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小南︱《正史宋元版之研究》對宋元版正史的細緻考校辨析

邓小南︱《正史宋元版之研究》对宋元版正史的细致考校辨析

《正史宋元版之研究》,尾崎康著,喬秀巖、王鏗編譯,中華書局,2018年3月,198元

尾崎康著,喬秀巖、王鏗編譯的《正史宋元版之研究》,2018年3月由北京中華書局出版。捧讀之際,古雅厚重的感覺油然而生。此次編譯,著者及譯者對原著《正史宋元版の研究》(汲古書院,1989年)進行了大量訂補,使該書呈現出新鮮的生命力。該書的貢獻不僅在於對宋元版正史的細緻考校辨析,而且對文獻版本學亦有借鑑與推動的意義。

尾崎康先生是日本著名版本學家,他曾多年跟隨阿部隆一教授在日本、在中國大陸及臺灣地區系統調查存世宋元版本,並選擇中國學術最為重要的基本典籍——正史——為個人著力方向,其力作《正史宋元版の研究》內容豐湛精實,在學界享有聲譽。原書出版後,著者繼續調查各地所藏正史宋元版本,陸續著文發表。1991年,著者應邀於北京大學中文系做系列講座,藉此機會調查了北京大學圖書館和當時的北京圖書館藏書,以此為基礎出版了《以正史為中心的宋元版本研究》(陳捷譯,北京大學出版社,1993年)一書。這些相關內容,今悉取以增訂原書。

譯本前有《編譯說明》《記述凡例》,後有《引用參考文獻表》《漢譯增訂版編後記》;主體部分則分為《緒論編——四部書及正史之初次編刊》、《綜論編——宋元時期之正史刊刻》、《解題編——正史宋元版書志解題》,各編標題與日文版中的序章、本章、終章相比,更加明確醒目。

版本目錄之學,對於辨章學術、考鏡源流有著不可替代的意義。章學誠有《校讎通義》,錢基博有《版本通義》。如學者指出,“版本之學,所從來舊矣,蓋遠起自西漢,大用在讎校”(《大學經典:版本通義》)。版本學尤其關注文獻的物質形態及特點風格,藉以判斷版本的源流系統、異同優劣,通過對於版刻、印刷、裝幀等方面細緻入微的觀察,提供版本鑑定的技術依據。

宋元版文本精善,在今天具有文物、文獻雙重價值,也使我們得以“觸摸”歷史。但如著者所說,明清藏書家致力於搜求宋元舊槧,卻很少將其與通行本對校,世間也很難體悟其文本之可貴。《正史宋元版之研究》凝聚著幾代學者持續著力的結晶。近代以來,葉德輝、羅振玉、王國維等學者對珍稀古籍的版本源流進行了深入探討。隨著私家藏書逐漸匯聚到公共圖書館,也為版本目錄學的進展提供了可能。趙萬里先生運用“比較版本學”的研究方法,比對臚列南宋初期、南宋中期、元代三批浙江刻工,提示了確定南宋官方標準版本的方法,在此基礎上,得以準確予以分析,進而討論版本性質。他編著了《北平圖書館善本書目》《北京圖書館善本書目》,並在1959年主持編纂出版《中國版刻圖錄》這一大型版本學書影圖譜。阿部隆一教授廣泛調查多地宋元版善本,撰寫了《中國訪書志》、《日本國見在宋元版本志?經部》,延續了上述工作。

在此基礎上,尾崎康先生針對正史刊刻的體系性,進行綜合研究。他以嚴謹科學的態度,嚴格區分通過膠捲、影印本、書影等資料瞭解的情況和直接調查原件所見,綜合考慮宋元版本出版傾向、版刻特點、文本內容等因素,通過對於時代分期以及覆刻、遞修狀況的逐一分析,提供細緻精密的介紹說明,充分呈現了文本的複雜性,使讀者對於判斷標準有了清晰的瞭解。

邓小南︱《正史宋元版之研究》对宋元版正史的细致考校辨析

尾崎康先生

基於多年的調查及篤實功夫,著者的見解確鑿明悉,敘述淡定平實。在《綜論編》第五章《宋版鑑定之前提性討論》中,著者提供了比對標準之基本認識:“就北宋末南宋初期而言,《東禪》《開元》《思溪》三部大藏經,因大都可確定刊年,而且有大量刻工名,參考價值最大。”(21頁)他綜合歷代著錄,證以版式、字體、刻工、識語等,為正史的版本鑑別建立了一套明白有序的體系。我國學術前輩周叔弢先生編有《宋刻工姓名錄》,趙萬里在《版刻圖錄》中提示了重要的刻工姓名,日本學者長澤規矩也編有《宋元刻工表初稿》,阿部隆一教授亦就此積累了大量信息;在這些工作的基礎上,著者做出了更為精準的判斷。比對《思溪藏》刻工姓名(616-619頁),他指出:“百衲本所收嘉祐刊《(新)唐書》,實為南宋初期覆刻本”;比對原版補版、刻印時期、刻工姓名,他認定“舊稱‘眉山七史’之傳本,實皆南宋前期江浙刊本”(96頁);並且提供了豐富系統的刻工信息(兼及明代補版刻工),對今後的宋元版研究必有實在的幫助。

全書處處反映出著者的謹慎,在細節方面用力頗深,因而能夠揭示出版本鑑定的要訣。著者具體討論了張元濟、長澤規矩也等學者對於避諱的研究,進而在“前提性討論”中指出避諱情況的複雜性,官刻本與坊刻本存在差異,北宋與南宋以及南宋前期、中期和後期的避諱嚴格程度也有差異,認為“避諱缺筆之下限僅足以證明刊刻年代之上限而已,不得據以為刊刻年代。不避諱,容有當避而忽略者;已避諱,則刊刻時間必不能更早”(31-32頁);從而使習見的以避諱判定刊本時代的甄別方式具有了方法論的意義。著者從歷代刊刻行為的體系性出發,推測南宋中期應有建安書肆刊刻的《十史》,根據風格、體例、版式的默契與協調,逐一查訪,陸續得到印證。這一成功,亦來自其方法創新。全書《結語》中講到宋元版本鑑定的六點論證方式,正是著者的扼要總結。進一步說,本書構建了正史版本體系的認定原則,這一原則對於其他門類,例如子部、集部,亦應在一定程度上具有普遍意義。如編譯者所說,“尾崎先生沒有辜負歷史給他的有利條件,出色地完成了他的研究”(702頁)。

版本學具有很強的實踐性,版本學研究是一艱辛過程。書中提供的豐富文本、呈現的研究理念、建立的框架體系,拓展了版本學的研究視野和研究領域。在研究過程中,尾崎康先生髮現“舊時各種書目、書志、解題之失實,超出想象”(698頁)。其中的甘苦,破解問題的曲折與喜悅,非旁觀者所能體味。《正史宋元版之研究》一書,不僅延續了中日學界對於“宋元版本”這一議題長達數十年的持續關注,體現出著者的執著探求,也是著者與譯者相繼努力的重要學術成果。

應該特別指出的是,這部增訂漢譯本,不僅作者有增補修訂,編譯者亦有重要貢獻。譯作文雅簡潔,而且進行了結構上的重新謀劃,增加了參考文獻,《解題編》為各種版本增加了編號,為讀者提供許多便利。更為重要的是,本書不僅有“編譯說明”,有“漢譯增訂版編後記”,正文中也有譯者撰寫的大段附記(例如104-105頁、360頁)與註釋,僅筆者注意到的,就有三十五處之多,或者充實最新的研究成果,或者指出古籍影印中的問題,或者對原著者的論證引申補充,使表述更為完整清晰,具有很高的學術價值。

編譯者是嚴格意義上的學者。譯者喬秀巖教授,2004年正式在北京大學歷史系執教,當時即發願從事《正史宋元版の研究》的翻譯工作,2006年為研究生開設了“正史宋元版研究”課程。本書的編譯,經歷著譯者教學與研究相結合的過程,也吸取了學生們的閱讀意見。編譯內容處處體現出學者的嚴肅態度以及對學界負責的精神。例如“編譯說明”中特別指出:“今經編譯,內容與原書不盡同。讀者欲知作者論述之先後變化及具體觀點之發表時間,原書及相關論文具在,可以案核。”並且提供了《斯道文庫論集》免費電子版的網址,使讀者感覺到編譯者為學界提供便利之良苦用心。

說到美中不足之處,本書涉及國家圖書館善本處,很多標註“未見”。據著譯者估計,國圖藏本可能是日本和臺灣的總和。眾所周知,對於版本學來說,“知見”的重要性不可替代,直接觀看實物非常重要。退一步說,館藏善本目錄、縮微膠捲、掃描件當然也會有重要幫助。這也提醒我們,版本目錄學研究的推進,離不開圖書館界的積極支持。

全書似存在體例不很一致處。例如,書中徵引史籍文字、印行者刊語等皆予以標點,迻錄正史編纂刊行的聖旨諮文(如刊印《宋史》之元代中書省諮文、《金史》鋟梓印造裝褙之公文)亦加標點;但引述宋代開板牒文等,則保留原行款格式而一概不予點斷。此外,書中紀年的數字採用“一三世紀”“紹興一〇年”等方式;紀月日亦用類似表述,例如“乾興元年一一月一四日”等,既不符合史籍中的表述方式,也不符合如今的漢語習慣。

《正史宋元版之研究》的面世,對古籍版本學的研究必將產生積極的推動作用。在此基礎之上,關注視域不同的版本學、目錄學、印刷史學者有研討互動的開闊天地。版本學之所以成為專門之學,與刻印本的出現相關。從這一意義上看,諸如宿白先生《唐宋時期的雕版印刷》(文物出版社,1999年)等著述對雕版印刷歷史背景的研究,值得繼續跟蹤探求,以便進一步豐富我們對於版本與社會關聯的認知。近年出版的辛德勇教授《中國印刷史研究》,關注印刷術的技術淵源與歷史環境、不同性質印刷品的社會意義以及各種因素對印刷史的影響,也促使關鍵認識的深化。本書討論的主要是南宋版本,作為宋代文化史的材料,亦有顯著的參考價值。我們期待更多堅實成果的問世。

(感謝高柯立博士、古麗巍博士在本文撰寫過程中提供的熱誠幫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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