砸缸的少年

砸缸的少年

(司馬光砸光,司馬缸砸缸。)

1

司馬光成名很早。

7歲時,他因為砸缸救人的事一夜走紅,從老家夏縣(今屬山西運城)一直火到東京和洛陽。他的事蹟被畫成漫畫,人們紛紛轉發,刷爆了朋友圈。

他跟稱象的曹衝、讓梨的孔融一起,被稱為三大神童。

司馬光是官二代出身,按照當時的“恩蔭”規定,他可以不通過科舉直接做官。可這個傲氣的少年偏偏不肯,非要自己去考,結果不到20歲就高中進士甲科,靠自己實力站到了皇帝面前。

這麼拽酷的經歷,簡直可以寫兩篇毒雞湯文了:《聰明人比你更努力,你努力又有什麼用?》《官二代富二代都這麼努力,你還有什麼出頭的希望?》

這個春風得意的少年,大概沒有想到,自己一輩子都會跟“砸缸”連在一起。

砸缸的少年

神童組合三件套

2

入仕之後,司馬光砸的第一個缸,是官場的潛規則。

他曾在禮院當過“奉禮郎”,就是掌管祭祀禮儀的小官。

有個叫麥允言的宦官去世了,仁宗皇帝很喜歡他,就把自己出行的儀仗隊賜給他用作葬禮。別人都沒說什麼,司馬光卻跳出來抗議:“麥允言只是皇上的近侍,對國家沒什麼功勞,這樣做不妥!”

還有個叫夏竦的學者型官員也去世了,宋仁宗本想賜給他“文正”的諡號,沒想到司馬光再次舉手反對:“‘文正’乃是最美諡號,夏竦是什麼人,他受得起嗎?”於是夏竦的諡號被降了一級,改為“文莊”。

“順水人情”這幾個字,司馬光好像根本不認識。

他非但不給同事面子,不給老闆面子,連外賓的面子也不給。

有一回,交趾(越南)進貢了一種奇特的野獸,說它是“麒麟”。司馬光一臉的不以為然:“到底是真麒麟還是假麒麟?就算是真的,自己來的才是祥瑞之兆,抓來的不過是普通動物而已。依我看還是送回去吧!”

可以想象,司馬光這個刺頭一定得罪了不少人。但你若以為他對誰都冷麵無情,那就小看了他的為人。

宋朝的科舉考試很務實,要求考生提出對國家內政外交軍事問題的見解和對策。有一年,一個叫蘇轍的熱血少年參加了禮部會試,他答得很直率,刀刀見血,考官有點受不了,打算把他刷掉。

司馬光此時正負責諫院的工作,諫院的職責就是專門給皇帝挑刺。聽說此事後,他立刻表示:“蘇轍有愛君憂國之心,不能因為說話太直就落榜。”

宋仁宗聽從了司馬光的建議,特地下一道詔書,將蘇轍的名字放在進士名單的最後一列。同批錄取的,還有蘇轍的哥哥——蘇軾。

司馬光砸的第二個缸,是最敏感的立嗣問題。

宋仁宗身體不好,又沒有兒子,太子之位一直空著,大臣們憂心忡忡,可誰都不敢催促。司馬光膽子最大,直接去見宋仁宗,當面請他快做決定。

宋仁宗沉思了很久,然後說:“一定要挑宗室子弟為太子嗎?”

司馬光說:“我還以為自己必死,沒想到您這麼開明,竟然接受了?”

宋仁宗呵呵一笑:“沒什麼,古今都有這種事。”

司馬光放心地回到家中,可左等右等,也沒見仁宗皇帝下詔立太子。司馬光急了,又寫了一封奏章,問道:“是不是有小人作梗,說您正當壯年,不要做這種不詳之事?您可別忘了唐朝的宦官之禍啊!”

宋仁宗讀後大為觸動,當即下令將這封奏章送到中書省(相當於中央辦公廳),正式啟動策立太子一事。

司馬光又去見宰相韓琦等人,對他們說:“諸位還不抓緊時間商定此事,萬一哪天宮中半夜傳出一張紙條,指定某某為繼承人,全國上下誰敢違抗?”

在司馬光等一干人的努力下,不久,宋仁宗終於下詔,將養子趙宗實改名為趙曙,立為皇太子,也就是後來的宋英宗。

司馬光砸的第三個缸,是王安石。

當眼裡容不下沙子的司馬光,遇到比他更直更硬的王安石時,會撞出怎樣的火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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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司馬光與王安石是同事,是鄰居,也是一對好基友。兩人年齡相近,性格相似,同樣智商滿格,同樣才高八斗,同樣憂國憂民,同樣充滿正能量,完全可以成為政壇的雙子星。

他倆都是禁慾系老幹部。

司馬光任幷州通判(相當於太原市副市長兼秘書長)時,太守(相當於市長)的夫人送給他一個侍妾,可司馬光理都沒理。司馬伕人以為他在顧及自己的感受,便找了個理由出門,吩咐侍妾好好打扮,夜裡直接去老爺房間。誰知司馬光看到侍妾時一臉不爽,還警告她:“夫人不在,你竟敢來此?還不快走!”

王安石的夫人也曾買過一個小妾,為了給丈夫驚喜,晚上臨睡時,讓小妾打扮得漂漂亮亮前去侍候。不料王安石大吃一驚,像審犯人一樣盤問她的來歷。得知她丈夫因為弄沉了一船官麥,無力賠償,只好將她賣掉還債,王安石立即讓這女子去別的房間休息,第二天一早把她丈夫找來領她回家,並且不必還錢。

他倆都是一副臭脾氣。

儘管比親兄弟還要相似,然而司馬光與王安石之間,卻上演了宋朝官場上最複雜、最精彩、也最優雅的一場撕逼。

事情的起源,是一場祭祀。

公元1067年,宋神宗繼位。第二年夏秋,黃河以北接連發生水災和地震,莊稼歉收,國家財政收入也隨之減少。有官員便向神宗皇帝建議:為了節省開支,今年的南郊祭天大典,就把賞賜群臣黃金絲帛的儀式取消吧。

宋神宗沉吟不決,下詔讓學士們自由發表看法。司馬光與王安石之間第一次公開吵架,就是從這裡開始的。

司馬光說:“我同意。救災和勤儉節約,都應該由貴戚高官們帶頭。”

王安石則說:“節約能省下幾個錢?財政吃緊是個長期問題,缺錢是因為沒有善於理財的人。”

司馬光反駁道:“你所謂的‘善於理財’,不過是巧立名目,在百姓頭上增稅而已。”

王安石馬上否認:“錯!善於理財的人,不需要增稅就能充實國庫收入。”

司馬光哼了一聲:“天下哪有這樣的道理?世上的錢財和物資,不在民間,就在官府。官府如果設法從百姓那裡巧取豪奪,那可比增稅還要惡劣!”

群臣們分成兩派,爭論不休。宋神宗開口了:“我贊同司馬光的看法,不過暫時不能按他所說的做。”

不久,雄心勃勃的宋神宗下達旨意,任命王安石為參知政事(副宰相),開始推行新法。

為了安撫司馬光,宋神宗決定提拔他當樞密副使(相當於軍委副主席)。司馬光一口回絕了:“您如果採納我的意見,就算不升職我也高興。如果要推行新法,那我寧可不做這個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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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源與節流之爭

4

司馬光與王安石,一個主張節流,一個主張開源。雙方都有道理,但對於年輕有為的宋神宗來說,王安石的主張無疑更有吸引力。

(敲黑板!以下內容必考!)

王安石推行的新法,包括經濟、軍事、教育等多個方面。其中最招人反感的,是幾項經濟領域的改革。

他想以強大的國家力量去幹預經濟運行,用現在的話說,就是“國家計劃經濟體制”。這正是他與司馬光撕得最激烈的地方。

為了便於理解,我把他倆關於新法的幾點主要分歧列成表格:

新法名稱內容正方(王安石)
反方(司馬光)
青苗法正月播種前和夏秋收穫前,如出現青黃不接的情況,百姓可向官府借錢,谷熟之後償還,每期利息為2分。既能起到臨時救濟作用,又能增加政府收入。地方官員為了完成業績,會強行要求百姓向官府借貸,而且隨意提高利息,比民間高利貸還要狠。
募役法以前是由農民輪流免費為官府服徭役,現在改為按家庭收入分別交錢給官府,再由官府花錢購買勞動。可以減輕農民負擔,同時增加政府收入。很難做到公平公正,容易導致富人交錢少,窮人反而交錢多。
方田均稅法
每年九月由縣令負責丈量土地,分為五等,稅款各不相同。次年三月進行公示。可以防止土豪們隱瞞田地、偷稅漏稅。時間太長,成本太高,地方官員素質也難以保證。
市易法在京城設置“市易司”機構,在市場供應充足時收購貨物,等到市場短缺時再賣出。可以穩定物價,防止奸商壟斷市場,同時增加政府收入。與民爭利,而且特權人士會利用手中資源牟取暴利(權力尋租)。
均輸法設置“發運使”官職,調配各地上供京師的物資,買近不買遠、買賤不買貴。可以節省勞務費,減輕人民負擔。侵犯了商人利益,損害市場公平。

王安石畢竟有神宗皇帝撐腰,司馬光爭不過他,一氣之下辭職跑到洛陽,關起門寫《資治通鑑》去了。

王安石的確是塊幹大事的材料,新法剛開始推行時,效果立竿見影,國家財政收入很快增加了。

可是計劃經濟本身會導致政府機構膨脹,造成越來越大的財政開支。而且越往後執行越亂,民間原有的商業經濟遭到強行破壞,官員們又是良莠不齊,有些地方甚至官逼民反,社會動盪不安。

司馬光的種種預測,不幸都靈驗了。

司馬光走了,王安石也沒過上好日子。反對他的人實在太多,上至皇太后,中至各級官員,下至普通民眾。大多數人並沒有司馬光那樣的氣度,他們對王安石甚至到了人身攻擊的地步。

當王安石因為阻力太大,想要辭職不幹時,司馬光卻連續給他寫了三封信,說:“我反對你,是因為新法的一些措施傷害了民眾,希望你儘快改善,而不是否定變法本身。想想皇上對你寄予的期望,你怎麼能半途而廢呢?”

他還提醒王安石提防小人:“你只知道提拔新人,卻不知其中有多少諂媚之士。你掌權時他們什麼都順著你,一旦你失勢了,必然有人出賣你換取自己的榮華富貴。”

無論司馬光如何苦口婆心地勸說,王安石總是硬梆梆地回一句:“道不同不相為謀!”他還打壓蘇軾等指出新法缺點的官員,把他們統統排擠出京城。

司馬光的耐心終於被耗盡了,再也不想跟王安石說話,並向他扔了一串“不曉事”“執拗”“摒排異己”的評價。

公元1074年,一場旱災終結了王安石的宰相之路,他在眾人的起鬨中黯然下臺。

儘管第二年宋神宗又想念起王安石,恢復了他的職位,但那不過是迴光返照,不久,王安石再次罷相,徹底離開了政權中心。

回到鄉下種田的王安石,每當憶起這場風波時,對變法派和保守派中的很多人都表示鄙視。只有在提及司馬光時,會說:“他是個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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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司馬光砸的最後一個缸,是社會輿論。

公元1085年,為變法折騰一輩子的宋神宗駕崩了,年紀不到10歲的小皇帝宋哲宗即位,高太后聽政。

高太后一向反對變法,執政後第一件事就是任用司馬光為宰相。

67歲高齡的司馬光,一上臺就把王安石苦心經營的新法全部廢除了。

包括蘇軾在內的一些官員站起來提出異議,說:“新法也有可取的地方,不能一概廢除。”然而司馬光也像王安石一樣拒聽意見,把他們統統排擠出京城。

隨著變法的失敗,王安石的名聲也跌落谷底。一年後,他在江寧悄然去世,喪事辦得極其簡陋,完全不符合一代名相的身份。

司馬光此時正在重病中,掙扎著起身,給當朝宰相寫了封信,為王安石辯解:“他的文章和人品都值得欽佩。現在朝廷正在矯正他的過失,革除他的弊端,那些反覆小人一定會往死裡詆譭他。我很憂慮,希望朝廷能夠厚待他,不要否定他這個人。”

由於司馬光的堅持,王安石避免了死後被徹底清算的命運,還被朝廷追贈為一品太傅。

同年10月,司馬光在東京去世。

他的葬禮與王安石有天壤之別,不但兩宮太后和宋哲宗親自弔唁,而且從京師到夏縣,人們連班都不上了,紛紛買祭品前去致奠,還跑到街上去哭送靈柩,好像死的是自己親人。

不知這一對相愛相殺的冤家,在另一個世界重逢時,會冰釋前嫌還是繼續抬槓?

北宋的魅力或許就在這裡:從范仲淹,歐陽修,包拯,到司馬光,王安石,蘇軾,他們公私分明,不會因為交情好而附和對方,也不會因為政見不同而影響私交。他們每個人都經得起人格的檢驗。

只有北宋能夠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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