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收记忆——原创:刘博

我们走来的路上有风景,也有故事。

夏收记忆——原创:刘博

芒种节气到了,关中平原上的麦子也就该收割了。

艳阳下, 一眼望不到头的金黄麦田,让我的思绪如麦浪似的翻滚,三十多年来所经历过的夏收情景如书页一般,慢慢的翻转过来,历历在目,记忆犹新!

我对夏收的记忆应该是从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期开始的。那时,我只有七八岁左右。我对当年的夏收记忆只是零星的碎片和模糊不清片断。

当时的夏收给我留下的记忆是:热闹,清闲,漫长。每天劳动的活路基本一致,队长会安排一部分社员去田间务做玉米或棉花,另一部分社员在麦场上碾打小麦或晾晒小麦。从开镰的第一天算起,直到颗粒归仓,夏收大概需要二三个月的时间吧。

记得每日下午凉快后,我们这些孩子们提着柎笼,跟着老人去麦田里拾麦穗。十几个小伙伴们走在一起,你追我赶,打打闹闹去拾麦穗。在麦茬地里,我们仔细地捡拾遗漏的麦穗,比赛谁拾得快,谁捡拾的麦穗多。若把柎笼捡拾满后,我们或聚集在大树下乘凉;或到水渠里戏水;或看看天上的白云;或望望远处的青山,个个无忧无虑,天真烂漫。直到黄昏,小伙伴们各自提着沉甸甸的栿笼,吃力而愉快的走在回家的小路上。在麦场上,生产队里的会计会用杆秤去称重,谁捡拾的麦穗多就给谁记的工分多,拾麦穗最多的孩子还能得到队长的表扬和奖励,奖品就是几个大黄杏。队长就会摸摸那个捡拾麦穗最多的孩子的头说:“啥娃子,姏(m a n读二声,指人听话或长得好看)的很么,长大后一定会娶个姏媳妇”。旁边的人就会接着说:“啥娃子,你要姏媳妇,还是要丑媳妇。”那个孩子会大声回答:“我要姏媳妇!”麦场上的大人们便会哈哈大笑起来。有人接着说:“那把朱(猪)家窑,朱(猪)大(读d u o一声)他女,给你娶来,行么?”孩子回答:“行呀”场上的人又是一阵大笑。把捡拾的麦穗上交集体后,我们这帮小孩子们便脱了鞋,光着脚在平整热热的麦场上追逐打闹着,疯跑着,好开心。

晚上,队长为了调动社员们的积极性,就会安排人炸油饼。麦场上挂上个大电灯泡,场边支起一口大铁锅,倒上半锅菜籽油,炸油饼。整夜里,村庄上空都会弥漫着油饼的香味。为了吃到又香又软的油饼,我们就是不敢睡觉。等到油饼分到手里后,母亲就会先给我手里塞上一个热乎乎,香气扑鼻的大油饼,大口大口的吃,香得我竟把手上的油舔了好几遍。小时候在生产队吃过的油饼可能是世界上最美最美的佳肴了。

等到夏忙完全结束后,每家每户就会分到一年的口粮:几百斤小麦和十几斤菜籽油。在那个年代,这些粮食虽不能填饱肚子却足以保命。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实行了联产承包责任制后,我家一下子就分到了十亩土地。分田后的第一个夏忙天,十亩麦子只能依赖父母收割了。那时,在地里劳作全靠人力和畜力,几乎没有任何农业机械。谁家壮劳力多,谁家夏收就先结束。我家只有父亲和母亲两个主要劳力。我只有十一二岁,还在上小学。最小的妹妹也才七八月大,而夏收就指望父母了。

十亩地的麦子需要父母没日没夜地干上七八天才能收割完毕,还要碾打晾晒等。夏收彻底结束需要二十天左右的时间。现在,父母一提起那些年的夏收,就会感慨地说:“一个夏忙天,真会让人掉几斤肉蜕一层皮,不知要流多少汗多少人油呀!”

夏收记忆——原创:刘博

天不亮父母就去地里收麦子,中午我会送饭去田间,等到天黑后,父母才会拖着疲惫的身躯,满脸黑乎乎地回到家里。吃完晚饭后,父亲母亲又急匆匆地拉着架子车去田里拉麦子,一架子车麦子,几百斤重。在漆黑的夜里,父亲在前面使劲拉,母亲在后面用劲推,父母亲拼着力气干活呀!只有把白天割的麦子全部转到自家的麦场上,才会放心回家睡觉。

到了碾打小麦的时候,父母又该晚上加班了。在夏收时,没有人会按时睡觉和吃饭。夏收不相信生活规律,只相信时间和效率。晚上用小麦脱粒机打麦子那是必须的。有时候父母会连续几个晚上都不休息连轴转,实在困的不行了,就靠在麦捆上或麦草上打个盹。那时候,地里出产的麦子就是一家人一年的口粮和全部的收入。当时在农村,除了粮食可以变成现钱外,几乎无其他的收入。所以人们特别重视夏收,必须在二十天左右的时间内做到颗粒归仓,这就叫‘龙口夺食’呀!

割完麦子后,夏忙才算进行了一半,另一半就是在麦场上安心的碾打,晾晒等,这些就相对轻松多了。我不知道父母亲是怎样干完了那么多的夏忙活!他们流下了多少汗水付出了多少力气,才换回了满仓的粮食。农村人常说这样一句话:仓中有粮,心中不慌。父母亲的拼命的劳作,繁忙急迫的夏收,才会保证我们一家人一年不饿肚子。在夏忙里,我的任务就是及时地给地里劳作的父母送水送饭,并在家里照顾两个幼小的妹妹和年迈的奶奶。饭后又会带着两个妹妹去地里拾麦穗。

我第一次学做饭,就是在那时的夏收。天还没有亮,父母就去田里收割麦子了。等到天亮后,我在奶奶的指导下学做稀饭。我一手抱着小妺,一手把面粉慢慢地细细地散入开水锅中,然后又用大铁勺不停地搅动。锅里放入碱面盖上锅盖后,又连忙去赶紧烧火,因火候没有掌握好,饭糊了。我切了几个生葱调好盐醋当下饭菜。父母没有责怪我反而表扬了我,他们当时吃的那么香、那么香。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上了高中的我已是家里的主要劳动力了。虽然学习紧张,但到三夏大忙时,像我一样的农村孩子只有暂时放下书本,投入到紧张繁重的夏收中去。

夏收记忆——原创:刘博

“三夏大忙,绣女下床”!村里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几乎全都去麦田或麦场劳动。村子里只剩下几个年迈的老人,他们的任务就是看守家门或做饭。每到夏收,整个村子白天黑夜都会静悄悄,村子里能听见麦场上传过来的打麦机的呜呜声、拖拉机突突声和一两声狗吠。田地却人头攒动,你来我往,大家脚步匆匆各收各的庄稼。对于农村人来说,夏收就是一场战斗,紧张,激烈,繁忙。有时候连放屁的机会都没有。家里若有老人当家,那夏收就更加紧张了。上厕所的时间稍微一长,老人就会大声心呵斥:“麻利些,咋那么多的屎尿呢!赶紧干活去!”老人会经常说:“夏忙,不是享福的时候,是龙口夺食,走路都会睡觉呢!”

九十年代的夏收,麦客出现了。天麻麻亮时,父亲就会去几里外的长宁镇请麦客割麦子。

那时候来陕西收割麦子的麦客大多是来自甘肃陇西定西等贫困地区的农民,他们特能吃苦特别耐劳特别朴实。每年芒种前,麦客就会扒火车来到宝鸡,咸阳,西安,渭南等地。他们来陕西的目的就是为了挣几个‘镰钱’,以此贴补家用并为家里带回一点不多的口粮。他们带回去的口粮多是晒干的馒头。他们帮助陕西人收割完关中平原上的麦子后,他们那里的麦子也、旧衣服和腰里藏着的辛苦挣来的‘血汗钱’满载而归了。来来回回一个月左右的时间,会让麦客们有了一点微薄的收入,这对他们来说已很知足开心了。麦客对关中人有极深的感情,因为关中人实诚对麦客似亲人般的好。关中人会把家里孩子们不穿的旧衣服送给他们,把自家蒸的大馒头送给他们,晚上算镰钱时会多给麦客一些钱。

到长宁后,整个街道两旁店铺门前睡着的全是麦客,他们就地而睡毫不讲究。和父亲同来的几个人,只是简单地打量一下麦客后,就开始协商‘镰钱’。‘镰钱’就是麦客收割每亩麦子时的价格,双方三言两语就会确定好。

父亲领着二三个麦客回到家后,麦客们先吃早饭。吃毕早饭,麦客们把镰刃要磨得如宝刀般锋利,然后再去地里收割麦子。麦客们到了地里,先不着急割麦子。他们中的一个年长者,会围绕着麦田用脚步丈量田地的面积。一般来说,他们用脚步丈量的田地面积和用卷尺丈量的面积会出奇的一致。

丈量面积后,他们就开始收割麦子了。麦客们割麦速度极快,很麻利。左手一攥,右手用力割,然后再用脚背把割倒的麦子向前一送,又开始割一镰。割倒一抱左右的小麦后,顺手抓起一把麦秆,在麦穗处一拧,从中分开平铺在地上,再把小麦秆抱过来放在上面后,把两节用力再缠紧,这就是一捆麦子了。麦客向前割着,而身后隔几步就会留下一捆捆的小麦。

我跟在麦客后面,把放倒的麦捆麦穗朝上提起来,五六捆的小麦秸秆立靠在一起,让太阳去照晒。中午以后的天气会越来越热,要命的而毒辣的太阳,炙烤着大地,让人难以忍受酷热,但也会迅速地晒去小麦里的水分。对于农民来说,天气越是晴好越有利于夏收,宁愿把人晒焦都不愿让粮食烂在雨里。晴好的天气有利于收割,有利于碾打,更有利于晾晒。老人们最忌讳有人说天气要变坏,他们会半开玩笑地骂到:“你丈母娘的脚后跟,哪里有雨?甭胡说!老天爷争气的很,这几天没雨!”

麦客们割麦的效率就在每天天气最热的午后时分。这时小麦秸秆在太阳的照晒下变干变脆,极利于收割。麦客们就会加快割麦速度,头不抬,猫着腰,手有力的挥舞着镰刀,一镰接着一镰,疯狂似的前行着,镰刀割麦子发出的沙沙声,异常清晰而有节奏,乡人把这叫做‘芟跑镰’。

割完麦后就该拉麦了,割麦有麦客拉麦子就全靠自己了。那时,拉麦子是最苦最累的力气活。虽然农业机械慢慢地多了起来,有了手扶拖拉机,四轮拖拉,小麦脱粒机等。但那些毕竟是少数人家才能够买得起‘大家具’,绝大部分人家依然沿用人力。

有了麦客收割小麦,我和父亲两人就会专心拉麦子。父亲拉一辆架子车,我拉一辆架子车。笨重的架子车上要尽可能多的装载着小麦。一辆架子车要装载五六百斤小麦秆。父亲拉着一车麦子走在前面,我紧跟其后。头顶的烈日发了疯似的狂晒着。烈日下,我低着头身子前倾,虎口紧紧用力攥着车把并往下压,肩膀使劲地让拉绳绷直,而双脚也用力地抓牢地面,生怕沉重的小麦压倒我。我迈着疲惫的脚步,就这样一步一步向前挪着,车子在坑洼的路面上平稳的前行。汗水顺着我的脸颊脖颈一直往下滑落,掉落到被太阳烤热的土路后,一下子就倏忽不见了踪影!汗水会浸湿了我的黑发,浸湿了我上衣,流到嘴里的汗水总是闲味和灰尘的味道,流到眼睛里的汗水会有酸涩的感觉。我不知道,我脸上究竟滴落的是汗水、还是泪水?我可爱的祖辈们又不知掉落过多少滴汗多少滴泪?!有人说:中国几千年来的农耕史,其实就是农民的血汗史。不错,我们这些祖祖辈辈的农民家庭里的父母用自己的血汗养育了一代代儿女。我们的生活虽说艰辛但却快乐着。凹凸不平的路面,沉重的小麦,炙热的骄阳,稚嫩的肩膀,就这样我来来回回拉车,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三十多年了,我不知道我究竟拉了多少车子的小麦?

当麦子全部转移到麦场上后,我们的夏收就进行了一半,而当夏收彻底结束时,我的双脚会磨出血泡,双手十指肿胀不能伸直,双肘也痛;肩膀让细细的拉绳勒出了一道血痕,那血痕不敢用手摸,真痛!双腿的肌肉因拉伤也疼痛难忍,需要多日恢复,脸也会被太阳晒伤而变成焦黑黑。这样的劳动,我不敢叫苦不敢喊疼。我知道任何一个农民的儿子都会和我一样:我们的双肩会过早地担起生活的重担和对亲人的责任!即使艰辛的生活压迫的我喘不过气,我也不会哼出声来。这些都不需要父辈去教你,你会潜移默化地自然继承,一代传一代。

夏收繁重的劳动,让我懂得粮食来之不易;让我体会到粮食对农民之重要,粮食能让农民有钱花更能让农民们果腹;让我更明白了中国农民生活之艰辛与无奈!一年又一年的夏收劳动,让我知道了读书和劳动的意义:知识改变命运,劳动创造财富!我知道我要努力地读书上大学,我要跳出‘农门’像城里人一样的体面舒适的活着!

九十年代中期,我上了大学,但没有留在城市工作又回到农村教书了。这虽不理想却也是“鲤鱼跳龙门”了。

岁月是把杀猪刀!二十多年时间,使我由一个青年人变成了中年了。这种“半工半农”的状态也持续了二十多年。岁月不饶人,但时代总在进步!粮食对于农村人来说已不重要了。它已不是农村人的主要收入了。二十世纪初,小麦联合收割机的出现,大大地了解放了农村的劳动力,把夏收的时间缩短到了二三天。农业现代化的快速发展让农村有了不一样的夏收。如今的夏收,只是一辆辆电动车和一台台收割机的夏收了。村子里麻将如平时一样,从早打到晚。麻将桌上依然是‘碰二万‘‘胡了’的呐喊声。夏忙,就只是多了村外一台台收割机传来的‘倒车,请注意;倒车,请注意’而已。人们各忙各的,男人们在工地上依旧忙着挣钱,再也不需要急匆匆赶回来收麦子了;女人们依然围坐一桌桌麻将旁酣战拼杀。只有家里的老人骑着电动车指引收割机去收割。以前那些农业机械(拖拉机,脱粒机等)和大多数的农具早‘下岗’了,或到了废品站。现代科技把农民由土地上解放到了工地上。不管咋说,这个时代是几千年来中国农民最幸福的年代。在土地上,他们不需要再流汗再流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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