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母亲的洋槐/任小菊
四月，像母亲温柔的怀抱，万花开起，情意盎然，带着悠悠思念！每年的这个时候，我心里会泛起层层波澜，一道道往事好像从鸟鸣中钻出，阳光、雨润，给我带来众多的思念和愁绪！在梦里，在记忆中，弥漫着一种味道，那是洋槐菜的味道！这个味道几十年了，始终唇齿留香。小时候槐洋菜是每天必有的一道主食，是母亲唯一能做给我们充饥的美食，无论凉拌还是和洋芋丝煎炒，在母亲的手下都是那么津津有味。难以忘怀！自从母亲走后，这种淳朴的味道竟成了我们浪迹天涯的乡愁！
每年的四月，我迫不及待，渴望邂逅这种乡愁，那怕河畔，高山，寻找母亲的味道——洋槐菜，望着它们一天天吐芽，成长，一树树嫩绿娇小的芽儿慢慢地长大，而且抽穗，我心里的这种欲望腾腾上长，恨不得择下它们的全部，把母亲的味道背回家，凉拌或煎炒！
今年四月，没等洋槐抽穗，可恶的一场倒春寒，让这些可怜的幼芽一夜之间瞬间冻死！看着蔫拉巴几的槐叶，我的心幽然冷却！望着高举悬空的那些清瘦的枝杆，母亲的身影历历在目！好多年都是这样：每天，母亲一手提着篮子，一手拎着推耙，向着庄背后的杨树林奔去。杨树上一群麻雀吵吵闹闹，抖落着饥饿的语言，在青黄不接的季节寻求一粒谷米！母亲望着高高的树枝，整理内心的惆怅，然后，左臂挽着篮子，右手举着推耙，钩下树枝，娴熟地择着一朵朵鲜嫩的槐菜。阳光透过叶缝照在母亲的脸上，那件粗布黑衫映衬着母亲的脸颊，那种忧郁和艰辛的眸子依然灿如桃花！枝杆上的槐刺不防之下，常常会扎得母亲的手上血渍斑斑，年轻的母亲，就是用这双灵巧而布满茧子的手，裁剪着儿女的成长和未来，把破旧贫穷的日子一再缝补、翻新！普普通通的洋槐树叶和花，在她手中都会变成花样繁多的可口美食，看着儿女们狼吞虎咽的吃相，母亲却装作永远不饿，母亲啊！多少年了，那些槐刺扎在女儿心上，一直流血！
该死的倒春寒没有冻死时光，经过阳光的抚慰，新的生命再次长出！我放开贪婪，直到摘下所有的记忆，把乡愁抱回家，照着母亲的做法，无论我怎么努力，却还是做不出母亲的味道！
四月，阳光洁净，在雨水的洗涤下，万物蠢蠢欲动，乡村小路上，光屁股的孩童引来几声小狗汪汪的叫声，沟畔上的小草笑得前仰后合，山鸡，野兔也叫起来！夜晚时，蛙鸣点燃暮火，蝙蝠把倾斜的天空挂在树枝上，那半个月亮透过层层云雾，在水中打捞着光阴！我的思念穿透四月，母亲啊！我深深地呼唤，喊醒了树树洋槐，那包满的槐花像您灿烂的笑容！走进您的目光，我用泪诉写我的忧愁和悲伤！
父亲去逝那年，您仅四十一岁！瘦弱的肩膀上驮着我们姊妹六个的成长，又是饥荒年代，您坚强地撑起了我们的天空，依着父亲的遗言，您非但没让我们任何一个姊妹辍学，反而让陪着父亲放羊的三哥也进了学堂！记得有一次，那是父亲走后的第二年，也是三四月份，正值青黄不接，一天下午，我抱着您的腿哭，咱们隔壁生产队的司养员陈老汉看到了说: ” 娃饿了，给娃烙点馍馍去 ” ，母亲什么都没有说，抚摸着我的头，泪水在眼睛里偷偷打转！那年我才七岁，我光哭，硬是没喊出我饿，因为我知道，您拿什么去烙馍馍呀！哥哥姐姐放学回家从不先进厨房，也不喊饿，扔下书包拿起条筐直奔田野，不是挖野菜就是拔烧柴，直到夜幕降临，他们才肯背着黄昏回家！每到夜深人静，您依然佝偻在煤油灯下，缝缝补补！天还不亮时，轰隆的磨盘声还在继续，唤醒黎明！秋天，生产队分上点玉米，等不到晒干，您夜以继日地搓下玉米粒，把炕烧得火热，然后把玉米倒在炕上往干里暖，我们隔着一层竹席睡在玉米上面，那种潮湿的感觉到现在仿佛身上还湿漉漉的！实在干不了，您就放在锅里炒，没办法呀！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一家人眼巴巴地等着玉米面充饥呢！
久而久之，生活的重负压得母亲喘不过气来，积淤的泪水无处释放，您就避开哥哥姐姐，跑到外婆的坟上尽情哭诉，我跪在您身边心惊胆颤！我知道您是在哭您的艰难和无奈呀！
几年后，我也由村学转到镇上的小学了，那时我们一学期的学费是五毛钱，为了这五毛钱的学费，我的母亲借了大半个村庄！母亲啊！你可曾记得？几十年过去了，每想到这些，我的心都要碎了！我恨不得用泪水洗净所有的艰辛和贫穷！
一年一度的四月，洋槐树节节拔高，我们姊妹在母亲的槐味中长大了！时光终于把我们孤儿寡母从苦难中拯救出来了！皇天不负善良人，两个姐姐先后出嫁了，七六年，二哥被公社和学校推荐上了大学，三哥在三叔的照料下，当了一名石油工人，大哥由于品学兼优，被部队重点培养！这个曾经贫穷忧伤的家瞬间太阳当空，万人瞩目，虽然剩下我和母亲相依相伴！有些许寂静和孤独，但母亲的脸上总挂着希望和满足！从此，我们成了方圆十里八村艳羡的人家！要知道，我们是太爷爷从外乡迁移到这个村里的，所以这个村子里只有我们一户任氏家族。父亲在世时，这个村的家族势力没少欺负我们，父亲走后，由于母亲的宽厚和乐于助人，他们慢慢地改变了态度，村上有嫁娶的喜事，都要母亲那双灵巧的手裁缝嫁衣，谁家有老者丧逝，都是母亲裁剪孝衣，甚至谁的眼睛里打进渣，都要找母亲翻眼皮才能取出！母亲的灵巧和善举感天动地！由于母亲的教子有方，我们姊妹从小懂事，在母德的熏陶下，从不眼馋他人的东西，母亲从小的教诲是我们做人和前进的方向！哥哥姐姐有了出息，一下给我们家增光添色了，我们成了村子上下学习和尊敬的榜样！
一九七七年，改革开放，土地分产到户，我和母亲分到了好多的自留地，这些偏避山陡的土地，我娘儿俩无能为力呀！耕种收割的时候，百忙中母亲只能叫乡邻们帮种帮收，可是那个季节，人们都特别忙，母亲是种了瓜，顾不了豆，顾了豆又丟了瓜，何况母亲又是三寸小脚，那深坡陡洼，我又是个十几岁的女孩子，而且还在上学！无奈下，大哥把我和母亲接到了他的部队！
从小生长在山沟里的我，远离煤油灯，摆脱了崎岖山沟担水的困扰，一下子来到这么广袤的戈壁，这么大的部队所在地，真感觉这就是我梦开始的地方。于是我放弃了学业，去了军工厂，和那些随军家属还有个别待业青年，一起织起了地毯，那密密麻麻的图纸，要用每分每秒，一根线一根线地织出七色斑斓的图案。高高的钢架，剪刀和耙子，不停地憧憬着未来！随着声声军号下班回家，看着母亲毕恭毕竟地忙碌在灶台上，那么小心翼翼，我似乎看到了母亲內心的惆怅和忧郁！四月的戈壁还有狂风飞沙，高耸的天山在每一个人心里，永远苍白霸气，那里的四月没有杨槐的香气、在那段日子里，家属区很多的老人小孩，尤其那些老太太在一起七嘴八舌，品头论足，家常理短，吹毛求疵，唯独母亲却沉默寡言，只是给人家送去恭敬的微笑！此刻，我觉得和母亲在这广袤的戈壁下显得如此卑微！戈壁的天很绝情，一年四季不下雨，只能望着远远的天山望梅止渴！日子久了，母亲压制不住內心的牵挂和思念，我们母女来到营房边缘，望着长长的铁道，来往穿梭的火车，母亲的泪如四月的雨，潸然而下！那夺眶而出的泪促以养活戈壁滩上的骆驼草！
春节后的第一个傍晚，母亲带着我这个拖油瓶，踏上了重返故里的列车，那晚的暮色很厚重，大哥含泪送我和母亲到车上，还有我的小伙伴也来送我，她哭得泣不成声，她有着和我一样的命运，只是她比我幸运，继续在部队子弟学校读书！
车子缓缓地开动了，把我的梦想慢慢地抛向远方，这一刻，我的心随着车速慢慢下沉，心情像外面冻结的沙粒，糟糕透了！火车渐渐走向夜的深遂，硬座车上，望着母亲一脸的心酸，我的心感到一阵悲凉，眼前除了车厢内昏暗的灯光之外，一切都是无望的！火车在广袤无垠的沙滩上撕心裂肺地吼叫狂奔，那种孤独和无可奈何的呼喊，像刺一样扎着我的心！车上的旅客疲惫得东倒西歪，唯有我和母亲是无眠的！
忽然，听到有人说到玉门了！我下意识地向窗外望去，天亮了，外面好大的雪，整个一个雪的世界，玉门在我心目中从此只是一片苍白！雪花打在车窗玻璃上，如打在我脸上，冰冷的痛！母亲脸上丝毫没有表情，我开始愤怒，愤怒人世的炎凉和寡情！望着眼前这个饱经风霜的母亲，两鬓的白发促以白过外面的雪原，相比之下，更加苍白！四十一岁守寡的母亲，为了六个儿女，含辛茹苦，起早贪黑，省吃俭用，劳心劳力，忍辱负重！放弃了美好的年华！把破碎的日子过成了一副副美丽的图画！然而自己到了老年却颠沛流离，寄人篱下！
雪一直在下，茫茫的雪原上只有列车的奔跑和吼叫！眼前的情景让我联想翩翩……！在我的记忆中，母亲的生活里没有天晴天阴洼，她的那双小脚像搬家的蚂蚁不停地跑前跑后，忙碌完地里的农活，进入寒冬，就专心侍奉那头小猪，无论刮风下雪，母亲都站在猪圈旁，一边搅拌，一边对着猪说话，” 好好吃，吃得肥肥胖胖，过年了等我的娃娃来了有肉吃”。腊月中旬一过，母亲天天要往村头的场边跑几趟，那里能看到远方的路，她的內心在期盼，期待儿子回家！儿子来了，母亲高兴得哭，走的时候，母亲舍不得地哭，那些离愁别绪，在我心里织成了一道道痛之心痛的网！每到过年，初夕，母亲煮一锅肉，端一盆上桌，母亲忙碌着给这个儿子撕一块，给那个女儿喂一块，自己却永远不饿！初一早饭后，我们都出去玩了，母亲却拿着小刀把那些啃了肉的骨头，挨个儿一点一点用刀刮下没有啃净的肉，自己一点一点地吃个干净……。
经过两三天的颠簸，我和母亲又回到了老屋，正月的乡下依然寒风凛冽，雪冻成冰，推开大门，院子里积雪反复结冻的冰，犹如万丈魔窟，刹那间，被这样的现实撞得我头破心碎！屋子里由于长久不住人，蜘蛛网连成一道道尘埃，那种透心的冰凉……！
我和母亲再次过起了孤独的生活，那段日子让我无地自容！没了学业，我的未来是什么？过了一段时间，光阴漫漫，又渐入四月，山花烂漫，杨槐垂绿，我娘儿俩在杨槐的香气中进入平静！我决定出去创业，于是，再次丢下孤母，来了县城，在大姐和二哥的关怀下，暂时落下了脚！二哥通过努力又让我去县地毯厂，上班的第一天，那些厚重的钢架勾起了我内心的伤痛，我决定放弃这个职业！接着又去了三叔所在的长庆油田，半年后，以同样的结局返回老家！我背着伤痛的行囊回来了！
母亲平静地坐在炕上，戴着老花眼镜做着针线活，干活是她唯一打发时间的良药，我哽咽着喊了一声妈，随之，眼泪堵住了所有的语言，母亲的泪水顺着老花镜直流！后来母亲的一番话给我留下了一生的痛苦和内疚！我去长庆时直接从县城走的，没给母亲打招呼，当母亲得知后，她说差点急麻了眼！母亲的这番话给了我重重的一击，像一根钉子，扎得我一生心痛！
家乡的四月像母亲温暖的怀抱，在这宽阔博大的胸襟中，我开始了新的起点，决定在县城学门手艺——栽缝。通过半年的努力，我掌握了全部裁剪和缝制，在大姐和二哥的帮助下设立了裁缝部，一干就是十几年。在我的裁缝生涯中认识了我现在的丈夫，婚后，产下两个可爱的男孩，我们的生活衣食无忧！九零年，三哥也生下一男孩，随之，母亲去了油田带起了小孙子。
阳光透过四月的门扉，生活的苦辣经历过岁月的磨砺，一切在甜净的空气中悠然升起！母亲从油田回来了，穿着整洁高档，尤其那双特制的小脚皮鞋，恰如其分地穿在母亲那双一辈子羞于见人的小尖脚上，显得如此生辉！从母亲的里外穿戴上，看出了儿媳妇的良苦用心！所以母亲提起我三嫂时总是神彩飞扬！可见子女的孝顺对一个母亲是何等的重要！其实母亲的要求很低很低，那怕子女微小孝心，对母亲却是莫大的收获！
九六年母亲因病去逝，在病床上那短短的几日，母亲依然挣扎，生活自理，没有给儿女们留下丝毫的麻烦！有一天，我问母亲 : ” 妈，您对您的这一生后悔过吗？母亲没有丝毫要回答我的意思！我又问: 妈，您对儿女们的不孝怨恨过吗？母亲摇了摇头，用微颤的嘴唇说了声: 不怨恨……！母亲啊！你哪里是不怨恨，您是舍不得怨恨您的每一个儿女呀！我知道，您还和儿女们没有呆够！此时，我恨不得拉住时光，让世界凝固！母亲一生坚强，孑然一身，她成就了儿女的未来，却忽视了自己的幸福，宁愿自己痛苦也不愿打扰子女的幸福！母亲走了！走的那么倔强，没有给我们留下一句话！九六年十一月二十四日临晨，她带着遗憾和不舍，慢慢地闭上了眼睛，我跪在母亲身边不停地在喊妈，妈，妈，直到应声渐渐远去，母亲安祥地合上了眷恋的双眼，她把一腔的抱怨和遗憾海涵了！望着母亲紧锁的眉头，她那斑白的双鬓在这微弱的灯光下显得无限苍凉！一个伟大的母亲走完了她的六十八个春秋！
母亲走了！我像个泥雕一样，静静地跪着，我的心空了，我的世界倒塌了，我不知所措，我没有哭，因为我不相信母亲就这么走了？我宁愿相信母亲这是睡着了，我不相信生命就这么脆弱，我不相信这就是死亡？寒冬的风把长长的哀乐奏响，那声声长风像一条悲凉的长鞭，在抽着我的心碎，那声声长风在为我哭唱着绝歌！我的心开始解冻了！我撕心裂肺地呼喊，我的哭声刺破了寒夜，无论我再怎么哭喊却唤不醒母亲紧闭的双眼！
母亲啊！您的这最后一眼目光带走了我的所有，我的人生，我的快乐！从今往后我再没有做女儿的机会了！没有了您对我心灵的支撑，让我如何活下去？有您在，我的人生充满色彩，有您在，哪怕我走遍天涯海角，您像一湾绿州，永远在我心灵的港湾四季如春，栖息长存！有您在，再苦再累，永远有一盏灯塔在我心灵最暗的地方通达照亮！我从小失去父亲，所以母亲在我心中就是一片天，一片能撑起天空的保护伞！母亲的爱如旱时的一滴水，永远滋润着儿女们內心深处的那片荒凉！母亲的爱如寒冬的一束阳光，照亮着儿女们心灵最阴最暗的地方！您是我们人生旅途上的航标！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都说养儿防老，母亲啊！您怕拖累儿女，在您还能生活自理的时候，却匆匆地走了！儿女没有侍候过您一天啦！甚至您没有吃上儿女们给您端的一口饭！从我记事开始，我们姊妹过生日，无论生活再艰难，您都会变着花样给我们改善伙食，让我们留下美好的瞬间，那时候生活困难没有白面，那怕荞麦面，做成不带酸菜的甜饭，您也要把这一天做给我们快乐，做给我们一个幸福的生日纪念！然而，您的六十八个春秋，儿女们恐怕连您的生日是哪月哪天都不知道吧！这就是您的一辈子，我可怜的母亲呀！就在您生命的最后时刻，您还在为儿女们做着马牛！您仍然以宽厚的胸襟带走了一生的辛劳和遗憾，您的不怨恨和不责怪，给儿女们留下了自责和卑微！您让我们的人生更加吝啬，让我们活得更加狭隘！
母亲啊！我要记载您人生的每一道蹒跚，我要收藏您这一生所遭受的每一次凌辱和岐视，让那些不孝的纸钱和眼泪变得更加虚伪！
母亲啊！如果有来世，我们还相约四月，在槐花下，我做成春天的味道，我们娘儿俩相扶走过，如果有来世，我还是您的老生胎——小菊！我依然是您身边的一滴泪！
写于二零一八年母亲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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