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庙子往事|序曲

文 | 马赛客 >>>>写在前面

红庙子是成都一条不到200米的小街。1992-1993年,这里曾因股票自发交易引得万人空巷。外地大户携巨资潜入,本地“串串”和散户手里捏着现金和股票招摇过市。人们怀着本能的欲望,摩肩接踵地在这里追逐暴富梦想。

二十多年过去,这条街上除了一家孤零零的证券营业部,已经难觅当年疯狂的踪迹。

交易门历时一年,广泛采访1992-1993年红庙子自发市场多个维度的参与者,梳理红庙子市场形成的宏观背景和微观细节,鲜活描画时不我待的改革开放大潮中,证券市场早期缔造者的身影。

红庙子是中国股份制改造背景下四川证券文化的集体启蒙,是1990年代初中国资本市场发展的一个缩影。在资本市场日益规范的今天,这段历史像一面镜子,映照我们来时的路。

怀着忐忑和懵懂的憧憬,汪勇吃过晚饭,早早跟朋友踱步到提督街蜀都大厦楼下。工商银行外已经有人三三两两地聚集。这是1992年8月13日,距离成都无缝钢管厂工益冶金股份有限公司的可转换债券(以下简称“工益券”)发行还有10多个小时。

1992年中国证券市场动静不小,B股发行,沪深异地交易开通,“8.10事件”轰动全国。年初小平同志南巡讲话,平息了关于“计划”和“市场”喋喋不休的争论。小平同志说,计划和市场都是经济手段,计划多一点还是市场多一点,不是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的本质区别。社会主义要赢得与资本主义相比较的优势,就必须大胆吸收和借鉴人类社会创造的一切文明成果,吸收和借鉴当今世界各国包括资本主义发达国家的一切反映现代社会化生产规律的先进经营方式、管理方法。而对尚不确定“有没有危险”的证券、股市,“要坚决地试”。

红庙子往事|序曲

南巡讲话影响深远

5月21日,上交所放开涨跌停板限制,上证指数一天就涨了105%,两个交易日后摸高1429点。当时上交所只有15只上市股票。在上海、深圳,人们为一张新股认购抽签表丢开手中的工作和生意,买身份证、托关系、雇人,通宵达旦地排队。豫园商城100元的股票涨到10050元,爱使电子780倍的市盈率,这些A股奇迹都诞生在这一年。

在中国西部,四川人率先嗅到暴利的气息。指数一天翻倍的下一周,原价5元一张的股票认购证在重庆最高炒到3000元一张。紧接着的6月上旬,面值1000元的可转换债券在重庆的黑市价格高达5500元。

类似重庆的疯狂,同期在辽宁、厦门等地上演,很快引起政府警觉。中国人民银行、国务院办公厅要求地方政府规范审批,从严管理股票和认购证的发行、流通。

汪勇对这些信息并不敏感。他买过成都企联工贸股份有限公司的股权证,还没见到特别的收益和波动。直到8月10日深圳百万人疯抢股票认购证的消息传出,汪勇才强烈地意识到,自己不能错过这条挣钱的路子。

工人家庭出身的汪勇从小就感受到人和人之间物质生活的差距。他住在成都铁路局的家属院,那些老干部家庭的优渥令人眼馋。楼下一对老年夫妻,床底下总是堆满水果。这个儿时的画面至今刻在汪勇的脑子里。

汪勇学电气自动化,1981年毕业后被分配到成都春熙路一家影楼上班。第一年实习,他一个月挣36元,另有1.5元的交通补贴。为买一辆全链盒的凤凰牌28寸自行车,他得攒半年工资。汪勇还记得,刚工作不久,独生子女家庭开始领每月5元的补贴。

那时候没有现在的冲洗和PS技术,很多环节都靠手工操作。为了去除人们脸上的皱纹,摄影师会使用各种柔光镜。1990年代初,影楼从柯达公司进口设备,把风景照或富丽堂皇的室内照用反转片打到白色的无缝背景板上,作为拍照背景。在汪勇的记忆中,影楼拍一套婚纱照一两百不等。照片洗出来再用水晶镜框裱好。汪勇做照片的后期制作,他是“放大技师”,1992年一个月的工资奖金差不多够他在影楼拍一套婚纱照。为了创收,汪勇常去四川人民出版社帮忙处理插图。

末伏的第二天,晚上还不冷。汪勇跟朋友铺着报纸,在工商银行外面睡了一晚上。活到30岁,那还是他第一次在大街上过夜。

无缝钢管厂的名字汪勇不陌生,但他从没想过这个工厂会跟自己走得这么近。始建于1958年的无缝钢管厂是1978年国企改革中的首批扩权企业,早早取得计划外产品自销的权利。1991年5月,无缝钢管厂成为国家一级企业,到1992年已经是中国最大的专业化无缝钢管厂。1992年成都市工业企业百强中,无缝钢管厂的固定资产净值排名第一、利税总额排名第三。

1990年我国成功发射自行研制的捆绑式大推力运载火箭“长征二号”,1992年新造天安门广场的国旗旗杆,无缝钢管厂都曾提供不同规格的钢管。

买到成都无缝钢管厂的债券意味着什么,汪勇并不清晰。他说自己没什么理想,对生活的想象,无非是多挣点钱。盘算来盘算去,汪勇根本睡不着。他大半夜跑回家,让太太第二天一早带上身份证、现金和存单到工商银行。

早上醒来,汪勇全无疲态,也没想吃早餐的事,他站在队伍里东张西望,急切地等待太太出现。

确定可以买券后,汪勇把存折里四千多元的定期存款全部取出来,加上现金凑够5000元。那时候整存整取一年期利息7.56%,活期利率只有1.8%。这一取,他损失的利息足够一家三口生活一个月。不过他算幸运,虽然工益券一张身份证限购2000元,但他还是如愿买到了5000元。有个代销点180人排队,只有147人买到,最后一个人买到1000元。

那段时间,成都的股票浪潮跟两千公里之外的上海、深圳热遥相呼应。成都华达实业股份公司的股票认购证每张5元,限购500股。8月初开售时,抚琴东路中国有色金属公司西南办事处大楼处挤满各色炒家。认购证几天就炒到160元,最高炒到220元。华达是成都市体改委批准设立的,首期定向工业企业、事业法人和内部职工募股3000万元,其中个人股800万元。公司在招股说明书中宣称,五年内股本利润可达25%以上,每股红利可达12%以上。中旬武侯区西部汽车城股票认购证上市,原价5元一张的认购证先被炒到130元,后又急跌至3元。

市场对股票、债券的反应令人难以捉摸。8月24日发行长江信托受益证券(以下简称“长江”),发行方担心市场过热带来不必要的麻烦,整个过程都非常低调,没有电视、报纸宣传。发行的前一天,代销机构下班后才张贴一张发行公告。

受益证券是一种崭新的尝试,是投资基金管理机构向投资人出具的投资和获取收益的凭证。它不同于债券和股票,收益为固定利息加红利,有稳定性,又有想象空间。在“长江”发行的前几个月,安徽发过1.45亿的信托收益证券,炒得十分火热。

“长江”5000万元的发行计划,发行方预计两小时内可以完成,结果一天下来没卖出去三分之二,最后发行量缩减为4500万。

揣着到手的5000元工益券,汪勇也没多想,他还得回影楼干活,去出版社赚外快。9月22日,工益券上市交易,开盘首日1.8元(以1元为原始价)。

听到消息,汪勇有点坐不住了。5000元的本金,6周不到的时间,他斩获80%的收益,4000元的纯利润。靠工资,这笔钱他得攒三四年。

汪勇捏着券,每天下班先到家附近的四川省金融市场证券交易中心打听打听行情。交易中心在青羊区红庙子街,一条不到200米长的窄窄的街道。交易中心在街的北侧,街南侧是一排民居,砖墙瓦顶的老房子,靠近鼓楼北二街的街角是一个理发店。交易中心西侧是一所职业学院,再往西是一个公共厕所。

那时候交易中心的交易并不活跃,有一天没一天的。街上零星地有人驻足,打探交易中心里面的动静,小心翼翼地询问股票和企业债券的行情。还有人像现在给手机贴膜的摊贩一样,在街边摆上桌子,上面压着一沓沓人民币和花花绿绿的股票。工益券场内有报价,场外也有人交易。人们根据票面品相、是否连号、是否附身份证原件,来决定价格。

每次看到工益券价格波动,汪勇的心就跟着扑棱一下。大部分时间都是好消息。一开始工益券有涨跌幅限制,涨幅限5%,跌幅限3%,上市后一直保持强劲的上升势头。汪勇在心里大胆地给自己规划了个目标,有朝一日赚到10万元,就老老实实回去上自己的班。

回到影楼,汪勇再看兢兢业业工作的同事,心态就不大一样了。大家还跟往常一样讨论些家长里短,或者哪天又多处理了些照片,可以得20元的奖金。

汪勇翘着脚坐在边上,心里有些不耐烦。“我做你个头啊。我晚上回去看看我的工益券涨了多少!”

5000元的工益券,涨一毛钱就是500元,要顶他在影楼干好几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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