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子建|獲得茅盾文學獎的女球迷

迟子建|获得茅盾文学奖的女球迷

遲子建。圖/受訪者提供

遲子建:白雪中的火焰

平日裡,遲子建作息規律。早晨七八點鐘起床,晚上11點前入睡。寫作之外,她喜歡下廚,常去煙火氣十足的街巷閒逛,尤其是夜市。睡前,遲子建主要思考兩件事:明天做什麼菜,以及手頭的小說接下來的情節如何發展。

去年,哈爾濱能夠看到夏候鳥的時節,每日睡前,遲子建開始在頭腦中構思小說《候鳥的勇敢》。

候鳥的勇敢

那時,她住在位於哈爾濱群力新區新買的房子裡。她喜歡親近大自然的居住環境。這個住所,符合她的偏愛:窗外是江水和翠綠的外灘公園。白天,她習慣在客廳的餐檯上,用筆記本電腦寫作。有時,她抬起頭,會見到窗外有鳥飛過。

窗內,遲子建筆下的金甕河候鳥自然保護區,鳥也在飛翔。其中最特別的是一對東方白鸛。遲子建丈夫去世前一年的夏天,有一次,他們在河邊散步,見到草叢中出現一隻從未見過的大鳥,

“白身黑翅,細腿伶仃,腳掌鮮豔,像一團流浪的雲,也像一個幽靈”。

丈夫去世後,遲子建對母親提起這隻鳥。母親說,她在此地生活了大半輩子,從未見過這種鳥,那鳥出現後,你成了一個人,可見不是吉祥鳥。可在遲子建眼裡,“它的去向如此燦爛,並非不吉”。她忘不了這隻鳥,查閱資料得知是東方白鸛,數年以後,這隻鳥飛入了她的小說。

遲子建最初的設計中,這對東方白鸛是失敗的命運。但在收尾時,她給其中的一隻白鸛,安排了一次“折返”,也就是搭救它的愛人,雖然最終它們還是殞命於暴風雪,“卻因為有了那一次的‘折返’,自然鳥類的柔情和悲情,更為打動人”。

作家阿來說,“我喜歡遲子建的小說,很大一個原因就是因為她的小說裡面有自然,中國不少小說裡只有人跟人的關係,看不到自然界”。他評價,《候鳥的勇敢》這本小說的結構就像一首交響曲,擁有人和自然的關係、人和人的關係等多層結構。

在《候鳥的勇敢》中,除了代表自然界的金甕河自然保護區,更大的背景是瓦城。無論是遠離城市的金甕河自然保護站,還是附近的尼姑庵“娘娘廟”,都非遠離俗世的淨土,它們受到瓦城的權力的支配:保護站的管理方是瓦城營林局,站長周鐵牙為了經費,盜獵野鴨送給領導;即將退休的營林局局長,將保護站當成他的度假村;尼姑庵修建的原因是瓦城的政府部門為了帶動旅遊。

一些細節有鮮明的時代印記:周鐵牙的外甥女在瓦城林業局任副局長,每年周鐵牙都給她送野鴨。小說中的這一年,他去送野鴨時,羅玫的母親對他說,“現在不比從前,做官要處處謹慎了。”這讓人想起,近年席捲中國的反腐風暴。

遲子建眼裡,瓦城權力對人的異化,是整個中國現實的縮影,東北則更為嚴重,“改革開放後,它的經濟明顯落後於南方發達省份,人們還沒有自覺把自己推上市場和潮流的強烈意識,在旋渦中打轉,權力似乎就成了一些人的救命稻草。”她對《中國新聞週刊》說。

在這座被權力異化的虛構之城,智力有問題的張黑臉和德秀師父的愛情,成為了超越世俗的存在,但宗教又是籠罩在他們頭上的無形枷鎖。兩人交歡以後,覺得自己犯下了罪孽,承受長久的心靈煎熬:張黑臉一到雷雨天,便穿戴整齊,坐在院子裡,等待雷劈。德秀師父每日醒來,都會將被子在陽光下抖動,她覺得不潔的自己,讓它們沾染了灰塵。

在寫作愛情中的德秀師父時,遲子建對“禪杖”的處理很花心思。最初,德秀師父下山時,手中會拿著一根禪杖。而在她與張黑臉相戀以後,遲子建揣測德秀師父最終還俗的可能性更大,設置了這樣一個情節:下雪模糊了視線,德秀師父沒有望見管護站的炊煙,以為張黑臉受到懲罰,已經下世,所以想排開一切險阻,過來最後看一眼張黑臉。因為心急,路上摔了一跤,她把禪杖跌到山下去了,也沒顧上撿回。

故事的結尾,兩人山裡拾柴,看見殞命於暴風雪中的東方白鸛,他們埋葬了東方白鸛,卻迷失於風雪,找不到歸途。遲子建說,如果在30年前,她可能會讓張黑臉和德秀師父擁有一場世俗的婚禮。如今,生活經驗告訴她:命運無常。最終,她為兩人的未來,設計了一個沒有指向的開放式結局。

北極村女孩

迟子建|获得茅盾文学奖的女球迷

遲子建的粉絲們自稱“燈迷”,這源於遲子建的乳名。1964年的元宵黃昏,遲子建在冰天雪地的北極村出生。那是漠河鄉一個不過百戶人家的村莊。因為正是元宵節要掛燈的時刻,於是父親為她起了乳名“迎燈”。

遲子建的父親遲澤風是縣上永安小學的校長,會拉手風琴、小提琴、寫毛筆字,愛古典文學,喜歡曹植的《洛神賦》,曹植又名曹子建,父親為她起名“子建”。但熱愛文學的父親,沒能讓她的童年有很多書讀。她聽母親說,“文革”時很多書被禁,父親怕書籍惹麻煩,把從哈爾濱千里迢迢帶到大興安嶺的小說,用麻袋裝上,背到松林,一把火燒了。

北極村大半年都在飄雪。遲子建最初的文學啟蒙,來自於烤火時村中老人們講述的神話故事:年畫中的姑娘,從畫中走下來,為貧窮的小夥子做飯。無兒無女的老人在種菜時,從倭瓜裡蹦出來一個男娃娃……

她第一次自己虛構故事,是在高考前夕。此前,學校裡的一位上海女知青教師,在《青春》雜誌發表了一篇小說,令身邊人豔羨不已,促使了遲子建開始創作。她的這篇小說,是

關於一個女孩不堪高考壓力自殺的故事,雖然情節幼稚,卻讓她第一次體驗到創作的快樂。

大學畢業兩年以後,她在《人民文學》發表了早年代表作《北極村童話》。這篇小說,她用一個女童的視角,講述了一個叫做燈子的小女孩,被寄養在姥姥家的故事。

多年以後,已成為知名作家的遲子建形容她的家庭是“清貧,但是充滿溫情”。唯一讓她的童年委屈的記憶,便是《北極村童話》中故事的原型:六歲那年,母親帶著她們姐弟看望姥姥。在姥姥家,母親說,要把她留在姥姥身邊。她憤怒、委屈,將筷子摔在飯桌上抗議。但母親依然將她留在了那裡。

一些此後遲子建作品的風格,在這篇小說中有了雛形,比如細緻如油畫的景物描寫,以及文字間恬淡、憂傷的氣息。

對於遲子建來說,寫作之初來自家人的鼓勵,要比評論家的觀點重要。那時,她每次發表小說,都會在家中傳閱。《北極村童話》發表以後,遲子建的表妹將小說讀給姥姥聽。在讀的過程中,姥姥間或評論,有時說“這是真的”,有時一撇嘴,“這是編的”。

寫作《北極村童話》前後幾年,遲子建在做教師,其中一所任教的學校是她讀書的大學。那時,郁達夫在教材中所佔席位不重要。但她很喜歡郁達夫的文章,在教學時,特意為學生開設了郁達夫專題,“作為教師的我和作為作家的我,最大的一致性是不喜歡照本宣科。”遲子建對《中國新聞週刊》說。

這期間,一件事情對她的人生至關重要:她的父親在50歲時去世了。那時,她常夢見父親,在短篇小說《重溫草莓》中,寫了她夢見父親的情景。也是從父親去世以後,她的作品中多次出現懷念父親的主題。

書寫東北

最近幾天,正在熬夜觀看世界盃的遲子建,在冰箱中塞滿食品。她說,她是一個無論什麼時候,都不會虧待自己肚子的人。30年前,她在魯迅文學院學習時,為了改善伙食,會去買新鮮鰱魚,用電熱杯煮著吃。

那時,她的同學莫言、劉震雲、洪峰等人已是著名作家,而她尚未有足夠分量的代表作,“我的重要作品,都是90年代以後寫就的。我取了80年代的文學火種,珍藏在我的文學劈柴中,使它一直燃燒至今。”

遲子建對《中國新聞週刊》說。

1991年底,遲子建去日本文化交流,一位白髮老人問她,“你是從滿洲國回來的嗎?”她覺得刺耳,又覺得受到了侮辱。“那段不堪回首的歷史已經結束,為什麼在中國、日本的老人中烙印這麼深?”

回到哈爾濱,她準備《偽滿洲國》的寫作。這次寫作,與她創作《北極村童話》時憑藉經驗的方式不同,她耗費大量精力收集有關偽滿洲國的歷史資料,整理關於民俗和生活細節方面的筆記,以求能真實還原當年的味道。

但她籌備了7年,一直沒有開始寫作,“我知道這是塊難啃的骨頭,很擔心寫作會損傷健康。”

直到1998年,34歲的遲子建與黃世君結婚,婚姻帶來的幸福和穩定,讓她有信心開始寫作《偽滿洲國》。兩年以後,當遲子建創作完畢拿到樣書時,送給了丈夫,她在扉頁對丈夫寫下:把我目前為止最滿意的一部作品送給你,它是我的,更是你的!

2002年,遲子建的丈夫黃世君因車禍意外去世。如今,遲子建送給丈夫的《偽滿洲國》依然擺在兩人故鄉的書架上。她每次回鄉見到,都會觸景生情,有時會想,“我們四年的婚姻,我有兩年把時光花在這部書上,現在想來很痛,如果我知道我們的幸福只有四年,我會把更多的時間留給他。”遲子建對《中國新聞週刊》說。

丈夫的去世,讓她的生活跌入低谷,也成為了她創作的一道分水嶺。如果說遲子建此前的作品是恬淡、憂傷,之後,她的作品中多了蒼涼之氣。

2005年出版的《世界上所有的夜晚》,是遲子建最接近個人傷痛的小說。小說中,剛剛失去丈夫的女主人公,在烏塘目睹了種種不幸之後,突然覺得自己的生活變故是那樣微不足道,於是她終於走出了哀傷的牢籠。

也是在這一年,遲子建出版了日後獲得茅盾文學獎的《額爾古納河右岸》。就像遲子建新作中的“張黑臉”一樣,在《額爾古納河右岸》中的“安草兒”,也是一個“愚痴”的人。遲子建稱,喜歡書寫這些人,可能與她的童年有關。她童年生活的不足100戶的村莊中,有四五個傻子,兒時遲子建會和他們玩耍,覺得他們充滿光彩。

作家蘇童說,“大多數中國文學的作品在看待現實時採取批判、尖銳、狠毒的方式,我們都知道這種作品容易引起注意和闡述。遲子建最不容易的是一直用美好的、溫情的眼光看待人、事、物、世界。”

《額爾古納河右岸》中鄂溫克人信仰薩滿教。遲子建前期採訪中瞭解到,過去有的薩滿在跳大神的時候能把地上踩出一個大坑。

一次,遲子建在香港浸會大學與學生座談時談到這個細節,一位女生質疑她說,“這是一個科學的時代,這些神話都是糊弄人的。”後來,遲子建在文章中回應說,“所有的神話,在‘科學’的手術刀下,都經不起解剖。可是,僅僅活在一個物質的世界裡,人難道不就成了一塊蛋白了嗎?”

自從上世紀80年代末,遲子建在魯院作家班畢業,她便長居哈爾濱至今。頭10年,遲子建不喜歡這個城市,覺得陌生。生活了10年以後,她開始書寫這座城市的過去,陸續寫作了《白雪烏鴉》《黃雞白酒》和《晚安玫瑰》三部以哈爾濱的歷史為題材的作品。

現在,距離遲子建寫作她的第一篇代表作《北極村童話》已經過去32年了。這32年是東北急劇變化的32年。遲子建說,她並非歷史學家,不願為這種變化尋找突變節點,作為一個小說家,她更看重漸變的部分:

那時她在故鄉走出家門,就能看見遮天的原始森林,現在只有在深山,才能找到年輪多的大樹;那時她依偎在火爐旁聽老人們講鬼神,現在講鬼神故事的老人都去了另一個世界,霸佔電視的是另外版本的神話劇。

(實習生古欣對本文亦有貢獻)

繼《群山之巔》後,

茅盾文學獎得主遲子建最新小說力作!

迟子建|获得茅盾文学奖的女球迷

紅塵拂面,寒暑來去

所有的翅膀都渴望著飛翔

沒有人比遲子建更能擊中那些世情中的善惡

過了凜冽的寒冬,南下的候鳥就要北歸了。也不知什麼時候起,瓦城裡的人像候鳥一樣愛上了遷徙。冬天到南方避寒,夏天回到瓦城消暑。對於候鳥人來說,他們的世界總是春天的。能走的和不能走的,已然在瓦城人心中扯開了一道口子。

每到這時,金甕河候鳥自然保護區管護站的張黑臉便會回想起自己曾在一次撲打山火時路遇猛虎,幸得白鸛相護,躲過一劫。而管護站站長周鐵牙則會伺機逮上幾隻野鴨,帶回城裡,打點通路。

一場疑似禽流感的風波爆發,令候鳥成了正義的化身。在瓦城人看來候鳥怕冷又怕熱,是個十足的孬種。可如今,人們卻開始稱讚候鳥的勇敢。小城看似平靜安逸,卻是盤根錯節,暗流湧動,城外世外桃源般的自然保護區,與管護站遙遙相對的娘娘廟都未曾遠離俗世,動物和人類在各自的利益鏈中,浮沉煙雲……

迟子建|获得茅盾文学奖的女球迷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