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炳吉:理髮

張炳吉:理髮

臨近過年,村裡除了放炮有兩件事響動最大,一個是殺豬,一個是給男孩子剃頭。

豬這東西笨是笨,但死到臨頭了也懂得找機會逃走。豬的主人和殺豬匠們豈容它逃跑?於是,你喊我叫,滿街圍追堵截。被抓到後它拼命地掙扎、拼命地嚎叫,那嗓門聾子都能聽見,直到它脖子上捱了刀,流乾了血,街裡才能慢慢平靜下來。

孩子們大都懼怕剃頭。這是因為用剃頭刀剃頭不僅疼,有時還會剃破頭皮。頭皮一破,血流滿面,孩子哭,大人擦,那樣子外域人看了很可能以為過年豬肉不夠吃,要宰孩子過年哩。用推剪理髮本來不疼,但是,村裡的推剪個個老舊,總是夾頭髮。理髮時,大人在孩子的頭上推幾下,習慣猛甩一下推剪,目的想甩掉上面被剪斷的頭髮。但是,他們忽略了推剪下面還有沒被剪斷的頭髮。所以大人這麼一甩,就像觸動了電影《地雷戰》中那種“母子雷”的機關——搬動上邊的那顆地雷就會帶動下邊的那顆地雷爆炸。“地雷”一響,被理髮的孩子就哭,就鬧,就跑。於是,才攆豬回來的大人馬上轉入攆孩子,鄰居也幫著追,追上後兩個大人要是按不住他,大家就一齊上,有按胳膊的,有按大腿的,硬把孩子固定在板凳上,非給他理髮不可。因為過了年在正月裡不能理髮,一理髮,孩子的舅舅就抗議——正月裡推頭死舅舅啊!

我家大人要求孩子們理髮的態度比別人家強硬,小時候不知道原因,長大後才知道那是因為我舅舅患有嚴重的肺結核病,生命岌岌可危。我們如果在正月裡理髮恰好我舅舅過世,他家人必將責任歸究於我們。

大人越是強硬,孩子們越是反抗,反抗激烈的孩子有時頭髮剛被推了一下或者幾下,他冷不丁跑了,藏了;有的大人心疼孩子,舅舅犧牲就犧牲吧,只推了幾下就由他而去,不再給他理髮了。

正月初一拜年,村裡的孩子們喜歡結伴出動,一群男孩子在前邊走,總能看到平時難得一見的奇異的髮型,有的後腦勺上有一道溝,有的前額上方有“兩條渠”;還有“一撮毛”式的髮型、“半壁江山”式的髮型。“半壁江山”式的腦袋最扎眼,一邊有頭髮,一邊一根頭髮都沒有,楚河漢界,階梯分明。我的前桌同學有一年不讓理髮了,頭髮像一堆蓬勃的草,總是遮擋我看黑板。年後一開學,我忽然感覺視線通暢了,細看時才發現他頭髮的正中央有一道溝,我的目光正好穿過那道溝直視黑板。但是,他這麼酷的髮型總是惹得我上課時走神,一會兒我想起幽深的衚衕,一會兒我想到叢林裡的小道。

後來我考上了大學,吃上了商品糧,到城市工作。有時回首自己的歷程,很感謝前桌同學腦袋上的那道溝,是它開拓了我的視野,提高了我的學習成績才有今天吧?但有時也很怨恨他,是他那麼酷的髮型讓我上課總是走神才沒能考上重點大學吧?

到了城市才知道,這裡理髮根本不用刀,人家使用的推剪也不夾頭髮,給男孩理髮也用不著幾個人幫忙按住手腳,只是臨近過年時理髮的人太多。有一年臘月二十三我去理髮,冒著風雪沿街走了四個理髮店,發現每個店裡等待理髮的人都很多。當我到了第五個理髮店時,發現只有兩三個客人在等待。於是我推開玻璃門走了進去。老闆見我進來立即吩咐學徒工給我洗頭。洗完頭,那個學徒工把我往裡屋帶。我以為她高待我,讓我到“雅間”理髮,結果進去才發現裡邊排椅上坐的十來個人都是等待理髮的客人。見狀,我就想退出去再找別的店。此時,排椅上的一位客人對我說:“哥們兒,耐心等著吧,剛才我也想跑。”我說你想跑咋不跑啊?那人把頭上的毛巾一揭,哭喪著臉說:“想跑能跑嗎?帶著這頭溼漉漉的頭髮出去,不凍死也得凍感冒啊!”我說你也剛被她們洗了頭?那人說豈止我一個!這時,坐在我面前的一排人紛紛揭下頭上的毛巾讓我看。我這才注意到他們個個頂著一頭溼頭髮。原來,這個老闆為防止到嘴邊的肥肉溜走,採取了先洗頭、把客人“佔住”的計策。不小心中了人家的計,我唯一的選擇是在這裡耐住性子等待了。

人很多時候都是不小心被別人“洗了頭”、從而被人家“佔住”、不得不俯首聽人家的命。遇到這樣的情況乾著急,沒一點轍。

後來,我所在的這個城市的理髮店多了起來,出門走不了一里地準有一個理髮店,理髮再不用排大隊了。理髮店多了,他們就競爭,比手藝,比服務、比誰理髮理得時間長,似乎時間越長你花得錢就越值。把我固定在理髮椅子上一個小時不讓動,觸發我童年理髮時的苦痛,我不能忍受,但不理又不行。困頓之時我發現街邊的人行道、公園門口有理髮師理髮,他們不僅手快而且價格還低。但是,讀書人大都愛面子,想在街邊理髮又怕被熟人看到,所以,每當在街邊理髮時我就把椅子轉過去,背街而坐,而理髮師則喜歡讓我面街而坐,為他做活體廣告。

由於背街而坐,在街邊理髮我沒有碰到過一個熟人,但碰到過一個蹩腳的理髮匠。那次理髮剛開始時我並不知道他是個拙匠。他問我要什麼髮型,我說“一邊倒”。這個髮型的頭留得稍長,是我多年不變的髮型。理了一會兒後,拙匠說:“師傅,對不起,我給您剪得太短了,理不成一邊倒了,留個寸頭吧?”我心中不快,但剪斷的頭髮接不上,寸頭就寸頭吧,多年不留寸頭了,換一種髮型改變一下自己的形象也未嘗不可。我同意後拙匠繼續給我理髮。理完後我向他要了一面小鏡看效果。結果,我大吃一驚,鏡子裡面出現了一顆光頭!我以為鏡子有問題,再看,還是一顆光頭。

原來,這個拙匠不是一般的拙。理髮時,他剪短了我左邊的頭髮就去剪右邊;剪右邊時過了火,就又去剪左邊,就這樣左右來回剪,但就是找不到左右對稱,以至於把我的頭髮越剪越短。他從“一邊倒”的願望出發給我理成了寸頭;理成寸頭後,他發現我謝頂厲害,頭頂的頭髮又細又稀,說是寸頭實則是個“空心村”,很不好看。我留“一邊倒”的髮型時,還能用周邊的頭髮支持頭頂,而現在他把周邊的頭髮理得很短了,自己根本沒法收場。於是,他就乾脆一不做二不休,噌噌幾下子推光了我所有的頭髮,而我一直矇在鼓裡,還想在臨走時說聲“謝謝”哩。

這個拙匠雖拙,但態度很好,一股勁地給我賠不是,並承諾這次理髮免費。我拍著自己的光頭說免費可以,但是我光著頭怎麼上班?警察總是查我身份證咋辦?拙匠說別急,別急。說著從他的工具袋裡拿出一定帽子送給我,並說這頂帽子也免費。

理髮師出門理髮居然給客人預備帽子,我第一次遇見,就彎腰查看他的工具袋。在他的工具袋裡我驚訝地發現還有很多頂帽子。我問他今天送出去了幾頂?他說,不多,不多,連您一共才送出去8頂。

在我戴著那頂免費的帽子悻悻地離開時,一位中年男人坐在了我剛才坐過的椅子上。我估計用不了多長時間,他也會像我一樣,戴一頂免費的帽子離開。


【作者為中國散文學會會員、河北省作家協會會員、採風網總編,已出版散文集“三路”,即《鄉關路遠》《路在門外》《一路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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