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說:豆腐西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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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說:豆腐西施

“哪買豆呼(腐),賣豆呼(腐)的來咧!”

每天早上在街上放錄音叫賣的被人們稱為豆腐西施,是村裡數一數二的俊媳婦。當年西施由東北嫁過來,一張瘦削的瓜子臉,大眼睛,兩條又黑又粗的長辮子,再加上窈窕的身段兒,一下兒成了村裡大閨女、小媳婦羨慕嫉妒恨的焦點,也成了男人們街談巷議的核心。可時間一長,豆腐西施生過一個女兒米米以後,心細的女人們發現,在她白皙光滑的臉蛋兒上,居然生出一層細碎的雀斑。雖然這雀斑看起來並不明顯,而且巧妙地用護膚霜遮著了,不仔細看也著實看不出來,可這一發現已經讓她們大喜過望了,這樣以來,她們似乎就有了一種心理平衡,西施的美至少在她們各自的小心眼兒裡不同程度的打了折扣。

其實西施的原名叫申鴻豔,進了婆家,幹上做豆腐的生意後人們才開始戲稱她為西施的,不過都是在背後,當著她的面兒也都是叫她鴻豔或著米米媽。

西施婆家姓馬,三代祖傳做豆腐。上一輩不說,到了這一輩,老大外出打拼一去不返,婆婆早逝,豆腐坊自然由老公公和二哥兩個人挑起重擔。老公公當年做過武警,能飛簷走壁,身手不凡,復員返鄉後接續了馬家祖傳手藝。可憐的是二哥。二哥長得倒也是一表人才,但因年輕時由生產隊派送常年在外給大黑汀看水庫,陰差陽錯的沒能說上媳婦兒。後來水庫的工程完工才回到老家,好在家裡有老爺子做豆腐的生意,也就順理成章地投入,一干就是十幾年。到她嫁過來的時候,農村已實行了土地聯產承包責任制、農戶可以獨自經營責任田,也可以做自己喜歡做的生意和買賣。馬家人心花怒放,放開了手腳,馬家豆腐更是越做越好,方圓十里八村的,一提起馬家豆腐,沒有一個不豎大拇指的。真是對著窗戶吹喇叭——鳴(名)聲在外。

本來老公公是有意要把馬家豆腐的手藝傳給西施的丈夫老三的,只是老三先是當兵,後來復員轉業在京東水暖管件廠上班,有正式工作。老三若是在工作之餘給豆腐坊打打下手兒到還可以,但若要他辭掉工作來家裡做豆腐,似乎就有點兒得不償失,所以老公公也覺得不現實,也就不再提及,不再打老三的“單子”。何況天有不測風雲,有一次,老三和別人一起抬一塊三百多斤重的鐵板,仗著年輕氣盛,大鐵槓子上肩硬撐,當時就憋紅了臉,心突突跳,氣喘得像拉風匣一般。後來鐵板是被抬走了,可他卻因貪重過(讀guo)力而患了心臟病,本來勻稱結實的身板兒突然發胖,雙腿痃腫,不得已年紀輕輕就提前辦了病休。家裡外頭體力活兒算是指望不上他了。而到了年終歲尾、春夏之交,馬家賣豆腐的生意格外紅火,活計太多,人手兒自然不夠用。老公公有時吆喝西施來豆腐坊幫忙,或者讓她出去賣上一兩回豆腐,西施總是痛痛快快地答應,一來二去的,豆腐坊裡就多了一個秀髮挽起、身穿小紅襖的忙碌的身影,一早一晚,鄰近的村莊街巷裡也不時傳來“哪買豆呼(腐)賣豆呼(腐)地來咧”的略帶東北口音的清脆女高音。

“哈,是申鴻豔,馬家的三兒媳婦兒,賣豆腐咧,豆腐嫩,人長得也忒好,嘖嘖!真真兒的算得上豆腐西施啊!”人們笑談著。

不知從哪天起,西施真正進入了角色。先是和公公、二哥一起商量著換掉了祖輩傳下來的石碾子、蒙著眼睛轉圈拉磨的驢兒,換成了一合電閘就能自動磨漿的電磨,效率大增。接著她戴好衛生帽兒、身穿白圍裙賣開了豆腐。她把公公騎了一輩子的人力三輪車藏到院牆旮旯,換成了嶄新的電動三輪車。她不再像公公那樣敲著過去唱皮影戲時的梆子“梆梆梆、梆梆梆、梆梆梆梆梆梆梆”的敲出唱戲一樣的點子,而是直接淘汰,找人給自己錄了音,用小喇叭循環播放,小聲音兒脆生、清亮,傳得那叫一個遠!她略帶東北腔兒的清脆嗓音替代了公公的老梆子,馬家豆腐卻越來越好賣、生意越來越興隆。

公公沒承想自己的三兒媳這麼能幹,逢人便說是哪輩子修來的福。

做豆腐一般要經過泡豆兒、磨漿、煮漿、冷卻、點脂、成型六道工序,冬天,光泡豆就得一天一宿,直到泡好的豆子豆瓣飽滿、裂開一線。第二道工序磨漿,要經過粗磨、細磨、衝漿三個步驟。其餘的煮漿、冷卻、點脂、壓制成型。每個環節都有很多的說辭和講究,而西施總是不怕髒不怕累,一干就是一整天。水汽氤氳的豆腐坊裡,打漿機在隆隆隆不停地發出有節奏的聲響,汗珠在西施俊俏的臉蛋上滾動,汗溼的短紅衫緊貼住她的脊背和胸脯,更加凸顯出她少婦的丰韻和性感。三十幾歲,徐娘半老,正是女人最成熟的年齡。她有時會羞紅了臉,孩子氣似的獨自躲在房間裡輕輕地拍打著高聳的乳峰說著討厭討厭討厭,想啥呢想啥呢!她渴望丈夫的擁抱、親吻,渴望享受女人應得的一切。可自從丈夫得了心病之後,兩人就再也沒有那種正常的夫妻生活,她只能空守一房,而且整天擔驚受怕,怕丈夫哪天忽然犯病。她把早已備好的速效救心丸和硝酸甘油(俗稱“小炮彈兒”)裝在丈夫的兜裡,自己又多備了一份兒放在平常伸手就能抅到的地方。除此之外又有啥更好的辦法呢!她嘆息自己的命不好,常常對著鏡子顧影自憐,卻走不出現實命運的怪圈和陰影。

有時候自己的身子被汗溼的衣服緊緊裹住,西施也會被自己無法掩飾的美驚呆。但她發現,每一次,老公公和二哥都在專注的幹著自己手頭的活計,從未向她這邊窺探哪怕斜視過一回。既然如此,還多想啥呀,只有安心多幹活才是正理兒。

可惜這樣的日子並未能維持很久。一天夜裡,西施和丈夫說話兒到很晚,好不容易睡著。睡夢中,西施和丈夫忽然被院外一聲沉悶的“轟”響驚醒了。夜深人靜、響聲瘮人,就連全村的狗都先近後遠的一起狂吠,再看丈夫,已經舊病復發、口吐白沫。她慌忙給他用了一隻“小炮彈兒”,又給他服用了10粒救心丸,可惜都沒有用,他還是狠心地離開了。

事後才知道,這是一夥兒偷電信電纜的賊乾的。他們打算開著車,用“壓力鉗”從電杆上剪斷幾百米碗口粗細的光纜神不知鬼不覺的盜走,據說那些光纜能值三萬塊。不想光纜過長、過重,一人踩著腳釦子上到杆子上剛一掐斷,電纜就倏地滑落地面,發出悶響。

誰知道這場意外之災竟然讓丈夫躺著中了槍。

公公也因傷心兒子的早逝一病不起。西施每天以淚洗面,明顯憔悴。

可日子總得過下去。丈夫百天之後,人們發現她又強打起精神,賣開了豆腐。

公公臥床之後,院子裡一下子清淨了許多。

每天,她和二哥各自默默地幹著。她發現這些日子二哥也有點反常,走近她身邊時會偷偷地看她,可等她一抬頭,他的眼光就會像做賊一樣迅速地閃避。

她知道二哥深沉,深沉得像《紅高粱》裡那個被大奶奶看上並和大奶奶私通的羅漢,她覺得這不能說是誰的錯,再深沉的男人也有七情六慾。那年夏天,她光著身子洗澡,不巧一陣風過,掀掉洗澡間的門簾,讓正在院裡幹活的二哥看了個正著,她隔著水簾瞪大眼睛張大嘴巴驚恐地用雙臂遮擋鼓突突的雙乳,可沒等她喊出聲來,就見二哥沒事兒似的輕咳一聲,轉身離去。

如今二哥還是跟公公住在一起,在最西的那間屋,而她一人獨住東面的三間。閨女米米讀的是美術特長,高中畢業,考上了湖南的一所三本學校。本來她是不願意讓米米念三本的。因為她早就聽人說讀三本的學費高,一學期就得一萬五千多,還不算其他費用。本來高考分數下來時,她找了村裡報志願有經驗的人,為米米在本省範圍選定了十所好的專科學校。專科學校一般兩年畢業,讀書週期短,出來就能找工作。可米米不知受誰攛掇,哭哭啼啼非要上那湖南三本不可。拗不過米米,那就去唄!說啥也得供啊!米米入了學才知道這三本學校水呀電費呀啥的都是自己掏錢,每半年學校還要組織一次外出寫生,或去西雙版納、或去呼倫貝爾草原,每次都得花掉四千元,可後悔又有啥用。這樣一來,她的負擔明顯重了。讓她鬱悶的是,米米生來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大手大腳慣了,以為家裡有買賣,錢來得衝,從不懂得節儉。一次她上廁所花兩千多元買的蘋果手機不小心掉入糞坑,找人撈出來後就不用了,後來又交了男朋友。男朋友家有錢會哄她,給她了四千塊錢,米米又向她要了兩千賣了一部新蘋果手機。現在的孩子有幾個體諒父親或母親的不易和辛苦!

已經記不清是哪一天了,她看電視到很晚,洗過腳後張哇流淚的睏意上來,打算一會兒出去插上門,上炕睡覺。忽聽過道屋有腳步聲傳來。

她問:“誰呀?”

“我,二哥!你沒歇著吧?”

“沒有!有事兒嗎,二哥?”

“嗯吶!”二哥應聲推門進來,西施讓他坐炕上,他似乎沒有聽到,只是侷促不安地站在門口,接著從衣兜裡掏出一匝人民幣“這是一萬六,給米米當學費吧!別發愁,錢不夠二哥還有……”。

再後來公公去世,只有她和二哥住在豆腐坊同一個院子。她給二哥做飯一起吃,她們一塊兒做豆腐。除了偶爾在夏天因為穿得少或者洗洗涮涮免不了春光乍現或去解手時不巧撞見讓彼此略顯尷尬之外,一直相安無事。

不知咋地二哥的話明顯少了。春天,二哥忽然說上面有了農村危房改造項目,他打算自己先墊上錢,在老宅重新翻蓋兩間新房,說蓋好了就搬過去住。西施沒有阻止。愛搬出去就搬出去吧,免得大伯伯兄弟媳婦的守在一起,就算彼此清白,也免不了讓人猜疑。只是二哥說歸說,等兩間新房蓋好了也不再提搬出去。

開始有人上門給西施提親了。先是小商販、個體老闆,接著是在職幹部、包工頭。西施總是嘻嘻哈哈的看上去很快樂也很滿足,但往往跟人家相處一段兒時間就不了了之。

不過,在她頎長的頸項上不時會多一副珍珠的或純金的項鍊。村裡好事兒的姐妹打趣的問她是誰送的,她毫不掩飾地笑著說是某某男朋友,不過早已不處了。

“ 弟妹,不處了為啥不把東西還給人家?” 一次,一向沉默寡言的二哥藉著酒勁兒冷不丁冒出一句。

“人家說送我的,留個紀念!其實我也沒打算要啊!咯咯!”看著二哥臉紅脖子粗的窘樣兒,她笑出了聲。

一晃七年過去,她那光滑、白皙的臉頰上也有了風刀霜劍的痕跡。不過她與二哥的配合卻越來越默契,比如把經過三次細磨後的漿子點“滷”時,他們一個小火加熱、緩慢攪動漿體,掌握溫度在85-90度之間,一個一點點地、一點點地加入適量的滷水或白醋,直到有清水分離,最後冷凝、壓制成型。一個回合完成下來,簡直是出自一人之手,有時做完活計,他們還會用袖子擦去臉上的汗水,彼此望望,會心地一笑。

“弟妹,跟你說個事兒!”二哥輕咳一聲,抿抿黑黑的胡茬兒,煞有介事。

“啥事兒?”

“聽說你最近處了位包工頭?人挺不錯的吧?”

“嗯吶,人是不錯,他有一幢單元樓,手裡又有錢。這一年多是沒少往咱這裡跑,我有了事兒只要一個電話他就到,買啥,一句話!咯咯。他說要跟我結婚,看起來也是真心的。”

“那你……”二哥欲言又止。

“是啊,我也矛盾。他常常約我去他的單元樓,我拗不過他,去就去,畢竟不是二十歲的小姑娘咧,還怕啥!可時間長了他又說我耍戲他,不真心跟他結婚!我沒有耍戲他啊!我甚至都……可我要是真的嫁出去了家裡咋辦?”西施說著說著,忽然落下淚來,“我不能扔下咱的豆腐坊啊,還有米米,還有、還有……”

“那咋辦,你總不能這麼空耗下去吧?都四十好幾咧!”

“我心裡有數兒!明天,我就去找包工頭說,跟他攤牌!說我心裡有人了!”她沉吟了一會兒,忽然狠狠地迸出一句,繼爾狡黠地撇一眼嗔目結舌的二哥,臉上莫名現出一層淡淡的紅暈,“哎,這事兒,你先別跟別人說知道嗎,啊?!咯咯咯咯”。

二哥望著西施嬌羞離去的背影,心裡終於明白了一切。他憨憨地笑了。

“哪買豆呼(腐),賣豆呼(腐)的來咧!”早上,晨霧剛剛退去,街上又傳來西施略帶東北口音的清脆女高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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