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门的老狗请听我言,
不要把我的秘密说与人听。
不要说我趁夜走出宫殿,
也不要说我天明才重又出现。
——六世达赖仓央嘉措
三百年前的一个冬夜,山峰裸露着苍岩,天空流荡着霜嚎。
不知何时飘飞的雪片,已将玛布日山的嵯峨宫殿团团裹挟。
有要务外出的两位红衣喇嘛轻轻推开布达拉宫后面一道隐秘的木门。
却见皑皑白雪之上,两行簇新的脚印正向宫殿上方绵延。
只诡异地转过几个弯,便溜进了尊贵的寝宫,化作星星点点的雪水。
“佛爷可安好?”闻讯赶来的铁棒喇嘛强做平静地问道。
“佛爷正在睡觉,安好得很!”被吵醒的小喇嘛揉揉眼睛,一脸莫然。
“快引我等查看,有刺客!”
闻听此言,小喇嘛犹如冰水灌顶,倦意顿消,众人一同冲入六世达赖——仓央嘉措的寝宫......
喜马拉雅山南麓,有一处生养云雀与灵芝之地。
那里是门巴民族的发源地,山高谷深、树木参天、水草丰美、牛羊成群,人们叫它隐秘的乐园。
门巴人和藏人杂居,习俗不同,但信仰一致。
他们最早信奉白教(噶举派),莲花生大士带来红教后改信红教(宁玛派)。
在藏传佛教中,除了宗喀巴大师创立的黄教(格鲁派),其他各个教派并不禁止僧侣娶妻生子。
因此,在那个隐秘的乐园里,爱情与宗教,肉欲与信仰,从来也不曾对立。
正如一首门巴情歌所唱:
东边的山再高,
遮不住天上的太阳。
父母的权再大,
挡不住儿女选伴侣。
从小在烂漫山花间追逐嬉戏的门巴孩子,心就像雪豹一样灵动自由。
有朝一日,当他们听懂情歌大胆直白的歌词,那不再懵懂的目光就会黏在某个人的身上,再也扯不开来。
不知仓央嘉措父母的情与欲从何时开始萌动,但小仓央嘉措的降生,却给这个贫寒而温馨的家庭带来了无限惊喜。
传说仓央嘉措出生时,惊雷隆隆,大地震撼,七个太阳同时映照在广阔的天幕之上。
随着花雨普降,山野间的苗木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生长,仿佛听得到它们抽枝拔穗的音讯。
然而,目睹七日同升异象的门巴老人却转着经筒,反复念叨:
享受七个太阳护卫的荣耀,
难逃七个太阳炙烤的煎熬。
......
惊天秘密1696年,清康熙三十五年二月。
康熙大帝,再次亲征。他这次的敌人是漠西枭雄——噶尔丹。
西路抚远大将军费扬古领兵月下追穷寇,剿杀噶尔丹残部数千余。
不久,紧随噶尔丹死讯传来的,是费扬古的一封秘奏。
“简直胆大包天!”康熙帝盛怒之下将奏折狠狠地摔在龙书案上。
原来,费扬古在审讯噶尔丹营中俘虏的藏族人时,意外地发现了一个惊天秘密:
雪域高原的至尊,第五世达赖——阿旺罗桑嘉措,居然已经圆寂十五年了,竟然被瞒而不报!
读着大皇帝康熙的斥责诏书,桑结嘉措,这个高原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第巴(达赖系统的总管)已面如死灰,冷汗直冒。
十五年前,病榻之上的五世达赖不无忧虑地对他说:
“我要离开了,虽然不长,但足够蒙古人乘虚而入......”
蒙古人,那可是一群觊觎西藏统治权已久的恶狼。
于是,桑结嘉措决定秘不发丧,以维持与蒙古固始汗的脆弱政治平衡。
而此时此刻,惊天秘密大白于天下,康熙皇帝盛怒的烈焰正炙烤着他的额头,分明在警告:
五世达赖的遗嘱也罢,政治平衡术的无奈也罢,自己不可告人的权力欲望也罢,
你,桑结嘉措,都再不能阻止五世达赖的转世灵童走入圣殿布达拉。
大皇帝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
当年15岁的仓央嘉措,还如一只自由自在的云雀,正衔着格桑花,在风中肆意翻飞。
他不知道自己就是五世达赖的转世灵童,对他来说,
金碧辉煌的布达拉宫,却是一只金丝做的鸟笼。
守门的老狗没有把佛爷的秘密说与人听,怪只怪雪夜里两行清晰的脚印,
一头系着庄严清净的佛堂,一头系着醉生梦死的俗乐。
当铁棒喇嘛走入佛爷的寝宫,提起还挂着污泥和滴着雪水的靴子,看着床上佯装入睡的尊者,所有的传言终于得到证实:
仓央嘉措即宕[dàng]桑旺波,
宕桑旺波即仓央嘉措。
有段时间了,拉萨熙来攘往的八廓街上,人们都在私下议论,
据说夜夜流连在酒馆街肆的风流少爷宕桑旺波,就是当今布达拉宫的活佛。
其实也不尽然,宕桑旺波少爷与活佛仓央嘉措相比,多了一身俗人的袍子,一对耳坠,几个大戒指,还有一顶让人叫绝的假发。
活佛庄重肃穆,而宕桑旺波少爷却阳光洒脱。
人家说我闲话,
自认说得不差。
少年的轻盈脚步,
踏进了女店主家。
仓央嘉措似乎并不在意人们的传言,他喜欢在八廓街梅尕[gǎ]酒馆唱自己写的歌,
或者将自己的诗送给拉萨城里最好的说唱艺人,聆听他们泉水般的吟唱。
自己则一边痛饮清爽的青稞酒,一边和周围半生不熟的人们肆无忌惮地欢笑舞蹈,仿佛在挑衅地说:
“就是我,那又怎样?”
高僧大德为我引路,
引向大彻大悟的佛法正途。
可我那颗迷乱的心,
偏偏将我引向情人身边。
“您圣明!请别这样,请坐下来好好听!”
德高望重的经师们讲法时双手合十,祈求着坐立不安的佛爷。
令仓央嘉措心神不宁的情人叫仁增旺姆,梅尕酒馆老板娘的外甥女,她是随剧团来拉萨演出的。
姑娘不仅长得俏丽,还有一副婉转歌喉,每当仓央嘉措谱出新的诗篇,她就在扎年琴的伴奏下为大家演唱。
梅尕酒馆荡漾着酥油茶香的角落,是两个人互诉衷肠的爱巢。
“我发现你脸上的一个秘密!”一日,仁增旺姆顽皮地说。
“哦?什么秘密?”
“你的眼睛里藏着彩虹,每当你望我的时候,彩虹就会在你眼里闪耀。”
1702年,仓央嘉措的黄龙骄在众仆从的簇拥下被抬进日喀则的扎什伦布寺。
五世班禅罗桑益西,虽身在后藏,也已屡闻这位黄教教宗种种惊世骇俗的言行,忧心忡忡。
一年前,第巴桑结嘉措的信使一到,他就明白了:
“如果受格隆戒可以捆住这位多情活佛的心,那是最好不过了。”
是啊!
第巴桑结嘉措已经忍无可忍了。
“我的活佛啊!拉萨街头流传着一首歌谣,不知您听说过没有?”他强压怒火。
别怪高座上人,
多情风流浪荡。
他的所欲所求,
与凡人没两样。
“听过,怎么了?”坐在七层绣垫上的仓央加措不紧不慢地饮着茶。
“我的活佛啊!您知道您闹出了多大丑闻,不要再闹了。您是投身人世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啊!”
“救苦救难?你不是说这都由你为我分担吗?这块土地上的人只认识你第巴的印信,哪认得我达赖的五佛冠?”
自从15岁作为转世灵童,进入布达拉宫,他就发现自己不过是第巴桑结嘉措手中的提线木偶。
第巴桑结嘉措露出狰狞的面目:
“那就演好你的戏,从现在起到明年受格隆戒之前,不准你踏出布达拉宫半步!”
......
为活佛受戒特意布置一新的扎什伦布寺日光殿内,仓央嘉措面容沉凝如冰。
只见他双膝跪地,匍匐在斜射进来的道道光柱里,对五世班禅罗桑益西说道:
“违背上师之命,实在惭愧。恭请上师一并收回弟子所受一切戒!”
扎什伦布寺几百年来未曾有过这样的寂静,日光殿内外所有僧众都已目瞪口呆。
死寂!就连修为深厚的班禅大师也半晌无语,只听得见沉重的呼吸声......
我问佛:为何世间诸多遗憾?
佛言:娑婆世界烦恼多多,所得再多也得不到圆满。
仁增旺姆走了,就在仓央嘉措被困在布达拉宫的一年里。
有人说她是被武士塞进轿子送回琼结,嫁人了。
难道爱情真的只有两个名字:得不到,已失去。
我不想要金银财宝,也不想作雪域之王,我只想要一颗心,无遮无拦的心。
过一个普通人的生活,像我的父母一样,与一个女人相爱、结婚,
清晨一起醒来沐浴阳光,放牧、煮茶,生很多小孩子。
而这一切都是奢望,因为我只是一个承载活佛灵魂的躯壳,就连班禅大师也不能帮我解脱。
公元1704年,
也许是厌倦了与蒙古固始汗旷日持久的政治游戏,
第巴桑结嘉措决定孤注一掷,派人去给固始汗下毒,不料被轻易识破。
固始汗终于找到借口,集结重兵,大举进攻。
可怜独揽西藏政教大权二十余年的第巴桑结嘉措,兵败被杀。
而他手中的提线木偶——仓央嘉措,也失去了最大的庇护。
对付羽翼单薄的仓央嘉措,比起对付树大根深的桑结嘉措,对老谋深算的固始汗来说就是小菜一碟。
但他想简单了,
他发现尽管人们议论着这位活佛种种令人大跌眼镜的行迹,
但宽厚的藏人和僧侣并不认为这是不可饶恕的。
反而,仓央嘉措对爱情的真挚追求,更为他带上了忧伤深情的光环,更激发了人们对他的同情与爱戴。
因为,爱情的莫测与宗教的神秘,是如此相似,二者同样是他仓央嘉措头上的冠冕。
为了铲除独揽西藏大权过程中的最后一个障碍,
固始汗便上书康熙大帝,痛陈仓央嘉措的斑斑劣迹。
“其实自古帝王不自由,又有谁人知?
而这个澄澈的年轻活佛,却敢于大胆的对世界喊出‘不’!
万人敬仰的活佛他不稀罕,却甘愿做一个普通人,一个诗人,一个情圣! ”
即便是千古一帝的康熙也难掩羡慕之情。
事到如此,只能满足了固始汗的野心,但必须把仓央嘉措送来北京,以免他受害。
我问佛:今年是否还会落雪?
佛言:把眼光放远,今冬的错过才有珍视的明年。
1706年,布达拉宫前,黑压压的一大片,人们匍匐在泥泞的广场上,双手捧着洁白的哈达,只有雪花无声地落在他们的头发上。
仓央嘉措,无论他有过多少离经叛道的荒唐,无论那些道貌岸然的卫道者加在他身上多少罪名,
善良的人们依然包容他,信赖他。
因为人们爱这个纯真清澈的活佛,也爱那个在梅尕酒馆,写出无数动人心魄诗篇,阳光灿烂、风流倜傥的宕桑旺波少爷。
也许,就是在那一刻,就在即将踏上了山高水长前路的那一刻,
25岁的年轻活佛才真正相信自己拥有神力,
相信自己的肉身不仅属于自己,属于枕边的心上人,
也属于这片土地上的神山圣湖,属于这里淳朴善良的人民和他们生生不息的信仰。
......
青海湖,藏语叫错温布,意思是青色的湖。
三百年前,一个扑朔迷离的冬夜,不知在这湖边到底发生了什么?
25岁的仓央嘉措在正史中永远地消失了。
有人说,行至青海湖边的仓央嘉措已然形销骨立,病入膏肓,最终埋骨于此;
有人说,他夜遁而去,投湖自杀;
有人说,他被押送的使者释放,从此游历四方,最后驻锡在阿拉善地区,弘法利生;
.......
我想,他可能变成了一只自由的云雀,欢快地飞回门巴人的故乡——那个隐秘的乐园,嘴里还唱着:
生命本无常,
人应多思量,
不观生命本真,
智者也同愚者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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