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春樹為什麼讀了三遍《靜靜的頓河》


村上春樹為什麼讀了三遍《靜靜的頓河》

圖片發自簡書App

1

村上春樹曾經開過一個書單,列舉了他特別喜愛,對他的創作產生過深遠影響的幾部小說,其中就有《靜靜的頓河》。他說15歲那年,第一次讀這部小說,此後,又接著讀了兩遍,總共讀了三遍。

這本書可不是百八十頁的小冊子,而是洋洋灑灑140多萬字的大部頭,看三遍,絕對是個不大好超越的閱讀記錄。村上春樹不是時間多得不得了,一天有三十四小時,也不是分不清黑白的腦殘,這麼一讀二讀又三讀,《靜靜的頓河》究竟是一本什麼樣的小說?

2

1928年4月,蕭洛霍夫的長篇小說《靜靜的頓河》第一部剛一出版,就像歌裡唱的,一條大河波浪寬,給當時蘇聯文學界帶來洶湧澎湃的衝擊,引發驚濤拍岸一樣的轟動。

另一位超父親輩(大蕭洛霍夫40多歲)的老牌寫手綏拉菲摩維奇(他的著名小說《鐵流》,被魯迅譽為“鮮豔的鐵一般的鮮花”)在《真理報》(相當於我們的《人民日報》)發表讀後評論,比喻蕭洛霍夫像小鷹,“大大地展開了巨大的翅膀”,在“文學界才剛露頭角,一共只有兩三年”,“一飛沖天,而且使大家都看見了他”。老前輩高度讚揚小說裡的人物,是“一群閃閃有光的活人”,說這個小鷹“創造出絕不重複的面貌,創造出絕不重複的人物性格”,大有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的感慨。

那時候,斯大林擔任蘇共總書記,而且是國際共產主義運動的旗手,日理萬機,一天不知道要審批多少文件,卻讀了這部長篇小說的第一部和第二部。他以政治家的獨特視角,指出小說對國內戰爭的某些描寫,不夠準確,但是卻明確肯定蕭洛霍夫是一個卓越的作家。這些意見沒見諸於媒體,但收錄在《斯大林全集》中。不論批評或是表揚,能享受國家元首如此關注的作家,不止在蘇聯,在其它國家,恐怕都找不出幾個。

《靜靜的頓河》能在文學界引起轟動,乃至官方最高領導的破格重視,不容忽視的一個重要原因,這一年,蕭洛霍夫只有23歲。真是有才不在年高。

村上春樹為什麼讀了三遍《靜靜的頓河》

圖片發自簡書App

2

《靜靜的頓河》從1928年經歷14個年頭,於1940年,8卷222章全部出齊。四大厚冊沉甸甸地擺在讀者眼前,像四塊大磚頭。

篇幅這樣宏大,更宏大的是它的史詩規模和氣派。小說敘述的故事,涵蓋的時間並不很長,僅為十年,也就是1912到1922。可這十年,太不尋常,在俄國先後發生兩次革命,(二月革命,十月革命)。地球上還發生兩次大規模戰爭,第一次世界大戰和蘇聯的國內戰爭。伴隨戰爭而來的動盪,恐怖,災難,徹底顛覆了人們的正常生活,卻為小說寫作提供了珍貴的素材。

小說的故事發生在頓河邊上一個哥薩克人聚居的小村子,蕭洛霍夫不是把上面說的革命和戰爭,僅僅設置為這個小村子的遙遠背景,作為映襯烘托,而是直接把它們牢牢捆綁在一起,這裡的人來到烽煙四起的各種戰場,前線和後方,來到莫斯科,彼得格勒,羅斯托夫以及其它許許多多地方,於是平民百姓庸常日子的瑣碎,就和時代洪流的波瀾壯闊,難解難分地融化為一體。

加上人物對以往歲月的追溯憶念,小說的空間和時間一下子被放大得恢弘遼闊,凝重深遠,其中有那麼多具有時代特徵的重大場景(列寧,斯大林都曾出場),頭緒繁多錯綜複雜的事件,曲折離奇如夢如幻的情景,這些組合糾結在一起,就構成了豐富飽滿的歷史信息量,為小說成為史詩做足了硬硬實實的鋪墊。

1965年,蕭洛霍夫憑藉《靜靜的頓河》,成為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授獎辭說:“由於他在描繪頓河的史詩式的作品中,以藝術家的力量和正直,表現了俄國人民生活中的具有歷史意義的面貌。”關鍵詞,無疑是“史詩”。在歷屆獲諾獎的作家中,有幾個是因為“史詩”攬到大獎的,我沒查到有關資料,但是絕對不會多。

3

這部小說的一個大看點,也是一個大亮點,是展現了一幅頓河邊上哥薩克風土人情的宏偉畫卷。由此會想到我們的《清明上河圖》,蕭洛霍夫是用上百萬的文字在描繪,場面自然更遼闊恢弘,收藏積存的歷史容量,自然也豐厚飽滿。

哥薩克彪悍,威猛,真誠,爽朗,被稱作“勇敢的人,自由的人”,是個很特殊的種族群體,由他們的衣食住行,勞作,休憩,婚喪嫁娶等等構成的生活方式,在頓河地域風光的映襯下,呈現出濃郁又亮麗的習俗特色,一切都那麼陌生,新鮮,彷彿帶領人進入一個奇異的世界,讓你眼界大開。

小說第一頁的“卷首詩”是一首哥薩克古歌——

我們的光榮的土地不用犁鏵耕耘……

我們的土地用馬蹄來耕耘,

光榮的土地上播種的是哥薩克的頭顱,

靜靜的頓河上裝飾著守寡的青年婦人,

到處是孤兒,靜靜的頓河,我們的父親,

父母的眼淚隨著你的波浪翻滾。

樸實如白話的粗曠語言,流洩出那麼多的悲愴,沉痛,哀怨,可最刺人軟肋的是吟唱出了哥薩克用鮮血用苦淚在頓河沿岸凝結成的生存狀態。他們一代接一代地活下來,形成的民俗風情,該是怎樣的新奇獨特,蕭洛霍夫給予了精彩的回答。

村上春樹為什麼讀了三遍《靜靜的頓河》

圖片發自簡書App

4

小說寫到的有名有姓的人物,四百多個。即使沒寫這麼多(這自然只是設想,不可能不寫這麼多),就寫三個人:葛利高裡,阿克西妮婭,娜塔莉婭,他們也會像三根鋼鐵大柱子,完全能夠支撐起這部鉅著,讓它挺立在世界文學經典之中。

在這部史詩大劇中,佔據絕對一號位置的,無疑是麥列霍夫家族中的二兒子葛利高裡。第一次見到他,他還是一塊19歲的小鮮肉,小說結束時,已經成了生出白頭髮的大叔。十年滄桑,他始終站在故事的風口浪頭上,出生入死,摸爬滾打,折騰出哥薩克人一個標準的樣板。

在葛利高裡身上,想要貼上個什麼標籤,比如是或者非,善或者惡,好或者壞,根本不可能。他太複雜,複雜得難於歸類。而恰恰因為複雜,他才是個有血有肉,讓你能感覺到他的呼吸他的心跳的真實的人,像綏拉菲摩維奇說的,“閃閃有光的活人”。

葛利高裡兩次當了紅軍,又三次叛逃當了白軍。軍銜從連長升到師長,最後成為散兵遊勇。他曾經14次負傷,留下一身傷疤。他可以在戰場上揮舞馬刀一連砍死四個人,不眨一下眼睛,而打草時誤傷了一隻野兔,竟會痛心得要流眼淚。他不顧傳統道德,與鄰居大嫂上床劈腿,成為永久的情人。也會遵從老爹老媽的意願,結婚成家生兒育女。他一直倚偎在兩個女人之間,忽而東忽而西地享受著她們給予的不同的柔情蜜意。

在動亂的十年裡,葛利高裡的靈魂反覆經受著種種煎熬,拷打,幸好良知並沒有泯滅,最終到底醒悟了,人性得到迴歸,這是他南征北戰取得的最偉大的勝利。

阿克西妮婭,美麗讓她成為一種誘惑。為了追求自由,幸福,愛情和肉體慾望,什麼倫理,規矩,什麼嘲諷斥責八卦緋聞,全扔到脖子後邊,任著性子來,就是把她看成個蕩婦,也並不冤枉。但她又忠誠,善良,對葛利高裡始終不離不棄。他的妻子逝世後,阿克西妮婭站了出來,承擔了母親的責任,收養了兩個孤兒。她的突然死亡,也是因為想和葛利高裡尋求一個安靜的二人世界。

娜塔莉婭,一個模範的賢妻良母。吃苦耐勞,撐起一家子的整個天。性情軟弱得什麼都能嚥進肚子裡,而忍氣吞聲。對出軌的丈夫,從來不撒潑打鬧,甚至連一句指責抱怨也沒有,只是期盼著能長久地睡在自己身旁。她是懷了葛利高裡的孩子,由於難產大流血死亡的,悲慘淒涼。為這個男人,她付出了一切。

葛利高裡一手牽著情人,一手牽著愛人,這個三角關係組合成的一道奇特風景線,纏綿,溫馨,委婉,細膩,構成了小說中最走心最能進入肺腑的動人章節。與動亂,血腥,災難釀成的悲壯場景,是對比,也是互補,像交響樂的兩個華彩樂段,共同譜寫出了既有刀光劍影,又有溫情脈脈的復調旋律。

5

小說是語言的藝術。140多萬字的小說,就是把文字順暢地碼在一起,也不輕鬆,要有點功夫。蕭洛霍夫不但碼成了,而且碼得十分精彩,證明了高爾基說的,他是個“有天才的人”,是個語言藝術大師,看看他筆下的景色——

“灰色的黎明在天空上閃爍著稀疏的晨星。風從黑雲片下面掙扎出來。一股霧氣在頓河上空騰起來,移動著,順著白石灰岩山峰的斜坡鋪展開去,像一條沒有腦袋的毒蛇一樣鑽進了懸崖。左岸的河岔、沙灘、湖沼、葦塘和披著露水的林子——都籠罩在一片冰涼的驚心動魄的朝霞裡面。”

他寫的人物肖像——

“小兒子葛利高裡卻像父親……生著下垂的鷹鼻子,稍稍有點斜的眼眶裡,嵌著一對略微有些發藍的扁桃形的熱情的眼睛,高高的顴骨上緊緊地繃著一層棕紅色皮膚。葛利高裡也是和父親一樣有些駝背,甚至於在笑的時候兩個人的表情也是一樣粗野的。”

他寫的戰場——

“葛利高裡的目光和奧地利人的目光交叉上了。兩隻充滿了死亡恐怖的眼睛呆呆地望著他。奧地利人慢慢地彎下膝蓋,他的嗓子裡咕嚕咕嚕哼哧著。葛利高裡皺起眉頭,舉起馬刀。這一刀因為是掄圓了砍下去的,一下子就把頭蓋骨劈成了兩半。奧地利人兩手向上一舉,好像滑倒一樣,倒在地上了,半個頭蓋骨沉悶地啪噠一聲落在馬路的石頭上了。”

再看看他寫的生離死別——

“他在清晨的陽光照耀之下,把自己的阿克西妮婭埋葬了。他把她放進墳坑裡去的時候,把她的 兩隻沒有血色的黑胳膊十字交叉地放在胸前,又用頭巾蓋住她的臉,為了免得土粒落進她的半閉著的、一動不動地對著天空望著、已經漸漸暗淡下去的眼睛。他和她告了別,堅決地相信,他們的離別是不會很長久的……”

《靜靜的頓河》,也是一條語言大河,浪濤洶湧,碧波盪漾,浩浩蕩蕩地奔流不息,流出了詩意,流向了遠方。所以,村上春樹讀了三遍,說不準還會讀第四遍,第五遍。

村上春樹為什麼讀了三遍《靜靜的頓河》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