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顯祖和他的《牡丹亭》夢

湯顯祖的人生離不了夢。以三甲的實力落第,後又在科場奮戰十年,終只得一同進士出身,這一場噩夢已經給他留下了深深的印記。他卻還不吸取教訓,以為萬曆皇帝看見彗星就真的會反躬自省,結果仗義執言換來的是一紙貶官的詔書。誰曾想,正是這紙詔書正式開啟了湯顯祖如夢一般的更生。

夢是湯顯祖的生命,也是《牡丹亭》的生命。書生和美女的故事盛行於宋朝,到了明代,作家們編撰成書,添油加醋,成了一部部傳奇。此種故事數量之多可謂汗牛充棟,緣何湯顯祖單單看中了《杜麗娘慕色還魂》這一篇呢?起源便在於一個“夢”字。在這個非同尋常的故事中,一個閨房之內的青春期女子春閒而午睡已經觸犯了閨中禁忌,她卻在花粉飛揚的花園裡,夢見與年輕男子幽會纏綿。不僅是這些已經足難以啟齒的事,更有甚者,她為這虛夢中的情人傷感迷亂,竟至一病不起,終亡於情思。奇妙的是,她的夢中情郎確有其人,當柳夢梅登場,她穿越死生之隔來到情郎的夢中與其再會。最後她復活了,這對陰陽奇緣走出了夢境,被社會接納。

很顯然,穿插在這個故事當中的最重要元素就是夢。晚年的湯顯祖自號“繭翁”,意為躲在繭中編織夢境的老翁,事實上他最著名的四部作品都有個共同點,那就是都有傳奇的夢境,後人把它們編纂在一起,稱為“臨川四夢”。夢有巨大的力量,這股力量牢牢吸引了湯顯祖。在絕大多數書生與美女的故事中,美女大多狐媚所化,結局也盡為悽慘。而杜麗娘竟然被夢牽引著,穿梭陰陽兩界,最終獲得了屬於自己的幸福。

就在湯顯祖讀著杜麗娘故事的時候,後來擔任內閣首輔的王錫爵之女王燾貞因未婚夫去世,還未過門就守了寡,對人生絕望的王燾貞絕食數日後身亡。至為可笑的是其父王錫爵,竟然也編造了一個美如夢境般的故事,說王燾貞在家修道,號曇陽子,因獲仙人真訣而絕食求仙,最終在十萬眾人的見證下由靈蛇陪伴而昇天。這個可憐的女子並沒有做過什麼好夢,卻化成了別人的迷夢,因為缺少愛的澆灌,她的花樣青春尚未及綻放就已凋謝。相形之下,杜麗娘同樣被無望的愛淬滅了生命之火,但最終還是因為愛使她重生。《牡丹亭》題詞中有:“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夢中之情,何必非真,天下豈少夢中之人耶!”

生命不能穿越死生兩界,但愛情可以。所以杜麗娘死而復生,在牡丹亭畔。牡丹被譽為國色天香,花瓣重疊,形態逼人。世人謂牡丹端莊高潔,乃不知是後世的附會,“唯有牡丹真國色,花開時節動京城”,此花是性感、奔放和肉慾的化身。用牡丹命名杜麗娘的葬身之所,才能配得上這個為愛情與命運抗爭,不惜付出生命的女子。對著鏡子的杜麗娘欣賞自己的花容,而鏡中同樣美靨如花的女子也在欣賞著杜麗娘。閨中少女何曾受過這樣的撩騷,嬌羞百媚,夢自踏來。“嫋晴絲吹來閒庭院,搖漾春如線,停半晌,整花鈿,沒揣菱花,叢人半面,迤逗得彩雲偏。”在故事的開頭,麗娘還曾因為閒睡被其父訓斥,便是為這春夢埋下了伏筆。麗娘是怎樣從對鏡到入睡的,這不重要,重要的是麗娘因夢而踏入了奇幻的愛情世界。從現實中的“百計思量,沒個為歡處”,到夢中與情人幽會“這般花花草草由人戀,生生死死隨人願”,麗娘感受到了愛情的奇美,也經歷了由夢至醒的幻滅。夢之外的麗娘漸漸相思成疾,為伊消得人憔悴,將死之時,她對鏡自畫了一幅肖像,想把自己最美的樣子留在人間。

自畫時的杜麗娘尚不能想到事情還會發生那樣傳奇式的轉機。她哀嘆,“虛勞,寄春容教誰淚落,做真真無人喚叫”。然而她夢中的情人真的在三年後搬進了曾經的杜府,寄春容,教柳夢梅淚落。故事被推向高潮,麗孃的魂魄半夜闖進柳夢梅的夢中,他們幽會交媾,一夜貪歡。以為這就是結局了嗎?並沒有。我們永遠不要忽略這個故事中大大小小的配角。杜麗娘的父親,是社會道德的化身。他正直,是義理的忠實衛道士,開頭便因女兒犯忌春睡而斥責女兒。然而他卻自謂孔門腐儒不可信,“你看俺治國齊家也只是數卷書”。幾個點綴用的人物也各有生氣,為麗娘守墓的塾師根本不知道什麼叫做愛,卻又無意中把麗孃的自畫像傳到了柳夢梅之手,幾個道姑看著岸然修道,然而卻是飢渴地不得了,偶出自嘲的汙言穢語博看客一笑。

湯顯祖的反諷絕不僅止於配角。“原來奼紫嫣紅開遍,都這般付與斷井殘垣”,同樣的悲劇性元素也無情地深植到主角身上。重回人間的杜麗娘,竟似換了一個人,她從沒有忘記自己前生的夢和死後柳夢梅的夢,但一切都被她安放到深心中。柳夢梅向她求歡,她卻嚴詞拒絕,要求待明媒正娶之後方可圓房。更具諷刺意味的是,杜麗娘告訴柳夢梅自己還是處子之身。柳生不信,數度幽期,玉體豈能無損?“見了你,緊相偎,慢廝連,恨不得肉兒般和你團成片,也逗的個日下胭脂雨上鮮”,這些情話尚縈繞在柳夢梅的腦海,但耳際傳來的卻是,“伴情哥則是遊魂,女兒身依舊含胎”。

這還是三年前的杜麗娘嗎?這還是那個縱情悅己,為情捨命的率真少女嗎?人鬼殊途,鬼可以縱情,人卻須受禮。他們當初浪漫式的愛情故事逾越了禮節,註定要為世所不容,而成功回到現實的他們要做的只能是儘量糾正當初的越軌,以迎合世人的眼光。是不是,只有夢中才能掙脫禮教和禁忌的束縛,去自由追逐愛情?是不是,只有鬼才可以不受義理的掌控,去隨性擁抱真心?復活的杜麗娘,再也不是那個愛情至上的勇敢女子了。而臺下的觀眾,也從這一場夢中驚起,各自返回他們要繼續的生活。

《牡丹亭》寫成約十五年後,湯顯祖如夢的人生也走到了盡頭。生而為夢,夢而為生,夢的結局不是驚醒就是死寂。死前他對自己的兒子說了一句話:“吾欲以無可傳者傳”。於是,他的三子把他剩餘未能刊印的詞曲唱本全都付之一炬,結束了他這一生了無情牽。

湯顯祖和他的《牡丹亭》夢

湯顯祖和他的《牡丹亭》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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