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洪源:在文本學研究中彰顯馬克思主義的當代性

長期困擾著馬克思主義研究者的問題在於,如何才能真正地“走進”或“回到”馬克思的思想世界,其之於現時代究竟價值幾何。為了嘗試破解上述難題,本文以《資本論》文本研究與中國問題作為切入點,扼要地闡述幾個觀點,以求窺一斑而知全豹。

完整且清晰地呈現《資本論》

《資本論》是馬克思一生的“思想高峰”,是理解與詮釋馬克思思想的重要環節。然而,追尋文本中的思想細節同其“身後”的現實問題之間的切合關係,或者遭逢現實問題時直接去文本中找尋現成的答案,都不是“打開”經典著作的正確方法,走進《資本論》的思想世界要避免犯這樣的錯誤。事實上,《資本論》當時在俄國受到熱捧,並在關於俄國社會發展道路的論戰中發揮重要作用之時,馬克思本人就覺察到可能出現的問題。因此,他堅決反對將《資本論》作為理解人類全部歷史和解決特定民族發展道路的“萬能鑰匙”;而且強調,只有對不同社會環境中的歷史現象分別加以深入的研究,然後再進行比較,才能找到理解這種現象的鎖鑰。

當然,針對可能出現的問題加以說明從而避免它,只是對《資本論》思想世界的一種“被動式”理解。它屬於應用研究的範圍,與思想研究相去甚遠。何況我們根本無法預料一切隨時出現的問題。毫無疑問,文本是創作者思想的載體。因此,回到《資本論》的思想世界,要在充分了解這一文本原貌的基礎上,形成較為適宜的研究方法。

從當前國際上較為權威的MEGA2中業已出齊的“《資本論》及其準備著作”部分來看,馬克思從未真正完成《資本論》。準確地說,這一傑作是由大量“筆記”“初稿”“整理與修改稿”和“書信”組成的龐大“手稿群”。更重要的是,這其中還貫穿著敘述結構的不斷變遷。馬克思之所以這樣做,是因為作為研究對象的“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以及和它相適應的生產關係和交換關係”,“不是堅實的結晶體,而是一個能夠變化並且經常處於變化過程中的有機體”。從兩卷計劃到五篇結構再到六冊計劃直到三卷四冊結構,馬克思就《資本論》寫作結構九易其稿的過程看似簡單,實則浸透著他四十餘年的心血。

由此可見,過去普遍依據《資本論》三卷本進行研究的方式,至少是不夠充分的。理解與闡釋《資本論》中包含的寬廣思想視野、深邃歷史意識和豐富哲學意蘊,必須緊扣《資本論》不同版本及其手稿的具體內容。由之,以還原寫作的原始情境、文獻狀況及主要細節為內容的文獻學研究,似乎在一定程度上成為回到《資本論》的最佳方式。但是,只完成版本考證和文本解讀,對於《資本論》研究是遠遠不夠的;大部分散見於這個龐大“手稿群”中的思想及其邏輯,並沒有得到系統的梳理,從而未能完整且清晰地呈現出來。只有實現版本考證、文本解讀和思想研究相統一的文本學研究,才是“解鎖”《資本論》的複雜思想世界的正確“代碼”。文本學研究之於文獻學研究,猶如中國古人所講的“大學”與“小學”之辨;前者必然以後者為基礎,而兩者的不同則在於“道”與“術”之別。

直面當代現實問題

遵循文本學研究路徑,我們能夠對《資本論》的思想主旨作如下概括。馬克思通過剖析資本及資本邏輯,揭露出維多利亞時代新興資本家的世界的實質,論證了共產主義的可能性和必要性,力求以改變現實世界的方式來實現人的自由而全面發展。由這條主線延伸出諸多與馬克思生活的時代密切相關的思想議題,可以上升到歷史哲學層面的觀照和把握社會歷史的方法,如“普照光”“人體解剖對於猴體解剖是一把鑰匙”和“向後思索”等;以交換價值和貨幣為中介所帶來人的關係全面異化及其揚棄;簡單流通中的貨幣辯證法;資本的本性及資本主義剝削制度的實質;資本的邏輯及其結構化特徵;以“現實的個人”及其發展為核心的價值歸旨;“必然王國”向“自由王國”的轉變;等等。

很明顯,上述思想議題仍然是當今時代的重要課題。這是由於,馬克思生活的時代與當今時代之間有著諸多本質上的相似性和同構性。尤其從資本主義生產方式所實現的歷史向世界歷史的轉變來看,更是如此。這兩個時代有一個多世紀的距離,現實世界也確實發生了巨大的變遷。然而,較之於馬克思的時代,當今時代只是在社會結構要素和社會現象複雜程度方面與之不同。因此,《資本論》及其思想世界不是描述特定歷史時期的文獻,也不是被人搬進博物館的擺設,更沒有深埋於已成為碎瓦頹垣的柏林牆中,而是依然能夠詮釋當代的現實問題。不僅如此,文本、歷史、理論、現實這四者本身就是完整的馬克思主義研究的有機組成部分。其中,文本研究和歷史研究是闡發理論和服務現實的基礎。在此意義上,有意迴避現實問題因而無法彰顯馬克思主義的當代性以及類似的一應說法,純粹是對文本學研究這種研究方式的一種誤解。

就《資本論》文本研究而言,它可以將馬克思運用隱喻手法描繪出的場景重新呈現給世人。資本主義社會這個“魔法師”根本沒有用“法術”召喚出資本這一“魔鬼”,而是受後者所支配來運行,更談不上馴服它。時至今日,如何駕馭資本仍舊是一個世界性難題。正如當代西方社會學家吉登斯所說:“我們,作為整體的人類,究竟在什麼程度上能夠駕馭那頭猛獸?或者至少能夠降低現代性的危險並增大它所能給予我們的機會?”現代西方思想家們各種較為保守或溫和的做法,如用社會福利政策來校正資本邏輯的負面效應,其實均沒有脫離同魔鬼訂立契約的迷途。

對此,馬克思早就一針見血地指出,只有徹底銷燬同魔鬼簽訂的不公平契約,也就是用社會革命的手段來消滅資本主義制度,才能徹底地消解這個問題,實現對資本的支配。在堅定不移走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道路的過程中,我們用社會主義生產方式取代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發展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滿足人民日益增長的美好生活的需要;發揮好社會主義制度和市場經濟這兩方面的優勢,讓社會主義制度支配資本邏輯,提高駕馭資本和運用資本的能力。這些都是繼承與汲取《資本論》中思想精髓的真實寫照。

詮釋人類文明新形態

在詮釋經典與當代的關係的過程中,形式主義所造成的後果及危害絲毫不亞於經驗主義。經驗主義者對於馬克思主義經典著作的思想細節有著一定的理解,而形式主義者卻在對上述文本的思想知之甚少的情況下,時常以“馬克思主義者”自居,熱衷於同他們眼中的“非正統”作鬥爭。在《資本論》取得廣泛而深入的影響力之時,馬克思清醒地注意到一些形式主義者將他的思想淪為政治鬥爭工具的錯誤做法。面對法國工人黨內部派系的鬥爭,他發出了“我只知道我自己不是馬克思主義者”這樣的怒斥。恩格斯則引用了德國詩人海涅的名言“我種下了龍牙(目前通行的做法是將此意譯為‘我播下的是龍種’——作者注),而收穫的卻是跳蚤”,來諷刺當時法國的所謂“馬克思主義者”。

可以說,恩格斯的這一表述切合了馬克思的思想精髓。眾所知周,“種龍牙”的典故出自古希臘神話。在英語俚語中還保留著“種龍牙”的用法,意指“引起爭端”。不難發現,恩格斯的本意為,馬克思在他所處的時代掀起了足以引發人類思考自身命運的思想大論戰;然而,他收穫的卻是隻關注作為形式的鬥爭或論戰而忽視思想、如跳蚤一般上躥下跳與人不停爭論是否為正統的“狂熱分子”。

探索人類文明的新形態,一以貫之於《資本論》的思想世界。為此,馬克思甚至放棄了對已經寫好的《資本論》第二、三捲進行整理和修訂的工作。他轉而求解資本主義的“史前史”,通過經濟、政治和宗教等因素的分析,解釋出現各種不同於英國式典型資本主義道路的文明形態的原因,為探索人類文明的新形態奠定基礎。與此同時,他也將視角轉移到東方社會,探究這一文明下形成新形態的可能性。上述基於文本學研究所昭示出的馬克思的“深謀遠慮”,顯然能夠為我國構建人類文明新形態的作用及其合理性與必然性,提供充分的理論依據。

全球化是當今世界中深刻改變政治、經濟、文化格局,並且深刻影響每個國家發展現狀及前景的一種客觀趨勢和歷史潮流,所以詮釋構建人類文明新形態的合理性需要將其置於這樣的世界圖景之中。就其實質而言,迅猛推進的全球化態勢,絕不是現時代突兀生髮出來的現象,而是由“資本主義首次開創的歷史”的延續和發展。因此,馬克思在《資本論》及其手稿中闡述的世界歷史理論,特別是其中關於世界歷史的未來走向和人類未來文明發展形態的科學預判,無疑為我們提供了強大的理論支撐。

馬克思指出,隨著資本“奔走”於世界各地並開闢出世界市場,資產階級就按照自己的面貌塑造出一個新的世界。世界歷史總體性結構所帶有的等級森嚴性質,必然會使資本主義的“新世界”出現畸形、扭曲與不平衡的發展。於是,構建人類文明的新形態就呼之欲出。有見及此,這一新形態應當具有世界歷史意義,不僅僅是一些具體的路線、方針和策略,而且是一種思想體系和基礎理論的建樹。文本學研究所得出的對包括《資本論》在內的馬克思主義經典著作的理解,有助於對於這一新形態的合理性、必然性及世界歷史意義的詮釋。

(作者單位:中國社會科學院哲學研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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