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元軍:每次割麥子,我都有想死的心

割麥子是我這一生最不願意乾的活兒,沒有之二。

我家種地最多的時候,有十三四畝,這是按面積統計的。如果按塊兒算的話,也有十三四塊兒。最大的不超過兩畝,最小的一兩分。最高的幾乎在山頂,最遠的要走近一個小時。通往地的路,最寬的可通架子車,最窄的兩人相向錯不開身。

麥忙天到了,母親的臉上滿是愁容,父親的臉上盡是急躁。往年的經驗告訴我肯定“在劫難逃”,臉上寫滿了不情願。可已經焦頭的麥子是不等人的。這是一場戰爭,父親要動員一切可以動員的力量,不打無準備之仗。

頭一天下午,父親拿出幾把已經鏽跡斑斑的鐮刀,在院子裡的磨石上,撩著水,來回細細的磨。磨一陣,拇指在鐮刀口上刮一刮,感覺一下鋒利的程度。然後把架子車軲轆的氣打得足足的,撂地上能蹦起多高。車尾插上拉麥子的專用工具——仰角。拿出一捆指頭粗的麻繩,掛車把兒上。

張元軍:每次割麥子,我都有想死的心

張元軍:每次割麥子,我都有想死的心

還有一個主力成員也是跑不掉的。為了讓它吃得飽,明天好有勁拉車,父親到晚上要起來兩三次,給它添加草料。

母親蒸了好幾籠糖角(三角形的饅頭,裡面包了紅糖)。有時是支起油鍋炸許多油餅。拌了鹹菜絲,裝玻璃瓶子裡。

早上五點鐘左右,我就從被窩裡被揪了出來。揉著眼睛,一走三晃,來到院子裡。父親把牛繩塞我手中。

我牽著牛,牛拉著車,哥駕著車。姐揹著吃的東西。爸媽一溜小跑,不一會兒,就把我們遠遠甩在後面。

我是重點專政對象。父親給我劃了一小片麥子,命令我割完才能休息。早上的露水很大,麥稈很潤且有韌性,我力氣小,割不動。氣惱了,把鐮刀一扔,揪著麥稈連根拔。父親在遠處發現了,大聲呵斥,再這麼幹,就過來揍我。我只得拾起鐮刀,一次握住五六根,像彈吉他一樣地割。

爸媽的腰弓的像個蝦米,頭使勁往下扎,只能看見他們的背。割一大把,用鐮刀攏著,轉身放在身後的麥腰(用兩小把麥稈,有麥穗那一頭的頸部相互絞纏,然後展開放地上)上。一行麥子,割不到頭,頭都不會抬一下。哥姐經過幾年的專政,早已訓練有素,緊隨其後。

張元軍:每次割麥子,我都有想死的心

一行割完,父親回頭捆麥子。蹲下身,揪住麥腰的兩頭,使勁往一起拉,輔以膝蓋的力量把散麥稈壓瓷實。然後拉住麥稈兩手交錯,一扭一壓,就捆好了,怎麼甩都不會開。單就這個技術,我學了好久,都不得其法,手一鬆,便又崩開。

太陽出來的時候,他們都已割了兩個來回。而我,僅僅放倒了席子大一片。即使這樣,麥芒還是把兩隻胳膊上、手背上刺滿了紅點點。頭上臉上汗流不止,抬起胳膊擦一下,又被汗水裡的鹽分一蟄,火辣辣的痛。

爸終於發話可以休息一會兒。我迫不及待拿了糖角過來,不管手髒不髒,撕開就吃。母親早上用鋁水壺燒了一大壺水,現在還是溫的。大家都直接對著壺嘴喝。

不過十分八分鐘,爸又吆喝著開始幹活兒。並特別講出一套理論,說越歇越累,坐時間越長越起不來。這套理論是否正確,我深表懷疑,卻不敢辯駁。

日頭慢慢變得毒辣,脖子露出來的部分,曬得通紅。汗珠子從頭髮窩裡往外冒,滿臉都是水道子。眼睛已經有些睜不開了,開始用兩隻袖子擦,後來袖子都溼淋淋的,只得撩起衣襟擦。後背的衣裳被汗水吸住,緊貼著皮膚,難受異常。看得出,哥姐都撐不住了,割一個麥個兒,就直起腰來東張西望一番。

爸呵斥了幾次,不管什麼用,不耐煩地衝哥說,去去去去!不想割,帶著你弟去裝車拉麥子吧。我盼的就是這句話,立馬扔下了鐮刀。心裡想,幹什麼都比割麥子強。

我們哥倆開始裝車,有麥穗的一頭衝裡,麥稈朝外,一層層往上摞。有時還需要我爬上去挨個踩一下,直到裝的跟個小山似的。最後拿一根長木棒放在最頂層,再用繩子挽住木棒的兩端。這時父親也過來,和哥他們兩個,手腳齊用力,叫著號子往下拉。直到一車麥個兒壓得像個大壓縮餅乾,才罷手。裝車也是一個技術活,裝不好,後果很嚴重。

張元軍:每次割麥子,我都有想死的心

仍是哥駕著車,我牽著牛。最喜歡下坡,因為需要我站在車尾上做配重,以減緩車的速度。

那個時候,路全是土路或者石頭路。坑窪不平,一走一顛。麥稈本身就很光滑,隨著顛簸,一點一點往外拱。稍不注意,滿車的麥個兒“轟”地散落一地。我們倆傻了眼。只得一個個撿起來,重新裝。廢了好大力氣,流了許多汗,終於都裝上了,可是沒有爸的幫忙,我倆把繩子拉不緊。沒辦法,只能小心翼翼地走。看著一車的麥個兒顫顫悠悠、搖搖欲墜,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兒。

怕啥來啥,沒走多遠,車子個一趔趄,呼裡嘩啦麥個兒又是滿地亂滾。哥有些崩潰了,眼鏡通紅,衝我發火:“你這麼牽的牛,跑那麼快!”我當然不服氣,反唇相譏:“還不是你的裝車水平不行。”哥衝過來就要打我,我丟了牛韁繩,撒腿就跑。哥怕牛再跑了,撿起牛韁繩,喊道:“趕緊回來,不然回家看咱爸怎麼揍你!”我明白跑過初一躲不過十五,乖乖回來,繼續第二次裝車。

太陽在正頭頂上,一動不動。地面都被曬的煞白,直恍眼睛。沒有一處涼蔭,沒有一絲風。渾身沒有一寸不是難受的。我倆也沒有一句話。那一刻,十二歲的我,心裡只有恨,可不知道恨的是誰。

張元軍:每次割麥子,我都有想死的心

這一次我們裝車更加認真,也盡力把麥子綁的更緊。但快到家時,又變得四分五裂,只好停下車,不敢多走一步。哥回家拿了好多繩子過來,把一車麥子綁的跟個網兜似的,才勉勉強強拉到家。

我們在家卸了麥子,又回到地裡時,已經十二點多。爸媽和姐他們剛剛放下手裡的鐮刀,都一副疲憊不堪的樣子。爸洶洶地看著我們倆,質問道:“你倆咋恁肉類,去哪兒歇了,一車麥拉大半天!”我實在是忍不住了,“哇”一聲大哭起來。媽瞪了一眼爸,說:“不問孩子咋了,厲害啥厲害類!”轉過臉對我說:“別哭了,乖,趕緊過來吃點東西,喝點水。”哥怎麼不吃東西,也不說話,一個人蹲到了樹後面。

這塊地面積比較大而且離家又遠,中午回家吃飯太浪費時間,於是就在地裡吃些乾糧。簡單吃過後,每個人都拿一個麥個兒當枕頭,席地而臥。大家都累的一句話也不想說,很快就睡著了。

好像是還沒睡幾分鐘似的,爸又在吆喝;“都醒醒,都醒醒,兩點多了,再不起來,今個兒這塊地就割不完了!”

整個下午我感覺都是在洗澡,渾身

粘糊糊的。就盼著太陽趕緊落山。大家最親的就是水壺。割不了幾個麥個兒,就跑過去掂起水壺,仰面朝天咕咚咕咚灌幾大口。

爸估計也是實在累的受不了了,割麥的姿勢從站立變成了半蹲,但仍在頑強支撐,一點點往前挪。而媽幾乎就是半跪,割一會兒,就得雙膝跪地,拿鐮撐著地,頭挨著鐮把兒,休息片刻。

天色微暗的時候,我們終於把這一大塊麥子完全放倒。

回到家,哥姐去卸車、整理麥個兒。爸把鍘草的大鍘刀搬出來,我幫著他鍘草喂牛。

等我們回到屋裡,母親的飯菜已經做好。

平常,爸是隻下命令,不解釋,我們只有乾的份兒。今天估計看我們都太累了,才稍作說明。“不是非要趕這麼緊,咱這麼多地,不緊緊收了,過幾天麥子都焦頭了,收到收不回來。”

媽說:“做農民,就是要受一輩子罪。你們好好上學,這輩子不要再當農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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