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國時代:中國人最熟知的歷史帶來了什麼?

《三國演義》是一本奇書。是一部在中國古典文學作品中,稱得上是流傳最廣泛,影響最深遠的一部歷史小說。

其實,自公元184年漢靈帝黃巾之亂起,到公元280年東吳孫皓降晉的九十六年間的這段歷史時期,在整個中國五千年的文明史上,只能算是短短的一瞬。然而,這段不足百年的三國鼎立的局面,那刀光劍影,權謀紛爭,忠賢奸愚,風雲變幻的史實,如此家喻戶曉,以至比之歷史上任何一個朝代,人們都更能津津樂道一些。

三國時代:中國人最熟知的歷史帶來了什麼?

中國歷史,從三皇五帝到中華民國的孫中山、蔣介石,算起來該是二十六史或是二十七史了,但哪一史也不如魏、蜀、吳為中國老百姓所熟知。要說打仗,比三國的仗打得大者,不可勝數。要說殺人,歷朝歷代,由古至今,何止億萬?三國死的人,頂多是個零頭。要說稱王稱霸,大忠大邪,文韜武略,英雄美人,哪部史中找不出來呢?唯獨三國,經羅貫中演義之後,三國的歷史,便成了普及度最廣、知名度最高的一段歷史。這一切,很大程度上得歸功於這部《三國演義》,近五百年來廣為傳播、深入人心的結果。

這不能不說是《三國演義》的功績。當然,也是文學的功績。

政治家讀它的權謀,軍事家讀它的韜略,士農工商被它的傳奇故事所吸引,道學家則抓住了它的仁義道德,大做文章,底層社會視桃園結義為千古楷模,至今仿效不絕。大人物以史作鑑,把《三國演義》儼然當成一本教科書;老百姓飯後茶餘,《三國演義》又是一份消遣的佳品,聊天的談資。於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王者,看其王道;霸者,看其霸道。蘿蔔青菜,各有所愛。千秋賞鑑,品評不已。所以此書問世數百年來,盛行不衰,一代又一代的人捧讀把玩,愛不釋手。如今,甚至漂洋過海,成為世界性的《三國演義》,這充分說明它長青永存的藝術魅力。

在這部書裡,弱者從中看到了勇氣,得到或多或少的振作,強者則於英雄豪傑的身影中,看到自己的長短。謀事者從中懂得如何尋找晉身之階,得意者也自然會在這本書裡吸取覆轍之鑑。統治者曾經用它來愚弄人民,人民又用書中的帝王將相的成敗,來褒貶統治者。正義之人,震撼其中之正義,如同邪惡之徒,偏好其中之邪惡一樣,各取所需。心懷叵測者從中能找到知音,坦蕩君子當然也不難尋到同道。欲殺人者,比之書裡血流成河的規模,也許不必於心不安。在劫難逃者,能不為同命同運而一哭乎?興滅繼絕,護道統之不墜,更迭替代,創一己之新圖,都能在這本書裡找到振振有詞的依據。“分久必合”,矛盾的統一;“合久必分”,又何嘗不是辯證法呢?浩浩哉,蕩蕩哉,讀《三國演義》,如入名山,誰也不會空手而返的。

兩千年來,天變,地變,國變,人變,滄海桑田,無不變的事物,然而構成社會相生相剋,此消彼長,強弱轉換,進步退化的關係總則,好像並未變,至少未大變,或形式變,而實質未變,或語言變口號變,而內容未變。從這個角度來讀《三國演義》的話,這本書真可稱得上是中國人的一部不同凡響的啟示錄。

所以,做一箇中國人,讀一讀《三國演義》,絕對是大有裨益的事情。

文學的生命力

中國有記史的傳統,中國人有講史的習慣。因此,從宋代的陸游那首《小舟遊近村,舍舟步歸》裡提到:“斜陽古柳趙家莊,負鼓盲翁正作場,死後是非誰管得,滿村聽說蔡中郎。”便知道,從那個時期起,“說三分”這些專講三國故事的說書人就出現了。

於是,明代就有了《三國演義》這部歷史小說,而且其普及之廣,以至於在民間諺語中,都涉及這部偉大的作品。

有一句諺語說:“老不看三國。”生怕人學得更加老奸巨猾。因為再沒有一本書,像《三國演義》中爐火純青的權術如此透露人性之惡。還有一條諺語說:“看三國,替古人掉淚。”似乎又怕人過多關心遙遠的事,為人類僅有的善良,未免太感情用事。

在中國,還沒有任何一部書,像《三國演義》這樣和每個人的社會生活如此緊密聯繫的。我們知道,歷史小說終究是小說,而不是歷史。然而,它對於三國時期的若干歷史事件的評價,若干歷史人物的判斷,竟能起到超越正史的作用。曹操的一張白臉,應該說是《三國演義》給他塗上的,關羽成為尊神,香火供奉,更是《三國演義》推崇的結果。文學的潛移默化的功能,表現之突出,在中國文學史中,莫過於這部不朽之作了。所以史學家訝異它浸潤正史的力量,以至於撲朔迷離,莫辨真偽。文學家則不能不佩服這部歷史小說的既是歷史,又是小說的彌合無縫的統一,在歷史小說中,至今,它仍是不可逾越的高峰。

自古至今,類似的演義浩若煙海,當代人寫歷史小說者,則更是犖犖大端。但比之《三國演義》,或是通俗敷演,拘謹而乏文采;或是向壁虛構,荒唐無足憑信;或是陳詞濫調,庸俗甚至腐朽;或是泥古不化,令人不堪卒讀。有的把帝王后妃寫成比當代人還新潮的摩登人物,有的把起義領袖寫成深諳當代游擊戰術的將領,有的把醜惡美化成為進步,把反動歌頌成為美行,有的把暴君寫成明主,軍閥寫成救星,封建道德寫成萬世不變的綱常倫理,那老百姓自然也就寫成了群氓。更有一些歷史小說作家,或是跑馬圈地,佔山為王,把某段歷史視作私家禁臠,不容他人插足;或是以史為名,變相賣春,糟蹋古人,貽笑大方;或是志大才疏,貪多求全,力不從心,難以為繼;至於那些充斥地攤的粗製濫造的偽劣歷史小說,則是屬於打假範圍的事情了。所以,在中國,迄今為止,還沒有一本歷史小說,能比得上《三國演義》這樣深入人心。現在如此,若干年以後,仍將如此,因為它是部真正的藝術品。

它不是白話小說,也不是文言小說。半文不白,自成一式。它比白話典雅,而不失平白如話的特點,它比文言淺顯,可又並不艱深費解。上自滿腹經綸之士,下至引車賣漿者流,居然雅俗共賞;從舞臺至銀幕,從地方戲到電視劇,搬演出來,也能老少咸宜。無論點頭稱是也罷,搖頭非議也罷,這本書以其自身的政治、藝術價值而傳世永存。

它曾被人譽為“第一才子書”,高於《莊》、《騷》、《史記》,認為“扶綱植常”、“裨益風教”而頂禮膜拜。也被人視作“野史蕪穢之談”,責之以“太實而近腐”、“七實三虛惑亂觀者”,以及“欲顯劉備之長厚而似偽,狀諸葛之多智而近妖”者,也大有人在。雖確有諸多不足之處,然而無論如何,這部千百年來由說話人、藝人和文人集體創作出來的智慧結晶。不但有觀賞價值,有娛樂價值,有消遣價值,而且有文學價值,思想價值。除此以外,還有啟示意義的實用價值。《三國演義》的生命力,也許就在這裡。

權謀三國

拜把子,是國貨。很少見外國人有什麼結義兄弟的,除非勾肩搭背的同性戀,兩個男人有點像契兄契弟那樣親熱。正經的西方男人很忌諱同性之間過分親暱,友情可以很深厚,但無結拜這一說。即或是基佬,他們也寧願是夫妻,而不想成為兄弟的。

在中國,在舊社會,拜把子是很普遍的社會現象。上自黨國大老,下至市井百姓,挺熱衷這種用契約形式肯定下來的,無血緣但能達到有血緣關係的兄弟情誼。據說,蔣介石當年在上海發跡,就和一位青紅幫的頭子杜月笙拜過把子。後來,他還和少帥張學良,也換過帖的。

這都是屬於政治行為了,磕頭歸磕頭,翻臉歸翻臉。西安事變,少帥留了老蔣一條命,還算義氣當先,但老蔣把這位義弟,差不多等於關了一輩子,至死也不說一個放字,真夠不義氣的了。用得著時義氣,用不著時就不義氣,所以,拜把子也是結義的由來。

契結金蘭,歃血為盟,叩首發誓,生死兄弟,是屬於中國文化,特別是漢文化的一種獨有的人際交往形式。中國人喜歡採用感情的方法,鞏固和對方的關係。春秋戰國時,國與國間講究“質子”,國君把自己的兒子送到鄰國以示信,無非為了聯絡以保安全,也許後來覺得這種以人質表示感情的做法,有點殘酷,逐漸淘汰了。漢代就改了,用“和親”這種辦法,把我的女兒嫁給你,你成了我的女婿,你還能反我嗎?其實,嫁到番邦的公主,等於人質一樣。那些單于們高興承認你是老丈人,不高興殺了你的女兒犯邊騷事,也時有發生。於是,“結義”的手段便廣泛採用了。

劉邦和項羽在舉事後,就“約為兄弟”過,共同反秦的。秦亡未已,這兩個人就打得不亦樂乎。公元前二○三年,成皋、廣武之戰,項羽急了,把劉邦的老爹抓來,放在火上烤,用以脅迫劉邦就範。劉邦則更無賴,捎過話來:你我是拜把子弟兄,我爹就是你爹,如果你一定要殺爹的話,別忘了給我留一塊肉下酒。因此,拜把子,多半是政治上的結合,感情是次而次之的事。

政治上的需要,一旦不存在,這種結合也就瓦解。

《三國演義》第一回,“宴桃園豪傑三結義”中的“結義”二字,一直被認為是“千古佳話”,成為後世幾千年來,所有拜把子弟兄的榜樣。連燒香磕頭,三牲儀式,結盟誓詞,年齡序齒,都沿襲劉、關、張模式不變。

如果說《三國演義》是中國,也是世界上數得著的一本權謀教科書的話,那麼,這種“結義”手段,就是此書的第一個權謀。“千古佳話”,不過是一個冠冕堂皇的外包裝罷了。古往今來,所有的卑鄙的和不那麼卑鄙的以達到個人目的的手段,都會披上一件漂亮外衣的。

拜把子是封建社會的產物,尤其生活在社會底層的平民百姓中間,廣為流行。這種以感情色彩掩蓋其政治目的或陰謀意圖的結盟方式,因為儒家提倡“君子矜而不爭,群而不黨”的緣故,所以多不為具有一定文化教養的社會階層認同。同樣,以金錢為價值觀的,什麼都可以拿錢買到的資產階級,通常也不採取拜把子的手段。

在《三國演義》中,袁紹四世三公,眾望所歸。曹操官宦世裔,身家顯赫。孫策江東貴胄,勢傾一方。這些人是用不著和誰結義,來互相幫襯的。相反,劉備織蓆販屨,張飛屠豬沽酒,關羽殺人亡命,相比起來,按現今的階級分析,當然屬於好出身了,但在當時卻是低微卑下,無足輕重之輩。因此,他們要想在群雄蜂起的局面中沖決而出,一無權勢,二無錢財,三無人望,也就只有用這種結義手段聚合起來,才能形成一點聲勢。

作為單個的人來講,處在社會生活的較低層面,人微言輕,出頭無望。只有同聲共氣,相互援引,生死以助,不分你我地抱成一團,才能立足,才能掙扎,也才能奮鬥。

劉、關、張結義的實質,不就是這麼一回事麼?

所以盟誓中必不可少的一句,就是“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只願同年同月同日死”,這死,也就是死黨的死。一個人與另一個人結義,所企求於對方者,也就是這一個死字。若僅是維繫感情和友誼的話,沒有必要起這麼嚴重的誓,一下子就把死字放在前面的。

這就是拜把子背後的真情。那些把兄把弟之間,以及類似的死黨之間的不分彼此,情逾手足,傾家相與,信誓旦旦的交往,真的是那麼一回事嗎?

一位偉人曾經說過,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記住這句話,也就一目瞭然了。

愚昧與迷信

有一次,我和一位臺灣作家談天。她說,那邊的影視界拍片前,要香燭紙馬,拜天拜地的,否則,片子拍不好事小,賣不出好價錢事大,要出意外事故,死傷個把人,那就更倒黴。所以,從導演到演員,到劇組的無名之輩,都虔誠地在神的面前,磕頭如搗蒜,祈求保佑。那是好多年前聽說的,覺得電影藝術是工業社會的產物,現代文明的科技結晶,與迷信是搭不上界的,聽到這些,頗覺好笑。我一直後悔忘了問,他們供奉的神靈是誰?絕不會是卓別林或者阮玲玉吧?

最近聽說,我國的影視界,迷信之風也在熾盛起來。有的名演員,買好了機票不上機場,原因是卜了卦,那天不宜出行,便龜縮在家了。國人在向外界學習什麼的時候,好東西常常學不到家,壞東西則無師自通,而且青出於藍。

據說一些大演員、大導演,平素裡很被人尊敬的,講起革命語言,也是一套一套,拍的片子還是主旋律什麼的,也要在香案前跪拜。於是,我想,每個人都是一個矛盾的綜合體,做什麼和說什麼,說什麼和想什麼,常常不是三點成一線那樣筆直的。聖人如孔夫子,一會兒,“子不語怪、力、亂、神”,挺唯物論的,一會兒“祭如在,祭神如神在”了。好像中國人腦子裡很難擺脫唯心論的影響,那是很根深蒂固的。

我是實用主義者,反問他:“靈嗎?”

他想了想:“你信,就靈;你不信,大概就不靈!”這大概就是孔夫子所說的信神,神就在那裡了。

也許人要是硬相信什麼的話,沒準真能精神變物質的。他認為靈,也未細究是藥的療效,還是功的成果,看那意思,練對了。這也難怪,甚至連孔老先生,都無法排除神仙鬼怪的迷惑,一般的草芥之民,那就更是唯心主義氾濫的市場了。

所以,翻開中國歷史,皇帝自稱天子,是代表天,也就是神來進行統治的。農民革命領袖,打出“替天行道”的旗幟,也以神的名義,來反抗統治的。漢末的黃巾起義,這是中國有史以來較早的,也是較大規模的一次農民革命。《三國演義》就是從黃巾舉事寫起的,首領張角三兄弟,一開始就以符水治病,神怪起家,然後聚黨成事,揭竿而起。造反規模之大,範圍之廣,一方面說明當時漢王朝,宦官擅政,屠夫當道,腐敗透頂到極點;另一方面也說明老百姓的迷信程度。張角這個不第秀才,打出來“吾乃南華老仙也”這樣一位神,居然能號召數十萬人,頭裹黃巾而起,看來他是深懂中國人的迷信心理的。

《水滸傳》裡的宋江,被眾兄弟推為梁山水泊的領袖以後,他深知一個押司,是個小角色,不足以和什麼八十萬禁軍教頭抗衡。所以,他一是想方設法,把知名人士玉麒麟盧俊義弄到山上來,當他的副手,提高聲望。二便是宣佈他擁有一本九天玄女娘娘賜給他的,而別人看不懂的蝌蚪文的天書。也是依靠神的力量,來增強自己的領袖權威。太平天國的洪秀全,索性搬來了一位外國神,他,還有東王楊秀清,裝神弄鬼,成了天父的代言人,接受眾人的膜拜,發號施令。

三國時代:中國人最熟知的歷史帶來了什麼?

幾乎所有成事或不成事的農民起義領袖,都無師自通地懂得造神。因為吃準了中國曆朝歷代的老百姓,無不普遍的文化低下,而文化低下,正是孳生迷信的精神和物質的基礎。連聖人孔夫子都擺脫不了唯心論,何況那些黎民百姓,總是需要一個神的。而且,也吃準了中國人的有迷信而無信仰的泛神論觀點,容易迷信上當,絕無堅定信仰,能夠接受任何一個崇奉膜拜的對象。所以,不管是天上的,地上的,還是外邦的,總得請來一位填補老百姓的靈魂真空,此術屢試不爽,無不奏效。

佔據大清王朝半壁江山的太平天國,後來失敗了,當然原因是多方面的。但有一條,他們所請來的神,是高鼻子藍眼睛的耶和華,怕也是敗因之一吧?在中國這塊土地上,老百姓從骨子裡有點排外情緒。雖然他把這個神中國化了,但連西方傳教士都不認可的,這個不倫不類的上帝耶和華,自然不如土神仙了。其實還不如更聰明的人索性自封神仙,更容易被接受呢!

所以,造神運動在中國鮮能絕跡,大概一是中國的統治者需要這種騙術,二是中國的被統治者又極容易受愚弄的緣故吧?中國不知有多少次農民起義,無有不造神者。造外國神,造中國神,乃至於造自己為神,不論誰上臺,都得念這本經。

好像這也是一個規律:愈貧困,愈愚昧,愈容易造神;而愈容易造神,也必然愈加愚昧,愈加貧困。

五千年來,中國人的災難根子,恐怕就在這裡了。

邪教與造神

三國成了熱門話題,眾說紛紜。在中國,只有這一斷代史的起始年限,有些例外。習慣上不以魏蜀吳建國時為準,而是把公元184年的黃巾起義,看成是三國的開始,從此,約定俗成,相沿至今。

漢王朝到了靈帝,已腐朽衰敗,民不聊生,張角、張梁、張寶兄弟,率領頭裹黃巾的四五十萬農民起來造反,也是社會矛盾到了無法解決的極限,只有訴諸武力了。從此天下大亂,分封割據,殺伐征戰,群雄並立。在這種風雲變幻的舞臺上,被推到歷史腳燈前的人物,如後來形成紛爭局面的三雄,劉備至少具有“仁義”的感召力和皇叔身份;曹操有當時最強的政治、軍事實力,和他的足智多謀;孫權則具有豪族的霸勢,和三代經營的江東根據地。而這個張角,不過是個不第秀才,文章大概也寫不好,否則也不會名落孫山。當作家又耐不住清苦,就只有不安分了。但成勢以後,無論他看自己,或是別人看他,當然不具備一呼百諾的吸引力。

不過,休要小看這個黃巾領袖,他不可能研究過心理學,但他挺能把握中國民眾,特別是農民的心理狀態,便塑造了一位“吾乃南華老仙也”這樣一位神來撐腰,還編了一個動聽的神話來宣傳,還提了一句“蒼天已死,黃天當立”的口號來蠱惑。於是黃河流域的八個州郡,那些走投無路的農民,都跟著他揭竿而起。不奇怪,此前此後,不知有多少次農民起義,其領袖者,不管有文化的,無文化的,都無師自通地懂得造神的重要性。

凡農民起義,十之八九要憑藉“妖法”,鼓吹迷信的,從黃巾到太平天國、義和團,從未終止過。刀槍不入,裝神弄鬼,經咒符水,奇功異術,這些騙人騙己的把戲,直到今天也未斷根。所以,梁山水泊的及時雨宋江,等到革命成功,要分勝利果實時,還得求老天爺幫忙。因為晁蓋遺言,誰打下祝家莊,誰抓住殺他的兇手,誰就是梁山泊的領袖。而玉麒麟盧俊義的人望和社會地位,和他捉拿兇手的功績,理所當然地要當第一把手。於是,宋江不甘心大權旁落,他只好又搞迷信這一套把戲,假裝從地底下挖出一塊石碣。喝,一百零八將,全在上面刻著大名呢!老天爺已給他們排好座次了。這樣,增加了很大的天意成分,更有那些老革命吳用、李逵,大吵大鬧一番,哥哥不當山寨之主,怎麼能行?宋江坐上頭把交椅,便是順理成章的事了。

太平天國的洪秀全,索性改造了一位外國神,來裝門面。天父天兄之後,就是他,讓他的信徒頂禮膜拜。據說,當時洋教會都不敢認同這個中國化了的耶和華。他把中國的巫術和耶穌教結合成個不中不西的教,還假裝天父附身,口傳聖訓。而反對他的人,也用裝瘋賣傻這一招對付他。這些金田起義的農民領袖,到了南京建都以後,居然大庭廣眾之中,跳大神似的開很認真的玩笑,實在是夠有幽默感的。

由此可以看到,造神在我們這塊土地上,是如何根深蒂固。到了後來,實在無神可造,乾脆造自己:偉大呀!英明呀!神聖呀!救世主呀!那就更可怕。反正,不論誰上臺,都得念這本經。這說明歷代統治者為什麼寧肯老百姓永遠地愚昧,而對知識和知識分子嚴加防範的原因了。不愚昧,迷信無法施展;不迷信,哪還有天、神、人的崇拜呢?

三國時代:中國人最熟知的歷史帶來了什麼?

那些起義領袖,造反頭目,從陳勝、吳廣起,無非草莽英雄、不第秀才、囚犯刑徒、兵匪流寇之輩,都是些官逼民反、不得不反的鋌而走險者。反正死罪一條,就豁出一身剮,要把皇帝拉下馬了。最後雖然成為燎原之勢,但終究缺乏登高一呼而天下回應的向心力、感召力,也十分缺乏領袖群倫的人格魅力。而且在未成正統前,由於反抗朝廷,反抗正統,那種免不了的心理弱勢所形成的心理障礙,免不了像一隻剛脫殼的螃蟹,不那麼膽氣十足。唯一能給自己這種軟弱壯一壯膽的,就是神了。張角不找“南華老仙”,憑他那不第秀才,誰會信他是個“大賢良師”呢?

於是,造神,以神的名義進行統治,然後自己也成了神。

翻一翻中國歷史,便常常是這樣一個個人迷信惡性循環的過程了。

平民三國

聽書,是一種中國式的讀書方式。

起初,這是為老百姓準備的。因為,一、他們文化不高;二、在印刷術未普及前,書籍很貴。所以,就由一個識字的人,念給大家聽,像後來的讀報一樣。慢慢地,說書成為一門藝術,有文化、有學問的人,也願意用耳朵享受聽書之樂了。

《三國演義》這部書能夠家喻戶曉,深入人心,而且有著經久不衰的魅力,主要的原因,就是貫穿全書的平民精神。因為說書人要使聽眾耐心坐下來,不抽籤,不退場,不起鬨,不叫倒好,就必須瞭解聽眾“喜聞樂見”些什麼。所以從演義一開始的絕對市井氣息的桃園結義,到猛張飛用樹條痛打小官僚,到那小哥兒倆皇帝落荒而走的狼狽萬狀,確實是滿足了老百姓的欣賞慾望,他們是以老百姓的心理來描寫這段歷史的。因此,《三國演義》的流行,很大程度上得益於歷代創作人員,特別是歷代說話人的平民意識。

雖然這是一部寫帝王將相的書,老百姓在這部書裡,基本上是被凌辱、被驅趕、被屠殺、被當作像俎上肉一樣地摧殘的一群。但是,“唯闢作威,唯闢作福”的當朝天子,也有“相抱痛哭,吞聲於草莽之中”的時候,那位督郵大人,也有裸著肥碩的屁股,讓人鞭打的時候,這正是蟻民們極願看到的稱心場面。因為相抱而哭和撅起屁股捱打,本是群眾的家常便飯,現在也輪著皇帝老子和父母官嘗一嚐了。

《三國演義》的作者,能如此適應讀者的消費心理,倒是值得後來人好好學習的。所以,開宗明義,張翼德怒鞭督郵,便成了《三國演義》的第一齣好戲。當臺下的老百姓,看到那吆五喝六、不可一世的小官僚,被睜圓環眼的張飛抽得魂靈出竅時,無不會讚一聲:“打得好!”而感到痛快的。讀書至此,也有浮一大白的暢快。

為什麼千百年來的老百姓,津津樂道這次怒鞭督郵呢?看戲看到這裡,都會為張飛鼓掌叫好呢?道理很簡單,因為張飛揍的這個小官僚,也是老百姓最想揍的;是張飛替老百姓出了這口氣。但實際上,元兇首惡絕不是他這個小小督郵,而是官做得比他大的當朝一品,是十常侍,當然更是那位昏君。

但中國老百姓,常常不怎麼恨皇帝,因為皇帝離得太遠,俗謂“天高皇帝遠”是也。在戲曲裡,在民間故事裡,皇帝老子,甚至天上的玉皇大帝,總是被描寫成一個可以愚弄、欺騙的傻子,一個坐在龍椅上的智商較低的角色。而最切齒痛恨的,倒是直接坐在老百姓脖梗上拉屎的官吏。俗話“閻王好見,小鬼難搪”,就是這種情緒的反映。

督郵,今天來看,也不過一個科級或是處級幹部罷了。然而他卻打著皇帝的招牌,拉大旗作虎皮,來到安喜縣為所欲為。正是這些貪贓枉法、草菅人命、殘酷暴虐、巧取豪奪、吮吸民脂民膏的官吏,是直接迫害老百姓的統治機器,也是老百姓最為深惡痛絕的。張飛動手揍,老百姓最解恨了。

《三國演義》是從民間口頭文學,所謂“說三分”開始這個偉大的群體創作的,反映中國老百姓最基本的心願,愛其所愛,仇其所仇,善其所善,惡其所惡,是此書的一大特色,也是這部小說生命力的所在。所以,這個督郵,就成了老百姓的出氣孔了。

歷史小說之難,在於這種真與似真的天衣無縫。《三國演義》中很多重要人物,由於既是歷史,必受歷史的約束;又是文學,無法不作文學的鋪陳。因此在人物塑造上,往往存有這兩者扭結組合中的相互悖謬,不夠統一的遺憾。所以,無論劉備、關羽,或是曹操,都有那種性格上矛盾背離得令人無法自圓其說的地方。獨有張飛,自始至終是完整的。因此,他的這種天然自成的可愛之處,最能被讀者欣快地接受。

而對於後世寫作的人來講,若能像《三國演義》這樣考慮到群眾的“喜聞樂見”,而不天馬行空,自得其樂,確確實實眼睛向下,寫一些抒發老百姓心聲的作品不也是一種啟發嗎?

永遠的三國

現在,在商品大潮的衝擊下,文學頗有點不景氣了。一位個體書商向我訴苦,他搞的幾本書砸了。

於是,他感慨,不知道讀者現在的胃口,到底想吃什麼?武俠的書潮過去了,港臺的書潮過去了,隱私內幕、社會熱點、侃爺文學、情愛性戀的書潮過去了。他做過掛曆生意,原來那些美女,只要穿得越少,就越好賣。現在,哪怕一絲不掛,哪怕買一送一、送二,也很滯銷了。據此,他判斷,不會很久,再把鏡頭瞄準褲襠的書潮大概也要過去了。

無論什麼東西,多了,就倒胃口,這大概也是個規律。

其實,在文學生活中,要把這種不景氣看作是正常,而把過去那種太景氣看作是不正常,才是正常心態。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文學確實空前繁榮過的,但那是十年文革浩劫,造成一片文化沙漠,人們如飢似渴地反彈。如今國泰民安,海晏河清,大家一心投入市場經濟以後,文學不是歌星,不是影星,回到它比較寂寞的位置上,似屬理所當然。雖然,有“識”之士採取了種種強刺激,諸如文稿拍賣,競相兜售,漫天要價,就地還錢;諸如加上方框□□□□□,和下刪若干字之類,刺激讀者的性衝動,希望從處於困境的文學中再榨出一點油水。其實,這都是飲鴆止渴,反而更使文學掉價。

文學總是要生存下去,大概只要有人在地球上活著,文學就會找到自己的讀者,只不過是數量多寡的問題。因此,除了那些關在象牙之塔裡自我欣賞的作家外,怎樣使作品不是靠性器官,也不是靠吹牛皮,而是靠讀者真正的喜聞樂見,促進文學的發展,便是作家努力以赴的事了。

我想,研究讀者的消費心理,也許是作家和出版家的重要課題。除非他寫東西不想給別人看,否則的話,作家寫了書沒人看,書店出了書沒人買,恐怕是很糟糕的。

三國時代:中國人最熟知的歷史帶來了什麼?

我問他:“那你總得做點生意,弄點書賣呀!”

“還不是《紅樓夢》、《三國演義》這些,售得慢些,但總能賣得出去!”

我不禁感嘆,幸虧我們有老祖宗留下兵馬俑,留下金縷玉衣,留下馬王堆,也給我們留下了飯轍,還得靠曹雪芹、羅貫中、施耐庵賞飯。

這些名著,我們的上代人讀過,我們長大了又接著讀,而我們的下代人,上學識字以後,還要讀下去的。他們的文學生命力,是永恆的。所以,這些書是讀者的常青樹,也是出版社的搖錢樹。我就聽說過,有些出版社實在揭不開鍋的時候,就把這些古典文學翻出來重新加印,以解燃眉之急。

雖然有人統計,書價已經漲得不像話了,在物價指數中,是漲幅最高的。但仍有讀者,都是些普通的百姓,捨得十幾元、數十元,去買一部《紅樓夢》,或者《三國演義》、《水滸傳》、《西遊記》,說明這些書,具有永恆的魅力。他們買了書,也不是去作學術研究,所以能夠津津有味地看下去,主要是看熱鬧。前面提到的似水書潮,一浪一浪地流過,不是不熱鬧,但那種熱鬧,過了也就過了,升溫快,降溫也快。而這些名著的熱鬧,不論讀書的人,何時何地何種心情,翻開書來,總是看不厭,而且每次讀,都能找到新感覺。

這實在值得寫作的人深思的。

對大多數看熱鬧的讀者來說,並不怎麼關心作品的藝術性、思想性,只是被貫穿在書中的故事、情節、人物、語言所吸引,才看下去的。《三國演義》是一部寫帝王將相的書,《紅樓夢》是一部寫世家貴族的書,書中的世界,和那些普通讀者所生活的現實世界,相距甚遠。但為什麼能夠讓人手不釋卷呢?

應該說,讀書是個奇怪的投入過程,在捧著《三國演義》、《紅樓夢》的時候,讀者就彷彿成了漢朝和清朝的臣民;一旦放下了書,他就退出角色,回到現實中來,但怪就怪在書中人物的影像,無論是古人還是今人,會使讀者從他個人的生活閱歷,所經所見去尋求對應,不斷印證的。於是有憤怒,有激動,有感慨,有快活,這就是文學的力量所在了。至此,無所謂歷史,也無所謂現實,所有那些顯赫威風的、冠冕堂皇的、甚至是不可一世的、令人誠惶誠恐的人物,平素裡,老百姓都得仰起頭來看,現在完全在讀者的審視之下,變成了與老百姓相同的血肉之軀。而且他們的五臟六腑,還不見得比老百姓高明到哪裡去。這就是讀書的滿足,或者叫作美學享受了。

所以像《三國演義》,像《紅樓夢》,能夠達到雅俗共賞、老少咸宜、家喻戶曉、深入人心的藝術高度,很大程度上是從老百姓的審視角度,是以老百姓的平民心理,反映老百姓的善惡仇愛觀點,按老百姓的意願來寫那些帝王將相世家貴族的。

一個作家,按老百姓的慾望,寫老百姓願意讀的作品,這就是古典文學給我們的啟示了。看起來,曹雪芹也好,羅貫中也好,要比後人更懂得適應讀者的消費心理。所以,他們的書,只有潮漲潮落,永遠也不會過去的。

這才是真正的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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