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振中:讀書挽救了一切,改變了一切

邱振中:讀書挽救了一切,改變了一切

66歲的邱振中有很多頭銜,他是書法家、書法理論家、中央美院教授,也畫水墨畫、寫現代詩。為了安置三萬多冊的藏書,他的家每個房間都是“書房”。在我們迄今為止以“書房”為由採訪過的所有人中,邱振中最願意分享他具體的讀書經驗,也最喜歡推薦看過的好書。聽他把如此難以把握、如此個人化的事情描述得那麼精確,就知道他常掛在嘴邊的“沒有書就沒有我的今天”不是隨口說說的漂亮話,而是一個自我要求嚴苛、一路自己摸索過來的讀書人真正的肺腑之言。

邱振中:讀書挽救了一切,改變了一切

為了三萬多冊書,這位中央美院的教授住得離學校很遠,在頗為“荒涼”的首都機場三號航站樓附近,因為那裡的房價僅為美院周邊的一半。“大一倍的面積,誘惑太大了。”他的書架也為此做了精確的計算,一層僅比一本書高一點點,“但是現在的書越做越大,有好些就放不進去了”。二樓工作室和走道里也都有書架,感覺每個房間都是“書房”。

客廳茶几上放著他正在讀的德勒茲的《弗蘭西斯·培根:感覺的邏輯》,攤開的書頁上,空白處有鉛筆寫的眉批,但他並不知道南京藝術學院很快就會有一個大型的培根個展。“這麼重要的畫家,我當然很關心,倒不是因為喜歡他的風格,關鍵是這麼出色的藝術家,他感覺的深處一定是和生活、和時代關聯糾結在一起的,而且他反映它們的方式很特殊。我也希望做這樣一個人,一個人有這樣的信念的話,一定會關心陌生甚至截然不同的東西。”無論讀書還是創作,他的自我要求都是:“如果世界上已經有了一個培根達到了這麼高的水準,你去看他的一幅畫,你也必須達到這個水準,因為你只是學習,沒有創造。如果是一個真正的創作者,要做到他後面的一點,那個才難。”

66歲的邱振中有很多頭銜,他是書法家、書法理論家、中央美院教授,也畫水墨畫、寫現代詩。這些頭銜之中,只有“詩人”符合他兒時的理想,但在涉獵的每一個領域,他的成就都不小。“每個人的成長經歷不一樣,對我來說最主要是書。因為我們不是成長在最核心的文化環境,父母都是普通人,就算是藝術世家出身,還未必是世界一流藝術家,都有侷限性。比如一個二流藝術家的家庭,你的家長對藝術的看法可能不怎麼高明,你就可能永遠不知道一流的是什麼。對我來說,是讀書挽救了一切,改變了一切。”

“現在想起來,高中時期我逐漸明確了自己未來的理想,就是做作家、寫詩歌。但是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孩,雖然我是很自信,但是這麼大的事兒,你怎麼敢相信自己有天才?有真正偉大的文學才能?不敢相信。所以最後讀的還是工科。不過我有信念,相信自己如果有才能,一定會轉行。”邱振中現在的讀書習慣,也是高中時養成的。“高中每一本課本,我從第一個字讀到最後一個字,包括編者說明。每個詞我都想,為什麼這麼用?結論是高中課本寫得很好,沒有一句廢話。”“文革”時期,邱振中搞到一本武漢大學中文系自印教材,裡面有一些世界文學選段,他也是這麼細讀。比如《高老頭》裡的四行字,“讀了不下100遍”,一句句分析句號怎麼用,第二句怎麼接上,中間有多大的跳躍,什麼時候要很緊湊,什麼時候又要省略……“看完我就知道敘事是怎麼回事了”。80年代歐美“新批評”傳入中國,邱振中高興得不得了:“這就是為我準備的嘛!我早就在這麼看書了。

對話邱振中

B:你說你高中時確立了以後要當詩人的志願,聽說此前你想過做京劇演員?"

Q:這個說來話長。小時候,最早的夢想是當騎兵,後來想當運動健將,聽說書、看武打小說之後,又想當俠客。但還算明智,不像很多小孩偷偷跑到峨眉山去了。接著興趣轉向京劇,1958年南昌京劇團招生,我偷偷把考初中准考證上的照片撕下來,戶口本偷出來,去報名,報名費兩三毛錢。招 20 名,200人報考。那個考試是一輪輪放榜的,最後錄取不是放榜,直接寄通知書。我沒收到,就去問。當時的情景歷歷在目:那個樓的樓梯怎麼樣,老師怎麼翻檔案給我查,然後告訴我:取了,把被子拿來就行了,吃飯不要錢。回去我跟媽媽說,我取了,媽媽面沉似水,說取了什麼?我說取了京劇團,吃飯不要錢,你收到通知了沒?沒收到。我一點辦法也沒有,知道家裡不讓去。後來就逆反,不上學,天天揹著包在京劇院門口晃,早上那裡一個人沒有,晃了大概一個月,覺得無聊了,想上課了,才回去上課。!

B:那時候算是壞學生。

Q:對。京劇的夢也破滅了,又整天想學武術。到了初三,一個偶然機會,可以學武術。應該是1962 年上半年,我 14歲,進步非常快。武術套路里有空翻,老的武學不會空翻,老師就建議我去南昌市體校體操班學體操,又考上了(笑)。練了幾個月,就去參加省裡比賽,一年以後,參加全國少年比賽,所以我整個高中就像個體育明星。當然這給了我自信,更重要的是讓我的身體特別好,高中到大學,基本就不知道生病是怎麼回事,學習效率是原來的十倍。你們沒有訓練的經歷,根本不知道那種精力飽滿是什麼樣。高中的課程其實挺難的,挺多的,但是用不上我三分之一的精力。

邱振中:讀書挽救了一切,改變了一切

B:從書架上的書看,你讀書的種類很雜,會有某個階段重點研究某個門類嗎?

Q:客觀上講是會的。我從研究生開始記讀書筆記,記了 20本不到,還有讀書書目記,書目記很有用,幫我找筆記的內容,有些筆記我做了索引。現在讀書比較隨意,那時候都是從頭到尾讀,一年讀 40-65本,十多年讀下來,每年對自己重要的書大概有四五本,感覺有幾十本書對我的成長、進步、改變起了巨大的作用。比如《現象學的觀念》,當然我比不上學哲學的人更瞭解,但可以說,我讀懂的那兩頁,我可以和所有人討論,而且這兩頁就可以改變我的一生。那本書真厲害,包括導言,寫得太好了,是對現象學最簡潔的敘述。原先你都是這樣看世界的,那兩頁書你看懂了之後你就那樣看了,整個都改變了。這是人一生中最快樂的事情。我說一個詞,你們不要笑,我覺得我還在“成長”。

B:應該有很多人問過你,你同時做嚴格的書法理論,又做藝術創作、寫現代詩,三方面是怎麼兼容、怎麼切換的?

Q:我是反思過的,應該是不能兼容的。我讀小說的時候,還是和中學時讀書習慣有關,比如一個作者,一行詩歌寫成這樣,我就想,他寫這行詩的時候,感情狀態是怎麼樣的?不是指平靜、激動這類表層能看到的,而是他心底深處的感覺的結構是什麼,那很微妙的,說不清的,你去猜測也一定會錯,因為他自己也說不清。但是這給我帶來一個好處,我看到文字的時候,自己的感覺就在那裡動了,所以每次閱讀都是訓練我自己深層感覺的過程。雖然我自己的感覺我也說不好,但是我知道那個東西在那兒,在動。我明白我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調整那個東西,把那個結構調整了,我的風格就變了,而且會源源不斷地出來。不是這首詩改成那樣,而是我下面的結構是那樣。這是我年輕時候的經驗,現在我覺得它太好了。我很清楚地知道做一個嚴格的論文時要怎麼樣,寫詩歌要怎麼樣,我清晰地感覺到它們的差異,就像感覺深處有開關,我可以撥。當然不是一下子就撥好了,可能一週,可能一個月。有很多現代心理學,說實話我只讀了精神分析一種,但它使我對自己的認識加深了5 倍、10 倍。

邱振中:讀書挽救了一切,改變了一切

B:你之前寫了很多本書法理論的書,現在不怎麼寫理論了,是想有意識地投入創作嗎?

Q:書法理論我寫得已經夠多了,2005年開始我給朗朗書房做論文集,在這以前我已經感覺到,我讀研究生時的宏願基本做到了,就是再用當代理論把書法重新說一遍。現在我關心的已經不是那個了,我關心兩個主要問題,一個是中國文化的基本的機制,當然這很大,也有很具體的層面,比如形和神的關係,這是從書法引申的,我覺得是中國文化中排在前五位的重要問題,我有把握把它推進一步。要寫書的話要一兩年,現在抽不出時間來。第二個問題,是才能問題。我當然從小就很關心自己的才能發展,天才和普通人才能的區別、他們之間的過渡的可能性、深入分析天才的機制。我和所有人談這個問題,他們都說這怎麼談?我已經做了不少筆記,可能會寫這麼一本書,叫《可能的世界》或《不可能的世界》。意思是,也許我們都有一定的才能,但都不是公認的天才,這種可能性是最大的,我關心的是,我這種水平的才能有沒有向天才靠攏甚至無限接近的可能性?我和他的差異是什麼?

邱振中:讀書挽救了一切,改變了一切

B:有可能性嗎?

Q:當然有!這毫無疑問。你是不是想聽?真的是很激動人心。舉個例子,博士後導師帶博士後去敦煌看東西,收穫很大。回來以後,大家都不願意做報告,因為都不是研究這個的,講不出什麼。只有我一個人想講,我講的是,敦煌離我們有多遠。實際上就是才能發展的問題,我們去看了一下,你很激動,這和你的才能有什麼關係?實際上它應該成為我們成長的偉大的節點之一,關鍵是怎麼利用,有的人過一陣就忘了,這是所有人都會有的經歷,再偉大的展覽,對你都沒什麼用處。我想說的是,一個天才如果去看的話,他會怎麼樣?這是很具體的事情,必須從具體的事情著手。

邱振中:讀書挽救了一切,改變了一切

B:問題是,能找到這個東西的,不就是天才了?

Q:方法非常簡單,我現在只能說基本原則。比如培根的偉大繪畫在這裡,你很激動,你畫出來不是那麼回事,表面有點像,實際不是那麼回事,這就說明你看他的感覺是不對的,你要調整你的感覺,調整潛意識,直到與他貼合。換句話說,就是你看畫沒看懂,小說沒讀好。看偉大的小說就要這麼具體。

B:可能大多數人根本沒有能力看懂好的作品。

Q:當然。會讀書的人太少了。

(201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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