「散文」日月贈予的標點(三)

「散文」日月贈予的標點(三)

26.

臥室與客房的牆紙失粘了,他在外出差,卻叫了以前的裝修工人來補貼。再三告訴他定的時間不對,單位有事,他只是固執。只好把鑰匙放小區保安處,徑自去上班。

半夜回來,到門崗處拿家門鑰匙,告曰沒有人寄存。不知道裝修工人的電話,於是給他撥,兩個電話,他居然全關。一生氣,就惡狠狠地發消息:一個不為家人留一盞燈的人,如何值得託付一生?

第二日他看見,也不惱,只淡淡地發消息來,說發生這種事很遺憾,但發生了,只好想想災區人民。

這樣半真半假的幽默,我就曉得這一拳是打在棉花上了,人家根本不接招。而且,這事不會成為他的教訓,他依舊不會懂得要隨時“為家人留一盞燈”。

所以,婚姻大多數時候應該是這個樣子:一個一隻眼失明,一個一隻耳失聰。

27.

一九三六年一月,盧戈夫斯科伊寫下這首叫《長毛熊》的詩:

人們送給女孩一隻小熊,

它坐著,長長的毛,個頭不小,

身上還殘留著商店裡的灰塵,

這端莊的小獸帶有午夜的心靈。

……

“我連夜趕往山裡,

熊們正在那裡歡慶,

覆雪披雲的恰特爾峰,

就是慶祝新年的新居。”

讀到這首詩的時間是二00三年十二月末的某個午夜。至今記得帕烏斯托夫斯基在介紹這首詩時說,長毛熊還是在新年夜離開了人們,離開了人的溫暖,“非常安靜,滿懷感激,邁著笨拙的小爪子。”

這麼多年過去了,像長毛熊一樣,我也一直邁著笨拙的爪子在午夜行走,接受松樹的彎腰和落了葉的櫸樹的問候——世界在寂靜中的面目才如此真實而美好。

也許,每個人都是一隻端莊的小獸,都帶有一顆午夜的心靈,並且,都有屬於自己的“覆雪披雲的恰特爾峰”。

28.

那時候與那人說到前生:

他在紅豆樹下打坐,我一身布衣採桑歸來。行經他身邊,他突然開口,能否給口水喝?那水是剛剛帶回的山泉,本待回家煮一壺好茶。但好茶若只為閒飲,不如一盞淡水予人一解燃眉。

一水相贈的緣份,於是有今世的話語投機。

不對。那紅豆樹又作何解?

那人遙點指頭:笨啊,大智者能得道,是樹樹為菩提。

29.

我懂得你的漂泊,你卻未必懂得我的輾轉。

幾十年人生,你像一個行腳僧,這裡那裡,飄忽不定,惟那所乞的一缽食,如茶,由濃轉淡。是不經意間,你在路上一點一點放下自己。

而我是在字行裡搭天梯,一層一層爬高,高到再也回不到世俗的原來,一心只數與清寂自在的距離。

就是這樣:我看到了你是我的高度,你卻看不到我是你的影子。

30.

約了朋友來家午餐。

菜上桌,碗筷鋪排妥當,去酒櫃裡找酒,紅酒、白酒、洋酒……朋友只是搖頭,最後去廚房榨了一壺西瓜汁來盈杯。

其實菜也白燒,終究這頓飯只是一隻西瓜,把果汁喝了下去,把話吐了出來。

「散文」日月贈予的標點(三)

31.

南懷瑾先生在《習禪錄影》裡說,當年他上峨眉山閉關,寫信告訴朋友準備禁語,三年不說話。結果那個朋友回信道:恭喜恭喜,希望你能做到“心聲”都不響了。南先生說,這就是禪宗的棒子,嘴巴不說話容易,心裡沒話了,那才叫真正的清靜。

所以在佛家的眼裡,只要起心動念,都會有神明看見。

“萬法本閒,唯人自鬧。”都是“我”字作怪。

32.

有詩友自遠方來。

吃飯,喝茶,聊天,一些行旅,一些過往,一一搬出來擦拭,晾曬,彷彿對方是最好的陽光。

直到茶淡了,酒乾了,夜靜了,街燈與人一起微醉了。

還是沒有談到詩。或許詩在沉默裡已經被說出。

33.

現在我知道0有時比1更好。

0是圓滿的,沒有終點,也沒有起點,就像如果我們不曾相識,就不會有邂逅與別離。

而1是一把多麼危險的椅子,孤單,瘦弱,不堪一擊。我獨自坐著,左右無人——

這小小的空間沒有任何可供別人停留的餘地。

你可以讚美1的高度,但它也是難以攀爬的峭壁,還是沒有緩衝地帶的深淵。

如果一切能夠從頭開始,我一定這樣選擇:要麼形同陌路,以0的形式與你互為彼岸;要麼以2的模樣跟你廝纏一生,雖然愛得曲曲折折,但決不孤單,而且不可分離……

34.

一個人從我面前走過,我看見他黑色的T恤衫後背有兩個白色的大字:故鄉。“鄉”是用繁體寫的,兩個字合在一起,履蓋了他的整個脊背。

這是一個農民工模樣的人,黑瘦的身子,右肩上扛著一把鐵鍁。他從與我相隔兩三米遠的地方走過,辨不清顏色的拖鞋在水泥地上敲打出沉悶的節奏。他前行的方向是一個龐大的工地,那裡,幾幢二十多層的房子正在緊張地打樁。

我想,他的故鄉肯定比工地更大,因為他把故鄉背在背上,他彎腰的時候,故鄉就成了他背上的整個天空。

我緊盯著他身影的目光大概驚動了他,他突然衝我回了一下頭。一瞥間,我從他的眼晴裡發現,他的故鄉其實很小很小,小到如一隻蜻蜓,正踮著腳站在他的心尖尖上。

35.

每週都會從那個中年男人手中買一束花帶回家來瓶養。

多是午夜下班的時候。他扶著滿載花花草草的自行車站在樂購對面的街邊,也不吆喝,只是左顧右盼看過往的行人。

我有時買一束玫瑰,有時買一把紫睡蓮,更多時候是馬蹄蓮和鬱金香。他每次見我,都叫我“老闆娘”,有時還會送我一些情人草勿忘我之類,他說,這個不嬌貴,你隨便養著隨便看看好了。

那晚下班時,街上已是燈火瓓珊、少有行人。我看見他正推著自行車在前面慢慢地走,車籃裡的花賣得只剩幾支富貴竹了。經過他身邊時,我發現他的花籃裡其實還有一把粉色的香水百合,因為被富貴竹擋住了,在遠處時沒看出來。

百合已開到盛處了,要不了兩日,它們就會香消玉殞。因為花期無多,這幾支百合顯然沒有人願意買回去精心呵護,隨主人回家,也不過是在被冷落中自生自滅。

我花三十塊錢買下了那三支香水百合,然後將它插在小區外的田地裡。

想起簡媜在《四月裂帛》中說:所有不被珍愛的生命,都應該高傲地絕版。

「散文」日月贈予的標點(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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