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打麦机

队长为什么突发奇想,要用打麦机打麦呢?只有天知道。

头一天放工的时候,队长安排第二天的活路,要大家明天都带镰刀、背篓和扁担,要乘着好天气,赶紧把阳坡上的麦子收割了。有人问,不带连枷啊,每年不都是割了就打了?队长微微一笑,显出胸有成竹的样子说,今年就不用连枷打了,我们用打麦机打。

人们一时议论纷纷。有不少人没有见过打麦机,纷纷问啥是打麦机?也有见过的,就赶紧解释,兴致和语气都透出见多识广的得意。队长让大家议论,看看议论得差不多了,就又说,打麦机我已经联系好了,在沟口的五星大队,明天一早,李道明和甘德普去弄回来。

周诗武说,队长,我们再去两个人吧,他们两个人太少了,恐怕弄不回来呢?

队长说,两个人弄一个打麦机还弄不回来啊?两个人够了!

周诗武说,除了打麦机,还有柴油机呢,没得柴油机,打麦机就不会动起来,两个是一套的。

队长有一些迟疑地望着周诗武。周诗武到外面修过两年铁路,有一些见识,队长相信他说的是对的,但是也不能完全听周诗武的,怎么能他说几个人就几个人呢。队长说,那就你也去吧!你们三个人足够了!

周诗武还要说话,队长却将工放了。

回家的路上,周诗武抱怨李道明和甘德普,你们两个不知好歹的家伙,两个大机器都是铁家伙,绑重,光靠我们搬到沟里来,不累死我们。

甘德普说,我们哪里晓得啊,队长咋安排就咋弄。

李道明只晓得“嘿嘿”地笑,也不晓得说啥子。

周诗武气哼哼地说,没得见识真是不得了,跟你们一起,我算是背时到底了。他甩开步子,撂下他们俩,独自在前面走了。

李道明还是笑,他背着他的背篓,背篓里放着打杵,还有一把已经怏了的猪草。猪草是干活歇火的时候,李道明在地边边上扯的,地边边上的猪草不多,他扯的时候,覃万凤也来扯。覃万凤是妇女队长,手脚麻利,几下子就把几蔸嫩活活的鹅儿肠薅到手里去了。李道明不好跟她抢,只能慢悠悠地把那些老弱病残的猪草薅过来,而且装作很大度的样子,讨好地递给覃万凤。覃万凤没有要他扯的猪草,看起来比他还大度,其实是看不上他那一把黄恹恹的猪草。覃万凤说,拿回去给你个人的婆娘吧,好让她给你做一顿饱饭吃。

队上人都晓得李道明能吃,他婆娘煮多少饭,他就能吃多少饭,而且顿顿吃不够。有一次,他婆娘搅了一升苞谷粉子的糊涂,还炒了一钵钵白菜,让他一个人吃,想让他吃饱胀一回,他饱胀倒是饱胀了,只是告诉婆娘说,就是还差一点有油盐的菜,不然还能吃半碗。她婆娘气得翻白眼,差一点将搅糊涂的大吊罐罩到他头上去了。

李道明能吃是因为他能做活,队上什么样的重活他都能做,两人抬的石头,他一抱就放到石坎子上面去了,队上起公屋,上梁的檩子都是两个人抬一根,小小心心上跳板上墙,只有他,一个人抗一根,轻轻松松上了墙垛子,还不要人给他让路。队长派他去搬打麦机是有道理的,除了他,也没个第二人比他的力气大。再派个甘德普去,不晓得队上是个什么意思。甘德普才从中学毕业回来,文文弱弱的,一看就不是个做活路的料,也不晓得队长怎么派了他去。也许是给李道明做个伴,最多也就是个帮手,甘德普在队上怎么也算不上是个主劳力。

甘德普自己也不晓得队长为什么派他去,直到第二天早上,队长将一封介绍信交到手里的时候,他才略微有一些明白。队长对甘德普说,我专门开了一封介绍信,你带着,交给五星大队。你啊,可是我们队唯一的高文化人了!你去联络,让沟外的人不能小看了我们沟里的人!队长无比信赖地拍了拍甘德普的肩膀,甘德普一阵激动,一下就感觉到了肩上的责任重大。他想说两句表达自己的决心或是感谢信任之类的话,但是没有说出来。

队长的小女儿碧影从屋里出来,还没等甘德普反应过来,就将一个军用的鳖娃子水壶挂在了甘德普的肩上。碧影笑微微地看着甘德普说,水壶里的水我都灌满了,你在路上渴了喝。甘德普一时有些尴尬。他红了脸,有一些腼腆,喃喃说,这……这……,队长说,这什么这?快走吧!

甘德普走出老远了,似乎还听到碧影在他的身后笑。碧影的笑声真的像银铃一样,甘德普的心被那笑声敲得飞起来,七零八落,落不下来了。

2.

李道明和周诗武都住在小湾里,甘德普走到小湾口上的时候,他们俩都已经到了。李道明还是背着他的背篓,背篓里插着他的打杵。周诗武呢扛了一只抬杠,抬杠上挂一把棕绳。见了甘德普,周诗武首先就说,你这个甘德普啊,我们都带的有工具,你啥也没拿,怎么和我们一起弄打麦机啊?

甘德普有一些尴尬,涨红了脸说,我也不晓得带啥子工具,要不我回去拿吧?

周诗武就摆了手说,算了算了算了,好在我们都带了,有先见之明,不然就恼火了。

三个人就一起往沟外走。

正是麦熟的季节,可是河沟两边的地里,种麦的越来越少,种苞谷的却越来越多。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啊,沟里的人口不断增长,土地的增长却是有限的,沟里人只好在有限的土地里想办法,先是将水田都改旱地了,这几年又不断地减少麦地,改种苞谷。种苞谷可以套种洋芋,洋芋挖了还可以种萝卜白菜,这多多少少能冲抵一下缺粮的压力,减少饿肚子的日子。搁在往年,河沟的阳坡地一大半都种的是麦子,这个季节,走在路上,空气里到处弥漫着麦子的香味,打眼一望,真的是“金色的麦浪在微风中翻滚”的景象哩。可是现在他们走了好一会儿,才看见二队的一块麦地才稍微有那么一点“麦浪”的意思。其他队的麦地都太小了,有的麦地连“浪花”也开不出一朵来。

三个人在路上走着,感叹麦地的减少,也感叹路两边的苞谷洋芋的长势。三个人呢,基本都是周诗武在说话。他一会儿评论沟里的山,一会儿评论沟里的水,连沟里的石头他也评论了。说沟里的石头要形状没有形状,要成色没有成色,哪里比得上外面的石头,外面的石头一化验,不是铁就是铜,最差的也能烧出硫磺来。

他瞅见了甘德普挎着的鳖娃子水壶,又评论那个水壶说,不是正宗的军用品,看颜色就晓得不是,正宗的军用品是军绿色,哪像你这只,绿里吧唧的,一看就是假货。

甘德普摸了摸水壶,然后告诉周诗武,这不是他的水壶,甘德普有一些不好意思地说,我家哪里有这样的水壶啊。

周诗武接过话说,我就晓得不是你们家的,我就从来没有看见过你们家有鳖娃子壶壶。

甘德普想告诉周诗武这是队长家的鳖娃子水壶,可是话到嘴边,甘德普不知为什么又忍回去了。

周诗武也没问,又说起了他在外修铁路的事,怎么开风钻机,怎么放连环炮等等,都是甘德普和李道明没有见过的事。甘德普偶尔好奇地问他一些事,李道明呢一直就是默默地听,听到有趣的时候,也笑几声,“嘿嘿嘿嘿”的,有一些礼节性的应付味道在里面。

翻过了石垭子,下到了河沟边。河沟的那一边是赵家。赵家是大队的地主,出沟的路要从他们的屋坎下过。过河沟的时候,周诗武将自己的脚伸进水里洗了一气,然后又捧了河水洗脸。他将水搅得“哗啦啦”响,把水边的两只小青蛙吓得一动也不敢动,呆若木蛙。李道明也用河水洗了一把脸,他洗得很斯文,用一只手沾一些水,在脸上抹一下,水在脸上很快就干掉了,脸更黑,好像天好没亮一样。

甘德普没有沾水,他摸了摸挎着的鳖娃子水壶,水壶有一种温润的暖,让他想到了碧影的笑,碧影的笑很像这个水壶给他的感觉啊!甘德普的心颤抖了一下。

从河沟上来的时候,周诗武抬头望赵家的屋,他看见了赵家屋坎边上的一树沙果,沙果结的好,密酡酡的,将树枝压得弯下来,树被压得都快喘不过气来了。周诗武说,这狗地主,还有这么好一树沙果啊。他抽了李道明背篓里的打杵,一个撂棒就摔了上去,“噼噼啪啪”的,沙果落了下来,掉了一路,地里也滚进去不少。

李道明和甘德普正惊愕着,被周诗武骂了一句,苕怂!快拣啊!哪里来得及拣?坎上就有声音喊起来,哪个在打沙果啊?

“哗啦啦”一阵响,周诗武钻进路边的苞谷林子不见了,沙果树下的坎边,只留了李道明和甘德普在发呆。甘德普是没有想到跑,李道明呢是跑不了,他的打杵被周诗武撂出去后不见了,他还没有找到哩。

有人站到了坎上边。是一位妇女抱着奶娃,奶娃正将头钻在妇女的怀里吃奶呢。妇女问,怎么打我们的沙果啊?沙果还没有熟透哩嘛。甘德普脸宭得通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李道明到底年长得多,他对妇女说,不是我们打的,我们没有打。妇女显然有一些生气,她将奶娃换了个边,说,明明打了怎么说没有打呢?你看看你们脚下,路上,沙果落了那么多哩嘛,怎么还说没有打呢?你们又不是吃奶的月娃儿!

最后一句话有明显的骂人的意思了,李道明和甘德普都听出来了,可是却无言以对。二人站在坎下的路上,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呀!这不是甘德普嘛?你在干啥子呀?

又一个声音从坎上边传下来,是一个脆活活的姑娘的声音。甘德普抬起头来,望见他同学邹水英正站在那个妇女的身边,居高临下地笑呵呵地望着他。甘德普只觉得脑壳“嗡”了一下,羞愧得浑身上下就像是有一万只蚂蚁在爬,他恨不得找一个地缝缝钻进去。

邹水英对那妇女说了几句啥,又从那个妇女的手中接过奶娃,那妇女就从坎边上不见了。邹水英抱着奶娃从坎上走下来,对甘德普说,刚才那是我姐,她不认识你们,摸计较啊!

甘德普还在局促着,也不敢望她,一双手把鳖娃子水壶的背带扯着,差点把水壶扯到肩上去了。邹水英“咯咯啦啦”笑了。她笑着说,你怎么还和在学校的时候一样腼腆啊,都毕业了,放大方些嘛!

甘德普有些恼火自己,他鼓起勇气抬起头,望着邹水英“吭哧吭哧”地说,我们……我们,真的没有打你们沙果……。邹水英笑笑地望着甘德普,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说,没打就没打,打了也没啥,几个沙果嘛,有啥了不起的?看甘德普还想解释,就又说,这也不是我的家,是我姐的婆家,我是来给她帮忙带娃儿的。看!我姐的娃儿,长得好看吧?她很熟练地将那奶娃抱在怀里晃动,将奶娃的脸晃到了甘德普的脸跟前。奶娃的脸皱巴巴,不很伸展,看不出来有多好看。甘德普还不会说奉承的话,只好生硬地笑了一下。邹水英似乎也并不需要甘德普夸奖奶娃,她继续晃动着奶娃,将奶娃从甘德普眼跟前又晃开了。她问甘德普准备干吗去?甘德普说,到沟口上给队里搬打麦机。

邹水英又“咯咯咯”地笑起来了。她笑着还望了李道明一眼,说,你们?去搬去打麦机?甘德普已经慢慢从沙果的事情中走出来一些了,他说,是队上派我们去的,队上已经和五星联系好了。邹水英说,我是说,就你们两个能把打麦机搬回来吗?她又望一望甘德普说,你,还是那么文文气气的,小心打麦机把你压趴下了啊?你们队也不派个力气大的,怎么派你去啊?真是的!那个“真是的”说得很有力,是发自内心的,是替甘德普表达一种对队上的愤愤不平,甘德普感觉到了同学之间关切和温暖。他略有一些自豪地对邹水英说,队上派他主要是去联络的,真正搬机器的还有另外的人。

邹水英“哦”了一声,似乎放了心。一直站在一边的李道明看出了甘德普和邹水英的关系,他在邹水英的背后,手指着沙果树上,使眼色告诉甘德普,他的打杵找到了,在沙果树上呢。

甘德普往沙果树上望,邹水英也望。邹水英说,是不是打几个沙果吃?甘德普急忙摆手。邹水英说,想吃就吃哩嘛,我给你打。邹水英将奶娃往甘德普怀里一塞,上了坎子,不晓得从哪里拖了根竹竿来,站在坎边,朝沙果树仔细瞅了瞅,一竹竿子扫过去,“哗啦啦”沙果落下了地,随沙果落下来的还李道明的打杵。邹水英笑呵呵地在坎上望着甘德普说,够吃了吧?快捡吧!

甘德普抱着奶娃呢哪里捡得成呢?倒是李道明手脚快当,把打杵赶紧先捡到了背篓里,然后才开始麻利地捡拾地上的沙果。

邹水英又从坎上下来,接过了甘德普怀里的奶娃,她用一双大黑眼睛,亮亮地盯望着甘德普,甜腻腻地说,你还蛮会抱娃儿的嘛。

甘德普无端地心慌起来,急忙蹲下身,在地上乱摸起沙果来。

3.

李道明的背篓底里装满了脆生生的沙果。那些沙果是甘德普和李道明共同捡拾的。甘德普衣服的一个口袋里也装满了沙果,那是邹水英专门给他捡拾的。邹水英一手抱着奶娃,一手捡拾沙果,她尽挑选又大又好的捡拾,捡拾了十几个,都塞到甘德普的衣服口袋里去了。落下的沙果捡拾干净了,甘德普和李道明就重新上路,邹水英抱着奶娃站在坎边上,一直望着李道明和甘德普的身影消失在一片苞谷林里。

周诗武从那片苞谷林里钻出来了。他笑嘻嘻地,先将手剜进李道明的背篓里,一把抓出了几个沙果,在衣襟上擦了一下就开始吃起来。边吃边说,你们得好好慰劳慰劳我,不是我摔一打杵上去,你们会捡这么多的沙果啊?

不太爱说话的李道明有一些不满地嘟哝了一句,逃兵!周诗武就叫起来,你懂个辣子啊?你还说我是逃兵,我这是毛主席的战略方针,敌进我退,你们晓得不?敌人都来了,你们还傻呵呵地不晓得跑,这不是等着送死啊?李道明不做声了,他晓得他说不赢人。他低着头急匆匆地走路,他以这种方式表明,他并不赞同周诗武的说法。

甘德普觉得他应该驳斥一下周诗武,于是就说了,敌人来了你跑不就是逃兵?再说了,本来就是我们偷打别人的沙果,而且他们也不是敌人。周诗武听了甘德普的话,“哎呦呦”叫起来。他假装新奇地望着甘德普说,你不会被狐狸迷惑了眼睛吧?我可是在苞谷林子里什么都看见了,那个给你们打沙果的女娃子可是蛮漂亮啊,甘德普!你老实交代,她是你什么人?为什么给你们打沙果吃?

甘德普很不满意周诗武说话的腔调,而且尤其不满意他把赵家比作是敌人。于是他故意地用自认为很响亮地声音告诉周诗武,她是我同学,也是我朋友,怎么着?不是敌人吧?

周诗武吃完了手上的最后一个沙果,他将沙果的核“呼”地一下扔进了路边的河沟里。他用惋惜的口气说,可惜了,这么好看的女娃儿不该是地主家的。甘德普说,谁说她是地主家的了?她姓邹,赵家是她姐的婆家。甘德普的辩白有一些急迫,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么急切地为邹水英辩白。他正有些担心周诗武抓住了他的辫子要讥笑他呢,可是周诗武大概还在想着李道明背篓里的沙果,他并没有在意甘德普的辩白,只是“哦”了一声,就迈开步子去追赶李道明去了。

甘德普一个人落在了后面。他不急不慌地走着,路里边是茁壮的苞谷,苞谷已经结苞米了,苞米的清香味若有若无地弥漫在空气中,让甘德普有一些沉醉,路外边是河沟,河沟的水清浅明亮,一只水鸟儿顺着河沟往下腾挪,它有时停在水边,有时歇在石上。停在水边的时候,它就将喙钻进水里,有时连头也进水里面去了,只剩下尾巴在水面上不停的摆动,歇在石头上的时候呢,它就昂起头,对着行走在路上的甘德普不停的鸣叫,叫声欢快响亮,就像是个多嘴的孩子正在大声的喊叫,喊叫什么呢?甘德普当然听不懂,甘德普向水鸟儿挥挥手,要它快快地飞走,水鸟儿就知趣地钻进一个大石头下面去了。

甘德普望着走在前面的周诗武和李道明,他放慢了脚步,他不想急于赶上前面的他俩,这时候,他情愿独自一人就在他们后面走着。他一只手摸着挎在腰上的鳖娃子水壶,另一只手摸着衣服口袋里的沙果,他的心里有一股莫名的感觉,这种感觉朦朦胧胧的,甘德普说不出来,但他感觉到美好。甘德普真心希望能把这种美好保留下来,就像是一把苞谷的种子或是一个洋芋的种子。是种子就会发芽的,只要有土地。甘德普希望自己的就是一块能生长万物土地。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