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进口没有出口的房子

听这个故事时,张爱玲《金锁记》中的曹七巧拨开层层尘埃,鲜活地出现在眼前。

刚六点整,我把最后一盘菜端上桌,拖一把椅子坐下缓口气。与往日一样,门外几乎同时响起钥匙转动门锁的声音,他开门进来,放钥匙、包,进洗手间。没有换拖鞋。

“嗒嗒嗒”,皮鞋跟敲打木地板的声音,穿过客厅,来到餐厅。他坐定,拿起筷子夹菜夹饭,吃得聚精会神。

那双亮闪闪的皮鞋,隐身在厚重的红木餐桌下,我能清晰感觉到它们就在我眼前晃。

菜有点儿咸。

他埋头吃饭,吃得过分专注,对菜是咸了还是糊了不置一词,扫光大半。三十多年的时间里,穷人出身的他,只要是端上桌的菜,就尽量吃完不剩。估计在里面拌上砒霜,他也会一声不吭地吞下。

吃到最后,他突然端起碗,挺直身板仰起脖子,碗沿合在下嘴唇上,手迅速搅动筷子,把米粒扒拉进嘴里。筷子碰撞瓷碗的“笃笃笃”的声音清脆嘹亮。

一股怒气像蛇一样从脚底蜿蜒着爬到头顶,我冲口而出:一辈子都改不了的穷气!

我很清楚这是他的短肋所在,只要一戳到他的老底,他必然暴怒,穷形恶相。只是今天,他居然不为所动,面带微笑搁下碗,里面一粒米都没剩,对着空气留下一句“我出去溜达一圈”,皮鞋“嗒嗒嗒”响着出了门。

一整日寂寥的房子,只在他进门后出门前的半小时里会掀起一阵波澜,他走后重归死寂。这房子于我,只有进口没有出口,进来了就没想再出去,外面的世界,像深渊一样凶险莫测,危机四伏,每个人都可能在嘲笑我。

他,进来之后也不曾再想出去。两个人,慢慢磨,细细磨,磨碎光阴,磨深皱纹。

只有进口没有出口的房子

每个人都有一颗心,每个城市也有一个芯。人心最复杂,城芯最繁华。城芯处,车水马龙,玻璃大楼夹立。大楼的背后,可能是被遮挡的破烂家属院,也可能是外人不识的深宅大院。

我们这房子,就在城芯一圈高高的围墙内,独栋二层灰色小楼,我爸妈留给我的。我爸、我外公、外婆都是在某个领域的历史书上能划上一笔的人物,如果翻开的是某个省份的地方志,他们所占据的篇幅会翻几番。

三十七年前,他在这里见了我爸妈。我看上了他的长相和幽默,他也对我的家世略有耳闻。去我家的路上,他还高谈阔论自己的远大理想,进我家之后,他一下就沉默了,安静了。骤变的种子,落进地里,爆发出无形的力量。

那时缺衣少食是普遍状态。对于一个从山里出来,啃过树皮嚼过草根食不果腹的年轻人来说,家中有保姆有警卫,餐桌上有奶有蛋有肉有菜的日子无异于做梦。梦境一下子展现在面前,他难掩心中的诚惶诚恐。

午饭在我家吃。一切很顺利,直至他举起碗的那一刻。那天,吃到最后,他就像今天一样,把整个碗扣在脸上,使劲刨着黏在碗上的大米粒,“笃笃笃”的声音在安静的厅堂里如响雷。

爸爸一副见惯不惯的样子,淡定地吃一口喝一口。大家闺秀出身的妈妈,端直着身子,双手在餐桌上交叠,下巴微抬,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桌子对面,他正刨得起劲儿。

不知从哪儿冒出的厌恶感,如薄雾一样看得见抓不到,在我心底弥漫扩散。

爸爸对他很满意:小伙子出身好,是贫农;人长得周正,本分。在见面之前,爸爸已经将他的家底查了个清清楚楚。

那个年代,一清二白的穷和现在财大气粗的富具有同样的诱惑力,都是挑对象的加分项。爸爸经过风见过浪,希望我找个实在人过日子。

只有进口没有出口的房子

婚后,爸妈把小楼腾给我们住,给他解决户口,安排工作,让他在家族生意上分一杯羹。他如同变戏法一样换了一个人,在我爸妈面前殷勤周到,勤快能干不多嘴,一度让我家保姆很是惶恐紧张了一阵子。

在爸爸有意无意的扶持下,他从一个小职员,一步步成为单位一把手。他开始行坐都挺着胸脯,下巴微抬,脸上不嗔不怒,在外形上越来越具有了我妈妈的一些特征。

而且,自那一顿饭之后,他再没有在外人面前举着碗使劲儿刨米粒。在家里,要么极度愤怒要么十分兴奋,他才会原形毕露地刨。

每见他刨一次,每听一次竹筷敲打瓷碗的“笃笃”声,我心底那层憎恶的烟雾就加厚一层。

看样子,他今晚心情很不错。

哮喘一年重似一年,稍一情绪激动,我就喘不动气,继续呆坐在椅子上,餐具留待明天钟点工收拾。

夜色寂静,能听得见头发变白的声音。墙上的老式挂钟,也是爸爸留下来的,“滴答”“滴答”地走着。那声音,像木匠手中的木锉,一下下在我的头骨上锉着。

对我来说,今天和昨天没有区别,和去年的今天没有区别,甚至和十年前的今天也没有区别。一年中的大事就是,每到冬天我都会因为哮喘加重住一次院。

年前,医生下了病危通知。从未陪我住过院的他出现在病房,脸上依旧是似笑非笑的表情:你感觉咋样?

苍天有眼,我没有死。

我要死了,岂不是太便宜你了?

只有进口没有出口的房子

出了大院,在某个转角处,会有一辆红色小车等他,然后在半夜十二点之前送他回来。

爸爸把他送上事业的顶峰之后,我知道了她的存在。十多年的时间里,我只见过她一次。个子高挑,长相不错,有文化有工作。

他给她花了多少钱买车买房,我不关心,我只关心她是为着钱还是冲着人来的。钱我可以割让,人我不会放。

所以,当打听到她有家室有体面的工作之后,我心里镇定下来。几十年的同室共处,即便形同陌路,两人也能对彼此的命门了如指掌。

他的短处,除了穷气难除外,还有钱。爸爸妈妈相继去世后,将他们名下的固定房产都给了我,以致哥哥们跟我翻脸绝交。

即便我一天工作都没做,光名下的房产,也足以支撑我的生活。而他,挣扎了一辈子,所得收入也抵不过我们现在住的这一套房子。

钱,在他心里的分量胜过亲娘。就算对她再痴情,他也不会公然跟我翻脸,保持着每天按时回家吃晚饭、十二点之前回家睡觉的习惯。

他也有回家进门就换拖鞋的时候,换拖鞋就意味着晚上不会出去。他边吃边说着单位、邻居、亲戚家的琐事,嘲笑讽刺不屑,在这方面,我们天然地有着共同的话题,不管他承认与否。

金钱和权力,让他保持着五十岁的面容,抑郁和疾病,让我快进到七十岁的状态,可是,我们在骨子里仍有相通之处。

我和他都不会放手,暗地里较量,表面上维持平衡。在一些家族场合中,他和我还得同进同出,扮演着和谐夫妇的戏码,演技堪称精湛。

我不会让他得逞,也不会让墙外的人看笑话。而且,我吃定他和她都不是能撕破脸皮闹的那种。

最后的胜负,由天定。

躺在床上,窗帘遮挡住任何一丝光线,黑的不见五指。楼下挂钟的“滴答”声清晰入耳,木锉在头骨上一下一下地挫着。

十二点的钟声刚敲过,楼下响起钥匙转动门锁的声音。

磨吧,细细地磨,慢慢地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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