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欢树下(上)


合欢树下(上)​​​​ 肥婆一直到死,都在同秦兽儿做斗争。肥婆不是一个懦弱的女人,但她,从没赢过。

秦兽儿是肥婆的男人,花白的头发,中等身材,满脸黑扎扎的络腮胡,看上去有些凶猛。秦兽儿老了以后,黑扎扎的络腮胡变成了花白的络腮胡,花白的络腮胡从颜色上柔化了些秦兽儿的凶猛,使他竟多少有了些韵味,像个有点知识有点见识有点儒的智者。

其实,老了的秦兽儿还是原来那个秦兽儿,没知识没见识,照样打老婆,照样每天清晨从家里走到街上,拉着长声咳嗽大声吐痰,一点都不儒。

秦兽儿的原名儿早被人们淡忘了,秦兽儿这个响亮的名字,最初不知是出自肥婆之口,还是出自村里哪个幽默刻薄的先生。

秦兽儿有九个儿子两个闺女,再加上肥婆这个高高胖胖的老婆,熙熙攘攘闹闹哄哄的一大家子。 秦兽儿喜欢赌,大赌小赌,不大不小的赌,用纸牌赌用麻将牌赌用土坷垃堵,只要跟赌沾边儿,就能让他忘了回家。实际上,他回不回家,还真不重要,孩子不管家务不做,还得打老婆。可是,每次夜深了的时候,经常听见肥婆用木棍“当~当~当~”敲着铁皮桶,深一声浅一声的沿村呼唤:“秦兽儿~,老秦兽儿,你在谁家啦?” 有时候喊一圈儿,秦兽儿就回家了,有时候,喊着喊着,肥婆就被不知哪里突然闪出来的秦兽儿,揪住头发打一顿,就在当街打。


合欢树下(上)

那时候的小村傍晚,经常有挑着风灯卖豆腐脑儿的小贩儿,把豆腐脑儿舀给买家的时候,把风灯高高挑起,灯下蒸腾着大团儿大团儿白色的雾气,笼罩着风灯,和灯下卖豆腐脑儿的人。时间的流逝让我出现一种幻觉,仿佛肥婆的声音氤氲在豆腐脑儿的雾气中,飘渺而悠远。我知道这肯定是幻觉,卖豆腐脑儿的在风灯下给谁舀豆腐脑儿的时候,肥婆应该还在家里做饭吃饭,肥婆敲着铁桶喊男人的时候,卖豆腐脑儿的早就回家睡了。

肥婆家在村子中央,庭院深深,院子里有一棵巨大的合欢树,那是我小时候见过最美丽的花。每年的六月,满村都弥漫着合欢特有的香味儿,粉色绒团儿的合欢花丝丝缕缕纤纤,把整棵大树开成一场篝火盛会,每一朵毛茸茸的花,都是一簇簇跳动的火焰。

我悄悄潜进他家院子爬到树上偷绒花了,肥婆笑眯眯的走出来:“小黑妞儿,喜欢多少你就摘多少,肥婆喜欢花,也喜欢看你摘花!” 坐在树上看树下仰望我的肥婆,满脸柔情,顿时消散了所有偷花的紧张,我轻松地坐在树上挑选最好看的花朵。我讨厌别人说我黑,但是肥婆喊我黑妞儿,只觉得亲切。

肥婆说:“这花儿就是给喜欢它的人摘的,不然,长在树上也是糟蹋了。” 肥婆插两朵绒花在我头发里,我也给肥婆插上两朵,然后看着她嘻嘻笑,肥婆也笑,我就看见她豁了两颗门牙的嘴巴,“被秦兽儿打的!”肥婆微笑着说。

肥婆长得不好看,一个圆胖的脸,肥厚的下巴快要盖住了半截脖子,塌塌的鼻子像是贴在脸上。可是她的眼睛水汪汪的亮着,像有一团跳动的火焰,像两簇合欢树上盛开的绒花。 我就笑了,我喜欢这个不好看的肥婆,喜欢她半黑半白的头发、喜欢她肥如膏脂的胖脸和胳膊、喜欢她给我柔软温馨慈爱的感觉。

这个温柔笑着的肥婆,让我无法想象她深夜敲着铁桶喊秦兽儿的样子,无法想象她在秦兽儿脚下满大街翻滚的样子。肥婆说,她的鼻子原本没这么塌,也是秦兽儿打的,一拳打塌了鼻梁骨。 秦兽儿打完肥婆以后,当世界突然静止下来,肥婆躺在冰冷的地上,想什么呢?
合欢树下(上)

秦兽儿的大儿子秦大,伟岸魁梧,比秦兽儿要强壮许多,络腮胡子也比秦兽儿丰茂得多,而且黑漆漆过一样的黑,把他衬托的更是剽悍凶猛。秦大的媳妇儿却偏偏娇小玲珑,说话结结巴巴,但丝毫不影响她的伶牙俐齿,不影响她拎着菜刀把秦大追的满院子乱窜。

秦大媳妇是个快结巴,也是个女能人,养猪、养羊、养鸭,养鸡,养菩萨,只要能赚钱的,她都干。她治猪治鸭有一套,治人更有一套,凶猛的秦大对她唯命是从,两个儿子也对她唯命是从。 他家长长的院子里,两头母猪带着一群小猪拱来拱去,一大群黑的白的灰的花的鸭嘎嘎的叫,一大群黑的白的灰的花的鸡满院子飞,院子里当然看不见路面,走不得人。 秦大两个儿子像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威风凛凛的站在房顶上,又像警觉灵敏的哨兵,手持木棍在墙头上巡逻。

秦大的家门终日紧闭,谁来他家,必定要先经过他俩个儿子的盘查,然后哧溜一下,其中一个从房顶上下来,进屋禀报给母亲。得到母亲的许可,从屋里走出来,对房顶上的另一个打手势,房顶上那个便也哧溜一下,从房顶上下来,打开大门,彬彬有礼的将来人领进门去。若母亲不答应,下面这个也同房顶上那个做手势,房顶上那个也不用下来,站在房顶上就将来人打发了去。

来人,大多是请菩萨的,也请其它各路神仙,至于请谁,请几个,这要看来者与谁有缘。来者与谁有缘,这要秦大媳妇说了算,要秦大媳妇身上的仙家说了算。

秦大媳妇先是同来人结结巴巴的说几句话,像唠家常一样,等一袋烟后,大神上了身,秦大媳妇就不结巴了。 来人请回一个神仙还好,请回去几个神仙的,如果意见统一还好,万一几个大仙儿有了不同意见,不知那人该听谁的。 我觉得强悍的秦大之所以对媳妇唯命是从,绝不仅仅是迫于那把菜刀的威力,更多的,应该还是来自神仙。很难说得罪了这个能把控神仙的媳妇儿,会有什么下场。

而比秦大身材小一套的秦兽儿,之所以不怕比秦大媳妇大一套的肥婆,一是因为肥婆手里没刀,二是肥婆也没有神仙可以仰仗。虽然肥婆自己生得高高胖胖,但都是虚肉儿,秦兽儿两个巴掌呼过去,肥婆就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了。

秦三儿是个心灵手巧的木匠,个子矮小,相貌一般,再加上经济窘迫,家庭名声又不怎么好,直到快四十岁才娶上一个离过婚的女人。

女人带着一个五岁的男孩,那时候人们还处于排斥二婚的年代,于是纷纷笑着说:“秦三儿好命,娶了媳妇不说,还白捡一个儿子,真是好饭不怕晚。”

秦兽儿的脸就沉了下来。 秦三儿刚结婚,和秦兽儿俩口住对面屋,大人孩子抬头不见低头见。孩子叫爷爷,秦兽儿也不理,赶集买回的点心,当孩子面儿吃,孩子眼睛瞪得溜圆,馋得直吧嗒嘴,秦兽儿就是不给。肥婆若敢给,顺手摸起笤帚是笤帚,逮着棍子是棍子,冷不丁上去就给一下子。 逢秦三儿媳妇遇见了,把孩子拉过去就打,一边打一边数落孩子:“你哪个牙馋,我看你哪个牙馋,来我给你拔掉。”孩子就一只手捂着嘴巴,一边在母亲手里呜呜哭着挣扎着跳。

秦三儿这个媳妇白净净的脸儿,一双丹凤眼见人不笑不说话,处处透着精明,但很快就对公婆没了笑容。媳妇儿掏出自己带来的积蓄,买下村里一处旧房子,搬出去过,再不和父母来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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