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狐狸山上的太阳刚刚升起，水银一般倾泻而下，山丘上的小树，怒放的春花，都被笼罩在淡淡的氤氲中。
胡姥姥望着刚刚化成人形的两个女儿，一个娇柔温和，一个风流婉转——却一样的眉眼一样的脸庞，连声称赞：“好歹都有狐狸精的皮囊了。”
复又细细看了，指着二女儿碧云道：“你稍差点。你们一起去见的西王母，怎的你晚成三个月，又没了酒窝？”
碧云望了望翠云，两人相视而笑。
100年前，王母娘娘举办蟠桃盛会，胡姥姥想着两个狐狸崽子即将化形，便要带着它们去见见世面。
没想到蟠桃盛会上仙来仙往，嫦娥姿容无双，七仙女艳丽俏皮，麻姑端庄貌美，各路花神竞相争辉……两个狐狸崽子独独看上了高高坐在云椅上的西王母娘娘。
回来之后，两个小狐狸日夜修炼，三个月前，翠云出关，修出了五分王母的姿容；三个月后，碧云出关，修出了三分王母的姿容。
听到母亲询问，碧云嘟着嘴道：“我要修成狐狸山上最美的狐狸。”
翠云打趣道：“这狐狸山，最美的小狐狸，不是整日只吃老鼠的小翠翠吗？你若吃的老鼠比她多，一定比她美。”
碧云不乐意了，追着去打翠云。
两人奔成一团，红袖纷飞，翠翠碧碧，分不清哪个是翠云，哪个是碧云。
2
初初化而为人，自然要体会一下做人的快活。
翠云和碧云便到最繁华的长安大街上走了一遭。吃了糖葫芦，看了灯会，逛了窑子，又去书院里瞧了一瞧。
适逢书生们下课，碧云立时走过去问：“请问各位哥哥，到清江府是哪条路？”
胡姥姥说过，狐狸精第一要务便是要柔情似水，要妩媚入骨，要让男子见了便化成了水。
然而她娘好像错了，虽然她已经练得媚眼如丝，走路便如杨柳拂风，摇摇摆摆，书生们看到她，却个个目不斜视，正经得很，走过去都不打招呼。
翠云拿着团扇，半掩了面，对着一个书生福了一福，道：“请问相公，到清江府怎么走？”
一众书生立刻围上来，一人道：“姑娘你到清江府，小生告诉你，有三条路……”
一人又道：“姑娘，我家马车就停在外头，正好顺路。”
第三人问第二人：“你不是东江府人吗？怎的去清江府顺路，无耻啊无耻。”
一众书生立刻指着第二人：“无耻啊无耻。”
碧云好不容易拉着翠云从人堆里冲了出来。
她踢了踢身边的柳树叫：“老柳树老柳树，我姐真的比我美很多吗？你若说是，我便踢你三脚。”
老柳树打了个颤，不说话。
翠云对她说：“我下山之前，便看了一些人类的书。他们虽然讲究礼义廉耻，但是又说，喜新厌旧，食色性也。大概他们想要什么，自己也不清楚——可能人前讲究个礼义廉耻，人后讲究个食色性也？你要是晚上见他们，他们一定个个都丢了魂儿。”
碧云靠在柳树上不说话。
翠云又道：“我辛辛苦苦修炼了500年，才有了人形。总要去人间做一回真正的人。我要让娘收了我的神识，去游离游离。”
碧云眼珠子转转，道：“好。姐姐要是能找个公的嫁了，一定更好。”
3
碧云在狐狸山上又等了5年。
翠云已经忘记了前身往事，被金陵一家商人收为义女，整日与小货铺的物品为伍。
这一日，一个叫刘长青的书生路过小货铺，一眼就看上了翠云。
回到家后，刘长青便得了相思病，整日茶饭不思。父母知道原委，委托他舅舅去说媒。舅舅回来说，翠云已经许了城西的陈家，一女不许两家。
刘长青病得更加重了，整日念叨着翠云。
碧云眼珠子转转，下了狐狸山。
刘长青有一天正斜躺在花园里，半梦半醒之间，突然看到翠云在墙头上跟他招了招手。他跑过去，那翠云便从墙头跳了下来。
她执着刘长青的手，低着眉眼道：“公子离开之后，我日思夜想，不能成寐。”
刘长青大喜过望，当天夜里，便将这翠云带回了卧室，宽衣解带，你恩我爱，不胜欢喜。
从此之后，翠云便夜夜爬过墙头来跟刘长青私会，情到浓时，刘长青也发誓此生只爱她一人。
这事不久就被刘长青的仆人知道，有一日仆人对刘长青说：“公子你身边的姑娘绝不是翠云姑娘，翠云姑娘知书达礼，怎会半夜跑过来私会？我看这姑娘面色苍白，脸上没有酒窝……八成是个不是人的东西。”
刘长青想想前后情况，心里暗道，不妙！
第二天晚上，碧云刚刚翻过墙头，没见到刘长青，却见一堆仆妇拿着铁锹，水桶，扫帚，朝她狂奔而来。她大惊之下，化作一只小狐狸才算逃了开去。
碧云望着西边的日头长叹。
心里终究是不服气的，他爱的不过是个皮相，我若与翠云一模一样，他会选我还是姐姐？
接着又想，他跟我同床共枕，山盟海誓，知道我是狐狸，就痛下杀手，这样的男人，我姐姐跟了他能好吗？
胡姥姥将碧云的行为看在眼里，也不去阻止。狐狸的人生实在太长了。很快她们就知道，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4
翠云原本许给了陈家公子，不想没多久，战乱爆发，陈家公子在战乱中没了命。
她一人随着流民到处乱窜。忽一日，一个相貌神似她的女子，对她笑了笑，便拉起她飞也似的狂奔，直到一个宅子面前，才停了下来。
她正不知所措，里面走出一个公子，翠云一看，正是以前托人上门求亲的刘长青。
一对有情人相见，分外难过。
刘长青的母亲听说此事，也觉得姻缘难得，便着人送了信给翠云的父母，准备择日给翠云和刘长青完婚。
新婚之夜，翠云和刘长青正准备进入洞房，门外突然进来一个女人，叫道：“刘公子，我好不容易找到你，你竟然娶了别人。”
刘长青一看，竟然是又一个翠云，只是衣衫褴褛，恍若刚从难民堆中逃出。他大惊失色，立刻放开新娘子，喊来了一众仆妇和他母亲。
但是他母亲和仆妇也分辨不出来谁是真的谁是假的。很久，刘长青才想起来仆人曾经说过的细节，于是仔细辨认了一番，对着脸上没有酒窝的碧云鞠躬致谢：“若没有姑娘，便没有今日我们的姻缘。”
碧云拿了镜子过来，看看自己又看看翠云，果然自己还是稍逊一分，长叹一口气，转身就走了。
忽忽几月过去。
一天晚上，刘长青喝醉酒回家，屋里黑黑的没有人。他刚要点灯，翠云进来了，笑着帮他点了灯。刘长青捧着她的脸颊，亲了亲她的小酒窝。翠云说：“你看我与精怪姑娘谁美？”刘长青说：“你比她好。只要用心看是看得出来的。”说罢关上门，亲了下去。
一会儿有人叫门，翠云突然笑了笑，说：“你跟其他男人也没什么两样，哪里有什么真心，不过看的是一副皮囊。”
刘长青开了门，发现又是一个翠云，才知道屋里的翠云是假的。
碧云懒懒地穿上衣衫，突然觉得没了意思。
她苦苦追求翠云的容貌，此刻她跟翠云站在一起，再也分辨不出真假。一样的酒窝，一样的肤如凝脂。却觉得没了意思。
她问翠云：“这男子以前跟无数女人相好，你不介意？”
翠云但笑不语。
她又道：“他也曾与我欢好，知晓我是狐狸，这便翻脸无情，你也不介意？”
翠云摇了摇头。
碧云又道：“此番我虔心修炼，终于与你一模一样，他便分辨不出谁是我谁是你，可见这人间男子，用心之人有限得很，你也不介意？”
翠云忽然答道：“此刻我愿意跟他在一起，他是坏人好人，我总是愿意。他日我若不愿意，他是好人坏人，我也总是不愿意。”
碧云愣了愣，突然跳上窗户，大笑着离开了。
5
翠云恍惚记得有一次做梦，梦见一个女人坐在高高的云端，人们都称她西王母娘娘。那王母娘娘极美，却似乎并不在乎自己的美，只穿着简单的云纱，披着一头乌发，低头饮酒。
那个时候她就明白，美貌、男人或权势，都是为了让自己快活，你若不快活，就算倾城之姿又怎样，裙下之臣无数又怎样；你若快活，貌若无盐又怎样，一个男人也无又怎样。
那碧云姑娘，虽是精怪，到底没明白，这世上最金贵两字，便是自己。
你不快活，便是输了。
红烛过半，夜已深沉。鸳鸯帐内，谁在私语；狐狸山上，再无人对月长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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