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壯文

寻找壮文

2012年1月10日,廣西百色市平果縣馬頭鎮,壯族居民閱讀壯文報刊

2017年秋天,鄭子寧突然問我:“你發現沒有,很多習以為常的事,我們卻並不知道它們怎麼來的,比如簡體字。我們知道漢字簡化的規則,也知道漢字自古簡化的歷史,但1950年代文字改革具體誰在操作,又如何中止,不得而知。”這其實也是我一直想做的選題。

在和語言學研究者的交流中,他們提到我國最有代表性的文字改革其實是壯文。壯族作為中國最大的少數民族,擁有自己的語言文字。我開始想,哪裡能聽到壯語,見到壯文,以及歷史上壯文發生了什麼。

於是,我和鄭子寧踏上了尋找壯文的旅程。

漢語方言島

◇◆◇

從南寧機場到市區的路上,一塊塊畫著東盟各國國旗的廣告牌在大道中央的綠化帶裡延伸了好幾公里。我們到達南寧時是去年12月,氣候溫和,綠意盎然,整座城市都在大興土木。地鐵、快速路、高鐵的建設讓南寧交通擁塞異常,樹木上敷著一層灰白揚塵。作為廣西唯一的“大城市”,快速擴張的南寧吸引著、也需要著大量的外地人,我們打了幾次的士,司機師傅都是從廣西其他地方到南寧謀生,他們的普通話腔調各異。

根據法例,自治區所有機關單位的牌匾公章都必須漢壯並書。廣西多次發文要求全區機關遵守規定,用兩種文字製作印章牌匾、標語口號,甚至傳統上不講壯語的桂東南梧州、玉林、北海等縣市也不例外。

我們很快在南寧找到了新壯文。南寧地鐵每個車站都有壯文名,位於南寧市郊的“明秀路站”壯語名為“Camh Roen Mingzsiu”。“Camh”就是壯語的“站”,Roen則是“路”。但即便是這樣簡單的地名,官方壯文也有兩種完全不同的拼寫法:在公路路牌上,“明秀路”的壯文拼寫為“Mingzsiu Lu”,完全是對漢語讀音的轉寫。

這是整個南寧壯文使用的寫照,到底應該是用漢語的轉寫,還是應該用更地道的壯語,注音者似乎並沒有統一的標準。這一盲區延續到“南寧”這座城市本身。按照文件要求,“南寧”在機關牌匾上應寫作柳州音的“NANZNINGZ”,但“南寧”在壯語裡卻有自己的名字——“NAMZNINGZ”。南寧地鐵“火車東站”站的壯文是“Camh Hojceh Dunghcan”,兩個“站”(“camh”和“can”)的讀音都不一樣。

其實,南寧是一座說漢語的城市。南寧的地理位置非常特殊。它幾乎在廣西連片漢語區的最西面,北面、西面、西南面都被壯語包圍,只有東面和東南面才和壯漢雙語區域銜接。而在南寧附近的這片漢語島中,南寧城又是島中之島——南寧漢語島主要說平話,而南寧城則說粵語。

1052-1076年,南寧先後遭遇了儂智高起義和宋越熙寧戰爭,城市兩度淪陷,原有居民大量死難散逃。戰亂平息後,在駐軍影響下,南寧一帶逐漸形成一種新的漢語方言——平話。至遲由此開始,南寧成為一座說漢語的城市。從宋朝一直到明朝,南寧和其周圍的大片區域都是壯語包圍下的一個說平話的方言島。

但是,南寧平話的地位到明朝則遭遇了挑戰。明朝開始,南寧城內的方言逐漸轉為官話。官話在明朝為南寧城的達官貴人所使用,到了清朝,南寧城內已經以官話為主,平話成了郊區鄉下人的標識。

晚清時期,廣東南海、番禺、順德等地的商人溯西江而上,進入廣西經商落戶。南寧作為廣西南部的重要中心和邕江上的大碼頭成為許多廣東人的定居地。這些說粵語的廣東商人很快憑藉他們的財富成為西江沿岸各重要市鎮的優勢居民。南寧城區的語言環境也相應開始改變。

清末民初,南寧城大概維持了官話和粵語人口各半的局面,而到了20世紀20年代,粵語已佔據強勢地位,說官話的人開始改說粵語,南寧城的官話區域開始萎縮到老城區下郭街附近。抗日戰爭時期大批廣東人西遷避禍更是加劇了官話和粵語之間的不平衡。到抗戰結束,粵語一統南寧的局面已經徹底奠定,一直維持到1990年代大力推廣普通話為止。而下郭街附近現在也只有少數高齡老人才會說官話了。

因此,可算作“南寧話”的漢語方言竟有平話、官話和粵語三類。南寧市總人口中55.78%是壯族,然而三種漢語把壯語擋在了南寧的遠郊,進城的壯族人幾乎都迅速轉用漢語。他們的口音夾雜著壯語。2016年中文網絡流行一時的把“難受想哭”說成“藍瘦香菇”,正是所謂的“夾壯”。

在南寧,新壯文拼法不一,壯語鮮有人用,方塊壯字無處可尋。於是,我們驅車前往新壯文的誕生地、壯語標準音的採集地——南寧市武鳴區雙橋鎮。

拉丁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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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想要見到拼音壯文,有一個更簡捷的方法:掏出你的錢包,隨意翻出一張人民幣,反面右上角都有五種文字寫成的“中國人民銀行”,前四種分別是漢語拼音、蒙古文、藏文、維吾爾文,最後一種文字用拉丁字母拼寫。這一小行“Cunghgoz Yinzminz Yinzhangz”的符號,就是中國最大的少數民族的官方文字——新壯文。

這種拉丁字母拼成的壯文創制於20世紀50年代,又在80年代被改良。和創制於公元7世紀的藏文以及創制於公元13世紀的蒙古文相比,壯文非常年輕。然而,壯族文明史極為悠久,其先祖可追溯到遍佈中國南方的百越先民。他們是水稻的馴化者,世世代代以平地農耕為主要生活方式。

事實上,新壯文是20世紀幾股潮流的產兒。首先是拉丁化,20世紀,現代化席捲全球,許多古老帝國被新興民族國家取代。一個民族要統一,必然需要提高人民的識字率,提高識字率就要使用簡單易學的語言文字,這就使文字改革被擺到首位。

在改革方向上,拉丁字母是仁人志士們理所當然的選擇。這種脫胎於古希臘字母的文字伴隨著古羅馬人擴張的腳步,佔領了整個西歐,等到大航海時代,西歐殖民者又把拉丁字母擴展到美洲、非洲、大洋洲。

拉丁字母具有先天的優越性:簡單,易掌握,視覺區分度高。反例是以草書連寫為正體的阿拉伯字母,一個大學四年專業阿拉伯語的人,可能都難流利書寫;拉丁字母還具備極強的延展性,真正的古羅馬拉丁語中並不存在英語sh、ch等音,但是英語卻可以把兩個拉丁字母進行組合,以供自己使用。

自身的不斷變革讓拉丁字母具備了拼寫任何人類語言的理論可行性,而西方世界的先進性更讓它成了進步和統一民族國家的象徵。現代化的浪潮在很多國家如山崩海嘯一般激烈,傳統文字的“落後”讓其成為眾矢之的。越南、土耳其紛紛在20世紀放棄了方塊喃字和阿拉伯-波斯字母的奧斯曼文,改而以拉丁字母為新的官方文字。這個潮流延續至今,2017年11月,中國的鄰國哈薩克斯坦宣佈哈薩克語將改用拉丁字母書寫。

但這股拉丁化潮流在波及東亞漢字文化圈時卻頻頻受阻,一大阻力便是漢字的同音字問題。

一個漢語讀音可以對應意義大相徑庭的漢字。如果廢除漢字,僅用漢語拼音,將無法在書面語中區分口語同音的字。比如拼音yi能對應兩百多個常用字,如果不標聲調,yiyi可以是意義、一一、異議、依依、一億、熠熠、亦以、姨姨、一役、亦已、已矣等等。

據語言學家潘悟雲回憶,他有個朋友曾是中國人民大學的教授,推崇文字改革,一生堅持用拼音寫日記。“文革”時,紅衛兵抄家,把他的日記抄出來,認定是間諜密碼。他稱是日記,紅衛兵讓他現場朗讀,他發現自己根本讀不出來,結果就被批鬥。

直到今天,漢字文化圈裡的同音字問題仍然能引發嚴重的事故,2010年韓國修建高鐵時,因為將軌道枕木連接處需要的“防水”墊誤認為“放水”(兩詞朝鮮語漢字音均為"방수/bangsu"),導致大量枕木報廢、工期延誤。

近代以來的學者,比如錢玄同、魯迅,一直都大力提倡漢字拼音化,但諸如同音字的問題讓東亞漢字文化圈拼音化的嘗試舉步維艱。寫過《施氏食獅史》這類遊戲文章的“中國語言學之父”趙元任,從來都是漢字拉丁化的堅定支持者——他設計了漢語拉丁化《通字方案》,試圖引入古代讀音和方言讀音,來削減過量同音字,但是沒能有效推廣。

這種磕磕碰碰延續到新中國成立,漢字拼音化成為漢字改革的最終目標。但由於存在現實困難,暫以漢字簡化為國策,而少數民族語言文字則作為拼音化的試點。

壯文恰恰具備作為試點的條件:古壯字,即方塊壯字,是模仿漢字而來,其造字法基本處於漢字框架內。部分漢字被直接拿來表示壯語,如“古”的發音被拿來表示壯語的“我”(音gou),“歌”則直接按照壯語讀成fwen。方塊壯字最主流的造字法是形聲字,如表示“田”的一個上那下田的字,音“naz”,聲旁是“那”,形旁是“田”。除此以外,漢字的會意、反切、象形等造字法在壯字中均有所應用。作為少數民族文字中少有的和漢字極其相似的文字系統,將壯字改造為拼音文字幾乎可成為未來漢字拼音化的完美預演。

壯族常用比喻、轉義、聯想的方法構造新詞。比如,dungxsaej(肚腸)意思是才學,dinfwngz(手腳)意為手藝,gwndaenj(吃穿)是生活。總體而言,在壯語詞彙體系中,反映社會制度、社會組織、社會經濟方面的詞語很少,反映農耕和家庭飼養業以及水生動物的詞語卻很豐富。

更讓改革者為之鼓舞的是,缺乏標準規範的方塊壯字,改革阻力遠遠小於漢字。

漢字自誕生之日起就是一個相對標準的系統。秦始皇書同文後的兩千多年中,這個系統在數百萬平方公里的廣袤土地上的穩定和統一達到了匪夷所思的程度。一個唐朝的長安人和一個今天的北京人已完全不可能對話交流,但只要後者會用繁體字,兩人仍可筆談。

方塊壯字卻缺乏統一的規範,多是直接根據當地發音從漢字中借來、生造,這使得方塊壯字的字形因地而變,甚至同一個地區由於造字者不同,一個詞也會造成不同的字。如表示“鳥(音roeg)”的字,鳳山一帶直接用漢字“六”,武鳴一帶則寫作“六鳥”。表示尾巴的詞在靖西讀taeng,寫作“堂尾”,但在龍州讀haeng,寫作“尾康”。

1980年代出版的《古壯字字典》收字規模多達10700字,但是其中被認定為正體的不到一半,剩下的全是各地寫本中的異體字。直到今天,壯文學者仍在試圖釐清、確定不同的壯字。想要做一個方塊壯字標準化字典仍遙不可及,歷史、方言差異且不說,至今各地壯人還在不斷新造壯字。由於方塊壯字的隨意性,哪怕壯族人自己也對方塊壯字缺乏自信:壯語中壯字稱為Sawndip,意思是“生字”——不成熟的文字,與之對應的成熟文字就是漢字了。

相對漢字的強大歷史慣性以及巨大的改革阻力,造字法類似漢字、又有諸多弊端的方塊壯字,在當時人看來,便非常適合作為漢語拼音化改革的實驗品。

明秀園

◇◆◇

離開南寧市區一路向北,經過高速旁被來往貨車燻灰的樹,不到一小時就到了南寧市武鳴區明秀園。武鳴原來是一個縣,後併入南寧成為區。西江流經此地繞了個彎,園子就坐落在彎曲處。這裡山清水秀,樹木繁茂,陽光和煦,鬧中取靜。

1955年,前蘇聯專家謝爾久琴柯和中國語言學家袁家驊等人在明秀園制定《壯文方案》(草案),新壯文誕生,也就是我們今天在人民幣上見到的拉丁壯文的原型。距離明秀園不遠的武鳴縣雙橋鎮的方言被選中,成為壯語標準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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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秀園

在《關於創建民族文字和建立標準語的問題》中,謝爾久琴柯認為:“考慮的主要是文化、政治條件,而經濟條件不是直接規定語言發展……中心地點有很多學校,培養著大量的知識分子和幹部。由於社會的需要,中心地區現在沒有鐵路的地點,比方武鳴吧,將來也會有的。這些條件決定了標準音應以中心地點為準。”

事實上,武鳴至今未通鐵路。今天的雙橋鎮和一般的廣西小鎮看起來並無不同。滿街的粉店和雜貨鋪,十塊錢三斤的皇帝柑,賣卷粉的小攤和Oppo/Vivo廣告牌,毫無“文化中心”的跡象。

不可忽略的是20年前的一次語言調查。

1935年,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研究員李方桂到南寧收集壯族的語言,寫下《武鳴土語》,被譽為“少數民族語言研究的開山之作”,李方桂也被冠以“非漢語語言學之父”的稱號。等到1952年中央人民政府決定創制新文字時,李方桂的這本書成了調查人員的必讀書。三路調查人員在極其不便的交通條件下幾乎跑遍了廣西所有說壯語的縣。蘇聯專家謝爾久琴柯並未參與調查,他在調查結束後才來到明秀園,提出以武鳴音為標準音。

當時調查條件簡陋,交通不便,蒐集語言經常需要撞運氣。被調查的地方要麼離大城市近,要麼是恰好有當地人在城裡唸書。1939年,李方桂又採集了剝隘壯語,是因為他當時在昆明鄉下遇到了一個自剝隘來昆明讀書的人。此人發音清晰,擅長講故事,於是有了《剝隘土語》一書。李還採集過中越邊境上的龍州壯語,並著有《龍州土語》。但剝隘、龍州都離南寧極遠,謝爾久琴柯等人並沒有再次造訪這些地方。

儘管有前人調研在先,武鳴區雙橋鎮這個選點也存在問題。廣西壯語大體以右江-邕江一線為界分南北兩大方言,武鳴地處邕江北岸廣西壯語南北交界處,屬北部方言,但和南部方言近在咫尺。武鳴附近的壯語口音差異比較大,即使雙橋鎮的口音都和武鳴縣城有差別。“所以武鳴話的覆蓋面相對而言是不大的。他原來也考慮過,開始就說選柳江、來賓這些地方,但是這個專家(謝爾久琴柯)就說,那個不是(政治)中心。當時咱們說來賓又有一個礦,但經濟不是影響語言最重要的東西,所以就(捨棄了)。”壯語研究學者、廣西大學教授林亦對我們說。

無論如何,1955年,專家們選定了語音差別較小、使用人數佔壯族人口2/3的北部壯語為基礎方言,以武鳴縣雙橋鎮的壯語為標準音。為了“擴大適用面”,方案把武鳴話的bl-、ml-、gl-換成by-、my-、gy-,並增加ny-聲母和ei、ou兩個韻母。

“僮(僮即壯)族語言是屬於漢藏語系漢傣語族的一個語言,僮文是其中第一個新創的拼音文字,它對其他民族有很大的影響,對漢字改革也有幫助。”中國科學院語言研究所、中央民族學院顧問謝爾久琴柯在1956年內部發行的《關於創建民族文字和建立標準語的問題》裡寫道。

按照拼音文字的邏輯,武鳴雙橋鎮人最適合使用新壯文,因為新壯文就是用他們的方言習慣拼寫。對他們來說,所讀即所寫,他們只需要掌握新壯文的字母拼讀,就可以流利書寫和使用新壯文,就像最開始那些拉丁化提倡者設想的一樣。

意外的是,現在的雙橋鎮鮮見壯文,居民們還在說著壯語,但除了區人民政府、農業技術推廣站等機關的雙語招牌,我們找不到民間使用新壯文的跡象,公開場合裡壯文的出現頻率低於南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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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於2014年的新碑保留了烈士名的原寫法

我們在雙橋唯一一次見到方塊壯字,是在進入雙橋鎮的路邊。在一塊立於1953年的烈士紀念碑上,烈士的名字仍然用方塊壯字書寫。

於是,我們的下一個目的地選在壯族比例最高、99.7%的人口為壯族、被稱作“壯鄉中的壯鄉”的地方——靖西市。

靖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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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往靖西的高速公路平整順直,兩邊桂南喀斯特地貌中錐形石灰岩山連綿不斷,山間的小塊平地上,剛樵好的稻田裡鋪滿了黃色秸稈。路邊散佈的小村莊,傳統的壯族房屋已屬少數,多數房屋和內地新修的農民房並無二致。

高速公路上的路牌才透出邊境特色。在“靖西/Jingxi”的漢字和拼音路牌上,還有一行陌生的文字:Tĩnh Tây。我興奮地問鄭子寧這是不是新壯文,開車的他掃了一眼。

“越南文。”他極肯定地說。

下高速後則是幾公里的寬闊大道,這裡的道路命名頗有特色。比如,我們走的這條名為繡球大道,兩邊的路燈都修成了繡球形。遠處是壯錦大道,左拐是通靈大道。繡球與壯錦是靖西的特色民族手工,在繡球大道盡頭,一個名為“錦繡小鎮”的旅遊地產項目正在修建。據說,這裡將成為全國第二個壯族特色古鎮旅遊區。

進入靖西城區,宣傳品上的“民族風情”就不明顯了。表面看,靖西縣城和任何一個缺乏規劃的嶺南小城差不多。彎曲如迷宮的巷弄,仍維持著舊時的格局,水泥房拔地而起,讓小巷顯得更加逼仄。昏暗的光照下,服裝店、粉店、雜貨店鱗次櫛比。

在城市新開發的商業中心附近,Oppo和Vivo比鄰而居,肯德基(KFC)和歡樂堡(LFC)跨街相望——後者生意似乎還更好些。不遠處,烤玉米攤上三五個市民邊烤著玉米,邊用壯語聊天,隨處可見的烤玉米攤也是靖西一大特色。

人口幾乎全為壯族的靖西是全廣西壯語最強勢的地方。在廣西很多地方,縣城甚至鄉鎮都說漢語,只有鄉村才是壯語的天下。然而,壯語在靖西全城通行無阻。1980年代,靖西出生的語言學家鄭貽青說,靖西是方塊壯字使用最廣的縣之一,歌本、劇本、巫經自然用方塊壯字書寫,就連契約、鄉約乃至報紙,也有使用方塊壯字的,甚至當時在靖西機關工作的漢人,多數也通曉壯語。

今天的靖西仍然是個壯語的世界,街頭四顧,幾乎所有成年人說的都是壯語,飯店店家看到我們進店,自然地用壯語詢問想吃什麼,見我們毫無反應才改說漢語。

然而,這個壯語世界現在也難覓壯字的蹤影。按常理,壯劇團所使用的劇本是壯字的重要載體,不過如所有地方戲一樣,靖西壯劇團由於缺乏觀眾,在城裡演出的場次已經不多。位於市中心的壯劇團冷冷清清,看不出有活動排練的痕跡,臨街的一面樓已經租給了奶茶鋪、健身房和學生興趣培訓班,樓裡小孩的吵鬧聲和幾米外寂靜的壯劇團大院彷彿是兩個世界。在壯劇團尋找壯字的計劃就此擱淺。

離壯劇團幾百米遠,是中國最重要的壯錦生產地之一,靖西壯錦廠。這些錦線拼出的美麗圖案,讓壯錦成為中國唯一出自邊疆地區的四大名錦,我們想再去那裡碰碰運氣。

壯錦店的老闆娘熱情介紹各色各樣的漂亮壯錦。“這些壯錦有沒有壯字圖案的?”我們問。

“什麼?”

在反覆嘗試了方塊壯字的各種名字,如“土字”、“壯族的文字”、“當地字”乃至壯語的“SAWNDIP”後,老闆娘仍然如墜雲霧,最後我們說:“就是那種方塊字。”

“哦,方塊子啊,這些都是啊,你們旁邊的就是。正方的、菱形的、長方的都有。”她的手指向了印著幾何圖形的壯錦。

幾經尋訪後,我們在靖西市文化館找到了方塊壯字的蹤跡。

在靖西市中心的中山公園裡,引吭高歌的市民多得讓公園裡迴盪著微妙的和聲。這些歌和內地任何一座廣場上唱的並無區別,幾乎全是流行歌或者紅歌。但是在公園邊沿的文化館裡,我們聽到了若有若無的壯族山歌聲。

這是當地的業餘山歌團,他們正在排練一首歌頌近年靖西發展的山歌,方塊壯字寫成的歌詞顯然是最近的,中間有十九大內容。作詞者是山歌團的韋老先生。他本來是當地的老師,退休前沒有接觸過方塊壯字,退休後在家裡閒得無聊開始對壯族山歌感興趣,只花了兩個月時間就掌握了當地方塊字的寫法。山歌團的老頭老太多是退休後開始練習山歌,我們到訪時,幾乎人手一本韋老先生創作的歌本,對於學過漢文的人來說,掌握當地的方塊壯字很簡單。

我們問起韋老先生為什麼不用拼音壯文,他的回答非常直率:“看都看不懂。”顯然,對於說南部壯語的靖西人來說,拼音壯文並沒有實現其初衷——讓壯人學會標準壯語。

多次受挫後,我們決定以山歌為尋訪的新目標,廣西唱山歌最有名的是百色市平果縣,我們聽說那裡每天都有人在公園裡唱山歌。

平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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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達平果的江濱公園是下午1點,右江在這裡呈“幾”字形向南流向南寧。公園對面開著一家書法培訓班,它旁邊和對面分別是臺灣手抓餅店和粉店。我們問書法班老師,會不會寫方塊壯字,或者哪裡有會寫方塊壯字的老人,他的反應和靖西壯錦店老闆娘差不多——沒聽說過。

江濱公園門口,老人們聚集成群,打牌,或者下一種半覆蓋棋面的象棋。公園正對面的大招牌上寫著:“你和丈母孃之間的距離,只差一套房,沒有,你只能喊阿姨!”

但歷史上,壯族的婚娶並不是有房就能喊丈母孃。廣西素有“歌海”的盛名。壯族人擅長山歌,山歌以壯語演唱,以壯字書寫歌詞,在壯族老人的回憶中,經常提到自己在十六七歲的時候,跟著村中的歌王用壯字歌本學習山歌,只有在山歌對歌中脫穎而出,才會受到異性的青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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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著方塊壯字的歌本

在河邊欄杆旁,我們看到四個老人坐在臺階上唱歌,兩男兩女,男人拿著寫著方塊壯字的歌本——這是我們第一次在日常生活中見到普通人使用方塊壯字。老人們說:自己剛剛把孫子送到學校,唱完歌還要去接小孩放學。唱完一首,他們掏出包裡的金科手機,點開“多媒體”,原來他們在邊唱邊錄。

歌聲隱約傳來,我們沿著河往前走,見到了這次尋訪最為震撼的一幕:

在公園中央,數十個壯族老人每四人一組,坐在草地、石凳、臺階和地上,用壯語唱歌。他們都是兩對男女為一組,兩個男人先唱主歌,然後兩個女人應和。每一組老人都拿著一個歌本,上面寫滿了方塊壯字。唱歌時幾乎都是男人手持,邊看邊唱,女人基本不看歌本。

多數歌曲的旋律並不複雜。基本都是男女對歌為一小節,唱完一小節後,雙方會以同樣的順序和旋律,換一種填詞,循環歌唱。有的組合和聲技巧更為複雜高超,一個男人先起頭,另一個男人用較低的聲調唱和聲,然後兩個女人再用更高的聲調加入。高潮時,四種聲音交錯盤旋,嫋嫋不絕。中國古代傳統音樂鮮有和聲,壯族卻極具音樂天賦和熱情,另一個近年來廣為人知的民族和聲也是來自於廣西——侗族大歌。

說是江濱公園,其實就是沿著右江的一小片狹長的樹林和草地,公園另一側就是喧鬧的馬路和隔街相望的餐廳、燒烤店。這些壯族老人們正對著馬路放聲高歌,身後便是青色的右江和群山,他們毫無羞怯,無比自然。我們問了幾個過往路人,沒有人知道他們唱的內容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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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果的江濱公園,壯族老人用壯語唱歌

年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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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於種種原因,漢字簡化、漢字拼音化的政策一一中止,但作為拼音化試點的壯文,改革似乎仍未成熟。民間仍然使用的方塊壯字缺乏規範,使用範圍日漸萎縮。官方推廣的拼音壯文,還侷限於法例要求的場合和牌匾。

1980年代,為了適應計算機技術,新壯文又經歷了一次改革。為了與計算機編碼技術接軌,壯文拉丁化成了26個字母。

但仍然有人試圖把壯文拉回到現代日常生活中來。在湛江,我們見到了陳永聰,他外表文靜,不善言辭,是國際標準化組織(ISO)表意文字小組(IEC)的個人成員,這個小組的目的是編碼所有表意文字,包括漢字、壯字、越南喃字等所有方塊文字。他接觸到壯文是“因為湛江話本身就有很多跟壯文一樣的字”,他住在家裡,憑著自己的興趣參與著方塊壯字的編碼工作,目的便是讓人們以後在手機上也能輸入壯字。

這些文字被陳永聰和他的同事們確定編碼後,就會提交給ISO,再收入ISO/IEC 10646字符集,最後由字體公司繪製,人們就可以在電腦和手機上輸入這些字了。從某種意義上講,陳永聰和他的同事們決定了哪些方塊字,能夠在我們的手機上打出來。

大多數時候,我們並不會感受到“無法輸入”的煩惱,因為現在通用的漢字早已被編碼收錄。一個比較有名的例外是廣州西塱地鐵站,這一站始建於1997年,但“塱”字沒有被收錄到當時的字符集裡,所以只能以“西郎”代稱。等到”塱”字被收錄到新字符集,原本因為“塱”無法輸入而代以”郎”字的店面、站牌都改回了“西塱”。但地鐵站改名因為牽涉眾多方面,始終未果,所以,現在在同一個地方同時存在著“西朗”地鐵站和“西塱”公交車站。結果是,查地圖時,地鐵和公交車站需要分別使用這兩個字。而建站較晚的佛山地鐵“礌崗”站,就由於當時“礌”字已被收錄而順利對接。

但是對於壯字來說,之前並沒有人將它們編碼收錄,它們只停留於手抄本中。想要收錄方塊壯字,首先面臨的困難便是,一個壯字有那麼多寫法,究竟哪個才能作為正體。陳永聰的工作,便是篩選出那些“被學者認可的、字形簡單的、不那麼怪異的”壯字。廣西大學的林亦教授就在做常用方塊壯字字表,篩選出最常用的方塊壯字,再配上新壯文作為標準讀音。

除了中國,英國、美國、越南都有人在從事這項工作。國外的漢學研究和地名標註要用到方塊壯字,但篩選只是最初的工作,一批新字徵集、定稿,得花四五年才能使用。

去年,林亦提交了壯字研究部分的文件,編碼部分還沒有完成時,她發了個信息給陳永聰,“背了六年的包袱終於放下來了。”從2006年到現在,林亦和陳永聰們一共交了兩批壯字字表,已經有1621個壯字進入國際標準,這1621個方塊壯字可以在電腦、手機上打出來了。但要把現在篩選出的所有壯字編入,起碼還需要十年。

本文首發於南方人物週刊第544期

文 / 特約撰稿 鄭子寧 陳楚漢

發自廣西南寧、靖西、平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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