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漢順帝時期,朝中有位侍御史叫張綱。此人敢怒敢言,嫉惡如仇;才華橫溢,忠心耿耿。面對極度黑暗的朝政,他感慨疾呼:“穢惡滿朝,不能奮身出命埽國家之難,雖生,我不願也。”他公開彈劾了當朝大將軍梁冀等一幫重量級“大老虎”,一時令“京師震驚”;他又單刀赴會,口若懸河,一番“思想政治工作”之後,“廣陵賊”張嬰便率數萬人“面縛歸降”……張綱可謂是歷史上一位頂天立地的英雄。
四百多年後,一位叫李綱的成了他的鐵桿“粉絲”。他原名李瑗,因為崇拜張綱,才改名李綱。李綱少時“慷慨有志節,每以忠義自許”,進入仕途後更將這一高貴品質發揚光大,可謂隋唐朝的“張綱”。
忠肝義膽 “頂撞”楊堅
最初,李綱被北周齊王宇文憲引為參軍。這宇文憲可不是等閒之輩,出身顯赫又文武兼備。他是北周文帝宇文泰的第五子,曾任驃騎大將軍和益州刺史。鎮服蜀地,滅亡北齊,為北周興國立下了不世之功。宇文憲還有著高尚的政治道德,不貪功,不戀棧,滅了北齊之後他就打算激流勇退,隱居鄉野。然而,在他打算付諸實施的時侯,578年,他的哥哥周武帝宇文邕駕崩,太子宇文贇繼位,即為周宣帝。周宣帝秉性頑劣,無德無才。當太子時,他老爹總擔心和懷疑他不是繼承大位的料,但又不願意壞了規矩棄長立幼,便把希望寄託在了棍棒教育上。太子每有犯錯,就用棍棒和皮鞭揍他。老皇帝一死,宇文贇身上的“死灰”全面“復燃”,他毫“無戚容”,剛登帝位“即逞奢欲”,還撫摸著身上的疤痕,大罵他爹:死得太晚了!武帝還沒下葬,宮中還在大喪之中,他便“閱視高祖宮人,逼為淫慾”。這麼一個濫東西,宇文憲憂心忡忡,深知凶多吉少。然而,還未等得及他隱退,侄兒已磨刀霍霍了。一個月後,宇文憲便被殺了。
宇文憲死後,宣帝召來齊王府的人及齊王部下,要他們揭發宇文憲,提供他犯罪的證據。開府儀同大將軍於智、鄭譯等人早就成了宣帝的幫兇,而參軍李綱則“誓之以死,終無橈詞”,即便殺頭也不落井下石,用生命捍衛了宇文憲的清白,表現出了崇高的氣節和良知。宇文憲被絞殺後,官吏用沒有帷蓋的車子將他的遺體拉出宮殿,故吏看見躲之唯恐不及,深怕惹上麻煩,“惟李綱撫棺號慟,躬自瘞之,哭拜而去”。宇文憲死後留下一個“孀居孑立”的女兒,李綱便擔當起了照顧她的責任。隋朝滅亡後,李綱曾隱居鄉間成了一介草民。唐朝建立後,他又成了朝中重臣和名臣。不管是落難也好,顯貴也罷,他都一直精心照顧著這個失怙女的生活,直至自己死去方罷。真是忠肝義膽,不忘初心。
隋文帝開皇末年,李綱任太子洗馬。一次,太子楊勇宴請東宮臣子,太子左庶子唐令則有音樂天賦又善於逢迎,為討太子高興,即興彈起了琵琶,還高歌了一曲《媚娘》。然而,李綱卻認為這樣做“不合時宜”,甚至會帶來嚴重的後果。他對太子說:唐令則身任宮卿,職當調理和保護太子,引導太子走正路,而如今“乃於宴座自比娼優,進淫聲,穢視聽”,此事若傳到皇上耳朵裡,肯定要治唐令則的罪,同時也必然連累殿下。為爭取主動和避免事態擴大化,請太子先追究唐令則的責任。楊勇則答:“我欲為樂耳,請勿多事。”斥責李綱不要多管閒事。後來,楊廣靠陰謀詭計和兩面派手法,把自己打扮成了正人君子,而把楊勇宣傳成了一個荒淫無度之徒,成功迷惑住了楊堅和獨孤皇后,最後扳倒了楊勇自己取而代之。
更換太子,這是國之大事,也意味著東宮諸臣子的嚴重失職。很快,隋文帝召見東宮官吏,要追究他們的瀆職罪。面對皇帝的追問,眾人嚇得無一敢吭聲。然而此時李綱站出來說話了,他對文帝說:“今日之事,乃陛下之過,非太子罪也。”太子“器非上品,性是常人”,他並非是出類拔萃的大才和天才,但“若得賢明之士輔導之,足堪繼嗣皇業”。當今朝廷人才濟濟,應當擇其賢者而教之。然而,“奈何以絃歌鷹犬之才侍側,至令致此。乃陛下訓導不足,豈太子之罪也”。 李綱簡直是吃了豹子膽,這是在斥責文帝呀!你派了像唐令則這樣一幫人去教導太子,怎麼能教導好呢?責任不在你又在誰?李綱“頂撞”文帝時,辭氣凜然,義正詞嚴,“左右皆為之失色”。楊堅驚奇和欣賞李綱的這番發言,當時尚書右丞正空缺,吏部正在請求任命,文帝指著李綱說:“此佳右丞也。”李綱遂走馬上任尚書省。
李綱這裡表現出了高貴的政治品質。一是能在別人不敢言之時,自己以“何敢畏死”的大無畏精神,實事求是地講出了真話和真相。二是始終能從愛護人和保護人出發。他勸諫楊勇懲治唐令則的時候,愛護的既是“受害者”楊勇,又是“害人者”唐令則。假如此時楊勇聽從勸告,遠離歌兒舞女、聲色犬馬,不被楊廣和獨孤皇后抓住把柄,他的太子就不至於被罷黜,乃至於最後被隋煬帝賜死。而唐令則呢?斷不會落個遭砍頭的下場。李綱的超人之處就在於,見微知著,把問題解決在萌芽狀態。三是敢於為失敗者說話。當楊勇太子被廢、成為天下攻擊的箭靶、誰也不敢為他說話的時候,李綱卻勇敢地站了出來,冒著被殺頭的危險,批評皇帝,為楊勇辯護,其精神著實可貴。
死不同汙 敢諫新帝
尚書右丞相當於現在的國務院副總理,李綱的職務也不算低。但是,把持朝政的是左僕射楊素和右僕射蘇威。楊素是開國元勳,才兼文武,但品質很壞,尤其是做了宰相之後,“專以智詐自立,不由仁義之道”,是歷史上有名的權臣和姦相。而蘇威呢?“從己則悅,違之必怒”,人品、政德也很低下。正所謂“正邪自古同冰炭”,故李綱根本無法與他倆同心同德“擰成一股繩”。兩人“阿諛時主”,李綱則不予配合,而且堅持自己的意見,“由是二人深惡之”,把他視為眼中釘、肉中刺。602年,交州(今越南境)俚帥李佛子叛亂,經楊素推薦,朝廷任命瓜州刺史劉方為交州道行軍總管,率大軍前去討伐。楊素又上奏:林邑(古國名,位於今越南中部)多珍寶,只有派李綱這樣廉潔而又剛正的領導者,輔佐劉方才能使軍紀嚴明,楊堅遂任命李綱為行軍司馬隨大軍前往。就這樣,楊素略施小計,便以崇高的名義把李綱踢出了中央。然而,更陰險和毒辣的陰謀還在後面。楊素吩咐劉方把李綱往死裡整,而這位大軍統帥也甘心為虎作倀,“劉方承素之意,屈辱綱,幾至於死”。隋軍班師後,楊素命李綱不得回朝,將他貶為齊王府司馬。這還嫌便宜了李綱,沒過多久,蘇威又將他派往遙遠的南海縣,承辦與林邑交往事宜,且“久而不召”。這實際等於將李綱流放到了嶺南。李綱後來回京奏事,蘇威又彈劾他擅離職守,令相關部門予以處罰。如此殘酷迫害,百般折磨,乃至差一點死掉。但即便如此,李綱始終不向惡勢力低頭,更不與其同流合汙。
唐高祖李淵平定長安後,亂世中的李綱投奔了他,李淵大悅,任命李綱為丞相府司錄參軍,封新昌縣公,專司掌選人才。李淵稱帝后,拜李綱為禮部尚書兼太子詹事。武德二年(619年),16歲的齊王李元吉任幷州總管,鎮守晉陽,李淵派殿內監竇誕和右衛將軍宇文歆輔佐他。李元吉是個典型的惡少和紈絝,驕橫而又奢靡,僅奴婢侍妾就達數百名。他嗜好打獵,其“名言”是:“我寧三日無食,不能一日無獵。”竇誕與他沆瀣一氣,是他遊獵的忠實夥伴,這群人常常肆意踐踏百姓莊稼。齊王“又縱左右奪民物,當衢射人,觀其避箭”,他把這當成了看娛樂節目。夜裡闖人民宅“宣淫他室”。晉陽百姓天怒人怨。宇文歆屢屢諫勸,但齊王不聽。無奈之下,宇文歆便將其所作所為全部奏報了李淵。高祖虛晃一槍,將齊王免職治罪,但很快又官復原職。
幾個月後,也已稱帝的軍閥劉武周率軍逼近晉陽,李元吉對其司馬說:“卿以老弱守城,吾以強兵出戰。”然而,這全是假話,齊王當天便藉著夜幕,丟棄幷州攜其妻妾直奔長安逃跑而去。晉陽百姓飽受李元吉之害,劉武周大軍剛至城下,士紳薛深等人便打開城門獻出了城池。李淵聞之大怒,對李綱說:晉陽有精兵數萬,糧食足夠吃十年,又是王業興起之地,怎麼輕易就丟掉了呢?“元吉幼弱,未習時事,故遣竇誕、宇文歆輔之”,他把怒氣都撒在了輔佐者身上,說宇文歆首先主張逃跑,“我當斬之”。李綱說:齊王年輕但驕奢放縱,士民憤怒,這就埋下了丟城的根因。若要追究輔佐者的責任,竇誕應是首罪,因為他不曾規諫,反而替齊王掩蓋。宇文歆多次勸諫,齊王不改,便將情況上奏,“乃忠臣也,豈可殺哉”。第二天,高祖又召見李綱,說:“我得公,遂無濫刑。元吉自為不善,非二人所能禁也。”這是一句公道話。最後李淵不但赦免了宇文歆,連竇誕也沒事了。
公而忘私 老而彌堅
大約是唐武德末年,李淵要拜舞蹈藝人安叱奴為散騎常侍。該職雖無實權,但很重要,“入則規諫過失,備皇帝顧問,出則騎馬散從” ,是皇帝身邊的高級諫官,一般由那些高才英儒擔任。像安叱奴這樣拔尖的舞蹈藝人,讓他去做皇帝的政治、軍事幕僚,顯然有些突兀和荒唐。其一,安叱奴沒有政治才華,唐立國近十年,從未見他提出過任何有見地的建議。其二,也沒有像魏徵那樣敢言能言的性格和能力。其三,唐軍與各路群雄廝殺數年,他未建寸功。其四,皇帝選一“戲子”做諫官,用人導向有問題。所以,在眾人都保持沉默的情況下,李綱提出了反對意見。
他從兩個方面陳述了自己的理由:一是歷史上前無援例。春秋時晉國有個藝人叫子野,有極強的辨音能力,琴彈得很棒。衛國有個藝人叫師襄,是擊磬和彈琴的高手,孔子都曾向他學琴。兩人的彈奏藝術爐火純青,然而,卻終身“不移其業”,國王始終沒有讓他們入朝做官參政。北齊的曹妙達,出身於琵琶世家,把琵琶彈得玉珠走盤,一次北齊後主高瑋聽他演奏後連呼“佳音,佳音”,隨之頒旨封曹妙達為王。這件事才過去四十多年,一直被人譏為是亡國之兆,“有國有家者以為殷鑑”。李綱告誡李淵,應吸取歷史上的經驗教訓。二是現實不允許。陛下“方今新定天下,開太平之基”,當務之急應做好兩方面的工作:安撫功臣和延攬人才。然而,“起義功臣,行賞未遍;高才碩學,猶滯草萊”。這兩件事不做,卻“先令舞胡,致位五品;鳴玉曳組,趨馳廊廟,顧非創業垂統貽厥子孫之道也”。李綱所言句句在理,且一針見血,充分體現出了他的膽與識。
其實,李綱還很善於發現人才。李淵入關尚未稱帝之時,李綱便向他推薦了正在終南山隱居的王珪,李淵任命他為世子府諮議參軍,即之後的太子李建成的軍事參謀。王珪後來名滿天下,成為貞觀前期的名相。
李淵稱帝后,李綱拜禮部尚書兼太子詹事,做了太子李建成的老師。一開始李建成對老師還很尊重,自己也遵循法度,但後來就變了,“漸狎無行之徒,有猜忌之謀”,李綱怎樣勸諫他也不聽。面對李建成這樣的“學生”,李綱直截了當地向高祖提出個辭職。這活我幹不了,請另請高明,我已是一把老骨頭了,已過古稀之年,現在要求退休。李淵一聽大怒:你願意給何潘仁當長史,“何乃羞為朕尚書”?——這裡需要解釋幾句。隋大業末年,“賊帥”何潘仁拉起了數萬人的隊伍,李綱也被裹挾其中,被迫做了何潘仁的長史。李淵說的正是這段歷史,也含有揭短的意思。李綱聽過之後頓首陳謝,曰:“潘仁,賊也,誠在殺害,每諫便止,所活極多,為其長史,故得無愧”。話說得很坦蕩,因為在長史位上他救了很多人的命。然後話鋒一轉,直指李淵:陛下如今功業圓滿,但居功自傲,我說的話就像水潑在石頭上一樣一滴不進,“安敢久為尚書”?再說侍奉太子他也不聽,“既無補益,所以請退”。語言尖銳,毫不客氣。李淵聽後向李綱道歉說:知公直士,還是留下來幫助我的孩子吧。在高祖的強力挽留下,李綱最終還是留任了,但前提是李淵承認錯誤。
貞觀四年(630年),李綱已84歲高齡,這年他又被唐太宗拜為太子少保。李綱因腳疾“不堪踐履”,但太宗仍要求他按時上班。不過,太宗特賜他一頂轎子,李綱可以從家一直坐到宮殿“辦公室”門口。老臣雖已到了垂暮之年,但秉性仍如以往,不管是唐太宗“問以政道”,還是具體教導太子,他“每吐論發言,皆辭色慷慨,有不可奪之志”,真可謂剛正一生。次年李綱因病逝世。宇文憲的女兒在靈前披頭散髮放聲痛哭,“如喪所生焉”。這位老婦的大哭,也為李綱的一生,作了一個小小的註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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