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真的公平嗎?有人辦了新疆的戶籍,有人花錢買了別人的學籍

高考真的公平嗎?有人辦了新疆的戶籍,有人花錢買了別人的學籍

張勳從我們這個高考大省“移民”去了新疆,成績不佳的劉森花錢買了別人的學籍,我憑藉自己的努力考上了大學。我們都有光明的前程嗎?

上午一共4節課,期間有一個大課間。劉森一下課過來,喊張勳一起上廁所,我跟著一起出去,這是大家一個出去聊兩句的暗號。

廁所在校門口附近的角落裡,這給了我們更多在外逗留的時間。回教室的路上我正抱怨模考的事,張勳突然對我們說:“我爸讓我轉到新疆讀書。”

劉森和我同時放緩了腳步,“真的假的?”

其實“高考移民”在我們身邊並不新鮮,我只是沒想到,張勳也會走這一步。他學習成績比我遜色一點,考個二本肯定沒有問題。不過張勳自己肯定不甘心讀二本吧。我常聽他說,他姑姑在南京當大學老師,每逢年節都會給他帶南大的校園紀念品,鼓勵他好男兒志在四方,要讀就得讀南大這樣的名校。

張勳有些不好意思,不過臉上帶著難掩的興奮,說現在還沒確定,不過他爸的朋友說了,這事兒八九不離十。我們都覺得新疆省使用的全國高考III卷比我們簡單,劉森激動起來,“考全國III卷,你不得考680多分!”

“2005年河南省全省高考報名人數72萬,而本科錄取人數只有10.2萬!刨除民辦的三本院校,還能剩多少?同學們,明年考生人數勢必突破80萬,而錄取增幅遠遠達不到!這是個什麼概念?”

班主任在班會上侃侃而談,說著走下臺來,“就好比咱們班這96個人,”他揚起手臂在全班畫了個弧線,然後走到第二排,大手朝身後一揮說,“第一排的這幾個同學可以讀一本。然後他又朝後面走了三排,你,你,還有你……我身後的這些是可以上公辦本科的。”

劉森在前面坐,他和其他幾個同學扭頭對著我們後面無聲地笑。班主任沒有在意,他對著第四排之後的同學緩慢地宣佈:“你們這些人,考完試可以聯繫東莞和杭州的電子廠了。”

高考真的公平嗎?有人辦了新疆的戶籍,有人花錢買了別人的學籍

劇照 | 《中國門》

全班鬨堂大笑。班主任一臉正色的說:“笑,有你們哭的時候。”

所有人又都不笑了,我鼻子突然有些酸,不得不承認,我現在如此躁動,也和張勳那句話有關係。他的一次策略轉變,讓我突然緊張起來,彷彿那萬人同擠獨木橋的命運突然近在眼前了。如果不能在這麼激烈的競爭中勝出,我該怎麼辦。我憂心忡忡地抬起頭,望著黑板上方貼的紅字:倒計時193天。

午飯的時候,我們三個在食堂裡打了饅頭和菜,走到外面蹲在地上吃。我問張勳,“你爸的這個朋友是專門做這個的吧?花錢多嗎?”

張勳嚼著饅頭口齒不清地說,“一共下來要三萬多塊錢。也還好吧,我爸說,畢竟是一輩子的事。”

是啊,只要能給辦新疆的戶口和學籍,花十萬也值得。

張勳突然來了興致,問劉森要不要給他爸說一下,把他辦過去。劉森並沒有動心,“拉倒吧!我在哪兒也考不上。”

“就是你這種成績去新疆的最多。在河南勉強考得上,到了那邊可以衝刺一本啊!”

張勳頗為成熟地分析起來,大概這都是從他爸的朋友那裡聽說的。劉森嚥下了一塊豆腐乾,過半天才慢吞吞地說,“我姨上回也提過這事兒呢。她家在安徽,你們知道不?安徽也比咱們分數線低不少。”

“你說你走了,趙麗莎可怎麼辦?”劉森又問。我也嬉皮笑臉地望著張勳。張勳臉上紅紅的,看不出什麼態度,只冷冷地說,“還能怎麼辦,涼拌唄。”

趙麗莎是我們高二時的同學,高三被分到了奧賽班,張勳暗戀她很久,說她氣質才華俱佳。下了晚自習已經十點多了,他們回宿舍,我去校門口的公共話吧。我每週一次來這兒向爸媽彙報情況,常常會覺得沒話說,像完成某種儀式一樣。今天卻不一樣,因為張勳要“移民”的事情,我和爸爸說了十幾分鍾。

“咱也有親戚在青海啊!”爸爸似乎突然被啟發了,語無倫次地說,“讓你姑奶去派出所打聽下,她那個孫子叫什麼來著,和你是同歲的,都在街道辦參加工作了,可以用他的戶口嘛。”

他在話筒那邊問著媽媽,“對,叫王亮亮。你就叫王亮亮也可以,就是姓有些麻煩,不知道好不好改……”

我有些煩躁地將電話線纏在手指上,聽他講著,目光在話吧裡游來蕩去。

我知道爸爸只是說說而已,自己依然和其他人一樣,每天早早起來看書,做習題做到深夜。我和劉森會不時地詢問張勳,事情進展怎樣。自從第一次之後,張勳變得有些不願意講這件事情,只是漫不經心地用一兩句話帶過:錢交過去了;發去個人信息,派出所在辦理戶籍了;請當地教育局的人吃飯,準備重新做學籍……

我覺得,他說這些的時候神色慌亂,像犯罪一樣。畢竟我們都罵過教育不公平,他現在要去佔便宜,就是在背叛我們。

二模成績下來,我對自己的分數挺滿意,照這個成績,有機會考一本。午飯後我去洗衣服,進宿舍樓時,碰見了慌慌張張跑出來的張勳。我覺得應該安慰他兩句,因為這次他發揮有些失常了。還沒等我張口,他竟然主動對我說:“晚上咱們出去吃,我請客。我替你們給班主任請過假了。”

我問他是不是快走了,他說明天早晨。我沒想到這麼突然,瞬間呆若木雞。他不等我言語,又說,“今晚上叫了趙麗莎,你給我老實著點。”

晚上我們是在學校對面的一家土家菜館吃的。一開始趙麗莎有些意外,她以為會來一桌人,沒想到只有她一個女孩子。見她拘束不已,我開玩笑說,“張勳明天就走了,他想讓劉森和我作證,與你在這裡結拜兄妹。”

趙麗莎一聽哈哈大笑,氣氛這才活躍了一點。張勳笑著說,“人家趙麗莎學習成績那麼好,我做哥哥不夠資格,也就當個跟班的吧。”

我夾著菜,百感交集地想,你小子這是提前奔“211”、“985”去了,她趙麗莎就是學到吐血,將來還不一定有你考得好。

那天晚上我們三個各自躺在宿舍的床上,也沒聊多少內容。宿舍裡其他同學都知道張勳要走時,接二連三說他命好。劉森鬱鬱寡歡地說:“你走了,以後就是我和猛哥兩個人吃飯了。”張勳嘆了口氣,“咱們以後考一個城市吧。”

我們把南京的學校挨個數了個遍,好像除了“211”和“985”院校,其他院校對河南考生來說也太高不可攀,每個專業只招收1、2個人,如果考了很高的分數讀一個外地的普通二本,真不知是賺了還是賠了。

張勳走了,課間偶爾閒聊的時候說起他,誰也沒有明顯的感傷情緒,所有的高三生都被高考的使命感鍛造得沒有了私人感情。

在緊張的第二輪複習期間,我碰到過一次趙麗莎。下完晚自習去水房打水的路上,我抬頭瞧見了她那件米色的厚棉服,她被包在裡面,提著水壺走得很快。我從後面追上去喊她,問起她們班最近的複習進度。得知奧賽班比我們講的快,第三輪複習已經開始了。我提了一句張勳,“不知道這小子結束二輪複習沒有。”趙麗莎深吸了一口氣,懨懨地說:“有些人就是命好。我要是生在北京……”

她話沒說完,就將開水壺提到了熱水水龍頭底下,報復似的擰到了最大檔。她手上有一塊凍瘡,就在握筆的那個位置,在水房的燈管底下是黑紅色,看起來有些瘮人。

春節期間,我們高三學生放了10天寒假。大年初三的時候,我搬了把凳子坐在門口,掏出《學英語》報在陽光底下讀,房間的電話突然響了,果不其然,是張勳從新疆打來的。

這是他第一次在外面過年,假期只有兩週,學校出於安全考慮,不允許河南學生回家。他說他特別想回來,除夕那天和一群同去的河南學生在班主任家裡吃了餃子,回到宿舍就哭了,太想家。我聽著他沙啞的嗓音,也有些難過。

他和我東拉西扯了半天,我弄明白他們一共去了120多個學生,新疆的那所中學專門為他們開了兩個“河南班”。授課內容不變,身邊也都是河南人,只是他整天會莫名心慌,有些提心吊膽。

我苦口婆心地勸他:“我覺得你這是心理作用。覺得跑到那裡參加高考像犯罪是嗎?記住你以後就是新疆人,全國III卷、低分錄取,這些都是你應得的……”

掛完電話,我再坐下來讀英語,心頭就多了幾分淒涼感。我想不通,和那麼多人擠獨木橋,難道是我應得的嗎?

開學返校不久,我們在操場參加了學校組織的 “誓師大會”。所有學生坐在冬寒未消的草地上,聽副校長語重心長的訓導。副校長送走了二十多屆的畢業班,經驗豐富,他很懂得講話時在哪裡停頓,在哪裡加重語氣。聽到他講起我們的父母,很多人都哭了,我向來多愁善感,更是沒能壓制住內心的情緒。

副校長髮言完畢,所有人都熱烈鼓掌。接著又有一個瘦瘦的男生走上臺,李校長介紹說:“這是前年考到北大的學長,寒假回老家過年,我們把他請過來,給學弟學妹們說幾句。”

一聽是北大來的學長,臺下立刻人聲鼎沸起來。等底下安靜了,這位學長開始抑揚頓挫地講述自己如何考上了北大,那裡的生活是什麼樣子的。講到曾經的高中生活時,他大概也被自己感動了,嗓音幾度哽咽:“同學們,當我和其他省份的同學坐在一間教室裡,你們知道我有多感慨嗎?一個北京人讀北大的概率,大約是我們河南人的60倍。我們想要讀一所像樣點的學校,太難了。而如果你不努力爭取考出去,將來你的孩子也還要面對這樣的命運……”

高考真的公平嗎?有人辦了新疆的戶籍,有人花錢買了別人的學籍

劇照 | 《中國門》

他的一聲“謝謝”還沒有落下來,下面已經是掌聲雷動。那天晚上,很多人在熄燈後仍點了蠟燭在教室裡看書,我覺得這種短暫的頭腦發熱不可取,畢竟還要保存體力,10點多就和劉森一起出了教室。我們的高三教學樓是“U”型結構,以中間的教研室為分界,對面的20多個教室是複習班。第一年考試不理想的同學,會選擇二戰、三戰。我扭頭看對面,每個窗戶都亮著蠟燭。

“沒準裡面就坐著今天那個北大學長的同班同學呢。”劉森似乎猜到了我的心思,半開玩笑地說。班主任也經常拿對面的“複習班”來教育我們,“你們如果今年考不上,明年就要去對面,不怕苦的就儘管迎接“二戰”吧!你們將有做不完的模考題,吃不完的饃夾豆腐乾。”

“饃夾豆腐乾”是我們學校食堂的特色,有同學嫌吃菜耽誤時間,就匆匆忙忙啃完兩個夾著豆腐乾的饅頭,回教室複習。劉森就曾經說過,他無論如何也不想再啃“饃夾豆腐乾”了。

我雖然常常鼓勵劉森說:“只要再加把勁,今年考上本科絕對沒問題。”但其實我對他並沒有多少信心。他屬於“三分鐘熱度”的人,宿舍的牆上、課桌上都貼著滿滿的計劃,但每次執行起來都會打折扣。在接連的幾次模考中,我的分數在600分左右波動,而他總是過不了400分這個門檻。這讓他和我都很鬱悶:每次公佈成績都會影響我們中午吃飯的心情——他不說話,我也不敢多說,只慚愧地把饅頭掰成片,泡在菜湯裡,慢慢地吃,似乎覺得自己考得比他高很不應該。

很快,他又一次品嚐到失敗的滋味。過了一週多,數學老師將我們的一次測驗發下來講評,我考得不太理想,抬眼看到劉森將卷子團成一團塞到抽屜裡,開始趴在課桌上睡覺。他面前的課本和資料立在面前,堆成了半包圍結構的小山,將他和這個世界隔絕。

數學老師從他身旁經過,面無表情地繼續講著。全班96個同學,除去提前退學的5個,還剩下那麼多,他根本管不了,也不願意管。按照班主任的話說,該說的都說了,最後這一個月是自由選擇的階段,物競天擇,適者生存,他還引用了《聖經》裡的話——光照在黑暗裡,黑暗卻不接受光。

高考真的公平嗎?有人辦了新疆的戶籍,有人花錢買了別人的學籍

劇照 | 《中國門》

靈魂層面的“黑暗”和“光”還不能為我們完全理解,但現實生活中的“光”與“黑暗”在我們這裡卻十分清楚。事實證明,我們是更喜歡“黑暗”的。晚上躺在宿舍的床上,最害怕的就是天亮,天亮了就要起來拼命。有幾次上晚自習的時候,整個教學樓突然停電,所有人立即發出歡呼聲,等過了一會兒燈又亮了,眾人又是齊聲哀嘆。

高考結束的那天晚上也是如此。宿舍樓裡喧聲震天,像過年一樣熱鬧,所有人將臉盆、水壺朝樓下扔,噼裡啪啦的聲響持續了一個多小時。我也伴隨著“嗷嗷”的叫聲,摔了自己的熱水壺,聽見水銀玻璃的碎響,內心湧動著報復的快感。其實我不明白這一切是為什麼,我們又是在向誰報復。

等待成績和錄取的過程漫長而焦灼,我沒有像之前想的那樣大睡三天,然後坐車郊遊。大部分時間都躺在床上發呆,不上早晚自習、沒有試卷做的生活很不習慣。偶爾我拿出來高三時做過的模考題,覺得那些公式像夢裡一樣飄渺,甚至不敢確定那些繁複的演算過程是自己寫的。我和劉森通過兩次電話,他也是這種感覺。

成績出來了,我考了591分,比重本線只高了一分,還是被河南大學的俄語專業錄取了。我懷著有些複雜的心情去學校領通知書,心想最終還是沒能夠走出河南省。發放通知書的老師從一堆紅色信封裡找到了我的,仔細檢閱了下,然後說,“你這個分數,擦邊球啊!”

“擦邊球也行,一分都沒浪費。”我笑嘻嘻地接過通知書,接受了他的調侃。

再次走在校園裡,腳步都有些發顫。本來說好和劉森一起領取通知書的,結果他只考了396分,還在家裡等待專科錄取。

又過了兩天,張勳給我打電話,說他拿到通知書準備回河南了,被錄取到了南京某重點大學。我跟著激動了一把,“太棒了!那學校我想都沒敢想過。”我又問他,“你考了多少分?”

他支支吾吾,說600分多一點。我聽得出來,他說自己的分數,是為了照顧我的面子。我告訴他我考到了河南大學,他用很熱烈的語氣說,“那真的不錯啊!老牌學校,絲毫不輸給211。”

他提議我們去縣城聚聚。“等劉森錄取了吧!”我這樣說著,順便把劉森的考試結果告訴了他。

“我都不敢聯繫他。還是等見了面再和他聊吧!”

掛完電話,我有種說不出的酸楚情緒。說不嫉妒是假的,憑什麼人家就能讀985,我卻不能。離開學還有一個月,我在家裡也確實無處可去,於是跟著爸媽來到集市上,坐在攤位前發呆。

一天,我正給顧客裝早點,突然看到初中同學孟金峰遠遠走過來。我大喜過望,總算遇到了一個同學,就拉著他在早點攤後面聊天。高中時他和我同校不同班,說起高考後的百般無聊,也深有同感。聽到我說我被河南大學錄取,他非常驚訝,“我差點和你上一所學校了。”

“啊?你滑檔了?”

“沒有,”他低聲說,“我們班主任幫我把學校賣了,我再考一年。”

這樣的事我以前也聽說過,有些家境不錯的考生自己考不上理想的學校,家裡花錢買了別人的錄取通知書,從此頂替這個名字讀大學。賣了學校的同學會選擇復讀,算是為來年掙一筆學費。

我問他賣了多少錢。他說,“我那個是二本專業,賣了一萬七。人家找關係把戶口和學籍重新辦好了,還是用我自己的名字。”

我不知道是不是該祝賀他,但看他的神情,對這筆交易還是很滿意的。他告訴我,再過幾天,他就要去縣城複習了。

“二戰。”我望著他笑笑。

“哈哈,是。”他想了想,又補充說,“不過咱們學校免了我學費,我是過了二本線的。”

“明年肯定可以衝擊985了。”我對他說。

他沒有接我的話,只是說,“又要吃一年饃夾豆腐乾了。”

暑假接近尾聲,我和張勳才終於見了面。劉森在電話裡說他要跟爸爸去無錫一趟,讓我們好好聚。我不知道這算不算他不想見面的藉口,也沒有繼續追問他。後來他又說自己要重新復讀了,說的時候語氣淡然,像已經看透了。

張勳和以前比變得白胖了許多,個子也長高了。他把我領到天龍湖公園附近的一家新疆飯館,興沖沖地說,要帶我見識什麼是真正的大盤雞。我們聊得很開心,吃到一半的時候,他突然說,“趙麗莎考到了鄭州大學,你知不知道?”

我眼前又閃過她那件肥大的米色棉服。沒想到我們那麼多人都沒能考出河南,雖然沒有她考得好,我還是覺得有些同情她。

“你們倆還有沒有可能?”我問他。

他一開始說肯定要試一試,準備過幾天就表白。後來他又突然狡黠地笑起來,“還是找個近點的吧。喜歡是喜歡,愛是愛。”

我夾著土豆,覺得挺意外。我沒想到他這一年成長了這麼多。

九月中旬,爸爸送我去河大讀書。新校園比我們的高中要古樸、漂亮很多。我拉著行李,看到那麼多人在校園裡散步,而不是在自習室裡奮戰,忽的有些迷茫。

高考真的公平嗎?有人辦了新疆的戶籍,有人花錢買了別人的學籍

劇照 | 《中國門》

入學第二天,我正在宿舍整理衣服,突然收到一個陌生號碼的電話,我接了電話,竟然是劉森。

“你在哪個宿舍?”他開口便問。

我愣了神,“你,不是在高中嗎?”

幾分鐘後,他從樓下爬上來了,氣喘吁吁,一臉得意的笑容。

“你看,你上哪兒,我跟你到哪兒,我夠不夠意思!”

我還處於極度的驚訝之中,拍了拍他胖胖的前胸,一個勁兒問他,“你怎麼會在這兒?”

他朝周圍掃了一眼,宿舍裡除了我和他,還有一個室友。我好像明白了什麼,拉著他走出了房間。快走到樓下時,他才告訴我,他爸媽通過各種找關係,幫他從學校老師那裡買了一個通知書,以後他就在河大讀本科了。

我看他喜不自勝的一張臉,忍不住想損他一句,“死胖子,你這保密工作做那麼好,前幾天還說要去復讀,你咋不去做演員。”

他嘿嘿笑著,又說,“記住以後去我們宿舍玩,要喊我孟金峰,別弄錯了。”

我驚得說不出話來。劉森看我臉上的表情,解釋說,“我就是買的這個人的通知書和檔案。對了,你們還是一個鄉的呢!”

我盯著他,緩緩地說,“這人是我初中同學啊。你當時花了多少錢?”

他一臉錯愕,“四萬多吧。我爸他們還請那老師、派出所的人吃了個飯。”

哎,那他們班主任也太黑了,我心裡這樣想著。實在有點不忍心告訴劉森,孟金峰最後拿到了多少錢。

開學的第二週是新生軍訓。九月的開封還相當炎熱,訓練了一個上午,身上的迷彩服完全被汗水浸透了。就在我發愁吃完飯如何處理這一身溼衣服時,輔導員走到隊伍前頭,從教官手裡接過揚聲器對大家說,“下午一點在二廳集合,帶好紙和筆,有重要的事情通知。”

吃完飯,我們取了紙和筆來到學院二廳。沒過多久,年級長抱著一摞厚厚的試卷走了進來。

“難道要考試嗎?”有人小聲嘀咕。

卷子發下來,我看了一眼上面的“試題”,心撲通撲通跳了起來:答卷人被要求寫出個人姓名、父母姓名、家庭住址、高考時的作文題目和大致內容。我握筆的手有些顫抖,滿腦子想的都是劉森,他這次完蛋了。

晚上九點,我結束了軍訓就朝劉森的宿舍樓裡跑。他正在收拾被褥,宿舍裡其他同學都怔怔地站在他周圍,不知道能幫什麼忙。

我陪他在操場裡走了幾圈,聽他用各種髒話罵天罵地,罵學校,也罵賣給他學校的那個老師。罵完之後,他開始用男人的方式無聲地哭。我跟在他身邊一言不發,滿腹的困惑。我渴望高考對每個人都公平,可19歲的我們早早便認識到社會的黑暗面並利用它,這該怪誰呢?

劉森最終去了河南一所專科學校。他的家人打聽到這所學校還在補錄,找人疏通關係,很快便安排他重新入學。離開的那天,我幫他拎著一兜衣服,他爸爸和叔叔在前面,我倆走在後面。

走到校門口時,劉森打量了幾眼莊重的正大門,大門上“明德新民,止於至善”幾個金字閃著光。我問他,“要不要在這兒合個影。”

“得了吧,你笑話我呢。”

“別有思想壓力,都是在河南,咱們還經常見面的。”

他的眼神顯得十分疲憊地望著我說,“不一樣了。我一夜從本科變成了專科生,上哪兒再找機會走出河南。”

本科畢業後,我去了北京讀研,畢業後應聘到成都的學校工作。到成都不久,我就從別的同學那裡得知,張勳在成都某重點大學讀博。在這之前我們已經五、六年沒見面了。這個消息點燃了我內心的懷舊情緒,我趕緊跑到他的QQ空間裡留言:我在成都了,快出來接駕。他過了兩天才回覆我,說他目前在美國做交換生,等回國了一定喊我出來聚。

這件事過了一年多,我再也沒有收到他的任何消息。後來再看他曬自己在成都的吃喝照片,我胸口就忍不住紮起來。我無法理解,當年無話不談的朋友,為什麼會走到這樣生疏的地步。我看著他的狀態,還會帶著點憤懣不平:如果不是當年去了新疆,他會有今天的一切?這個世上有多少並不光明正大的力量,正改變著潮水流動的方向。

劉森勸我想開點,畢竟人都在成長,時間長了,有些朋友是會走散的。我和劉森還在斷斷續續地聯繫著。他畢業後在鄭州的一家公司做了幾年業務員,後來結了婚,和老婆一起去了湖南開飯店,生意還挺紅火。

但我不相信“高考”在我們心中留下的陰影真正消失了。去年夏天,我與劉森在視頻上侃大山,聊起當年的往事,他突然一副餘恨未消的樣子,又拿出那套說辭,說如果在其他省份考,他不至於讀不了本科,也不至於出那件事兒。最後他一字一頓地說,“人生不能再少年,那是我這輩子永遠的痛。”

我笑話他是不是經常在飯店做酸湯魚,說話這麼酸。他笑著點起了煙。我又說,“倒是沒想到,咱們最後跑得一個比一個遠。你還記不記得,當年那個北大的學長,號召我們走出去……”

“你聽他瞎說呢。我現在就想回老家!做夢都盼著回河南。”

視頻那頭他翹著二郎腿,在他家的飯館裡坐著,大口小口地吐著菸圈。這兩年他更胖了,腦門上的頭髮也越來越少,和他背後的酒櫃、牆上的廣告在一起,十足一箇中年個體戶的模樣。

和他聊完,我也有些想家了,想念那個哺育我二十多年的地方。讓人悲哀的是,這麼多年過去,家鄉考生擠獨木橋的狀況依然沒有改變。聽一個畢業後在鄭州做高中老師的同學說,去年他們學校一名女生因為高考作弊被取消考試資格,她想不開,當天晚上在學校跳樓自殺,事後學校及時封鎖了消息。那個女生跳樓時想必非常恐懼,她是半夜裡裹著被子從8樓跳下來的。

-END-

作者張猛,俄羅斯文學譯者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