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穿過大半個中國去睡你」,余秀華的詩夠不夠「大」?

“我要穿過大半個中國去睡你”,餘秀華的詩夠不夠“大”?

這兩天看到詩人食指批評餘秀華,大概就是餘秀華只想著“喝喝咖啡、看看書、聊聊天”,寫的題材不夠“大”,比如從來不寫命運啊、未來啊、痛苦啊這些。

“我要穿過大半個中國去睡你”,餘秀華的詩夠不夠“大”?

詩人食指和餘秀華

我覺得這個沒什麼好說的,這類批評根本不屬於藝術批評。藝術批評最基礎的常識就是,只能說“這個你寫得不好”,而不能說“你為什麼不寫那個”。

一個詩人又不是個點唱機,想聽什麼就點什麼,發現點不出來還可以說“我去,這個都沒有,差評”。

詩人,願意寫什麼就可以寫什麼。再說了,點唱機還得付個錢,對於詩人,想憑兩句嘴炮,就讓人把自己想聽的表演出來嗎?

即便道理如此簡單,我想還是可以說的深一點:不是把“大”掛嘴上,就是大師。

△ 一

明朝有個文人袁宏道,他寫過一句詩:

自從老杜得詩名,憂君愛國成兒戲。

意思就是自從杜甫火了以後,大家發現寫這樣的文章有流量,於是所有人都模仿他,哪怕天天齷齪不堪,還要擺出一副憂君愛國的樣子,看,我天天把“大”掛嘴上。

然而義務教育裡罕見的明朝詩已經告訴大家了,明朝寫詩的大師不算多。如果不信,只要不是中文系的,哪怕就是吧,背5首以上的明朝詩試試?估計有一首還是從《唐伯虎點秋香》裡學會的,題材還不夠“大”。

“我要穿過大半個中國去睡你”,餘秀華的詩夠不夠“大”?

《唐伯虎點秋香》

藝術這個東西很奇怪,它不是秀肌肉,只要“更高更快更強”,就能讓人大呼過癮。

這是個精神活動,是要情感共鳴的,是需要捕捉一點微小的心靈默契,一次難得的靈感激發,一個形象的比喻擬人,才有效果的。

說白了,“真”比“大”更重要。如果不“真”,只把“大”掛嘴上,這不是寫詩,是尬聊。

△ 二

有的時候,能不能分辨是尬聊還是寫詩,是讀者本人的藝術修養問題。

就像相親,有人覺得“我家十套房五輛車二畝地”,好浪漫好迷人好有格調哦;也有人覺得“今夜月色真美”,才像一句人話。

比如蘇軾那首著名的“明月幾時有”,題目下面有個小注,

丙辰中秋,歡飲達旦,大醉,作此篇,兼懷子由。

這不就是典型的“喝喝酒、看看書、聊聊天”麼,簡直不能更“小”了,一點沒有大關懷,差評。

“我要穿過大半個中國去睡你”,餘秀華的詩夠不夠“大”?

蘇軾·明月幾時有

這句話的字面意思,就是月亮上好冷。但是宋神宗看出來了,這不就是說我嗎?這不就是擔心我在朝堂上處境孤獨嗎?所以神宗感動了。

看看,一句“大”都沒提到,那些厚重到超載的詞彙一個都不用,然而卻能讓皇帝感動,起到了非常“大”的效果。

為什麼?這叫共鳴,這叫情感,這叫懂詩。

有一個詞彙叫雅人深致。就是作為詩人,不是整天拿個喇叭大呼小叫的,含蓄蘊藉、溫柔敦厚,是最起碼的。

而能不能從詩裡看出大,看出蘊藉背後的大關懷,就是讀者的水平了。

可能有些人覺得,好像寫男歡女愛,就像被截肢了,矮人一截。我覺得不妨去讀讀《詩經》。《詩經》的第一首就是《關雎》,主題就是想女孩想到睡不著覺。

“我要穿過大半個中國去睡你”,餘秀華的詩夠不夠“大”?

《關雎》

然而,古人說這詩是“后妃之德也,風之始也,所以風天下而正夫婦也。”夠不夠大?

也不妨讀讀《離騷》,屈原寫了一句“眾女嫉餘之蛾眉兮,謠諑謂餘以善淫”,是不是還以為他在寫甄嬛傳?

然而有人這麼看的,“《離騷》之文,依《詩》取興,引類譬諭,故善寫香草、以配忠貞,……靈脩善於美人,以譬於君。”夠不夠大?

詩背後的深意,是要認真品味的,不是把那些重得背不動的詞彙直白說出才叫好詩。風雅頌賦比興,詩有這麼多表現手法,千萬不能只會一種——喊。

△ 三

當然,並不是說餘秀華的詩就要往“經國之大業”上拽,但這個世界上還有另外一種“大”。

“我要穿過大半個中國去睡你”,餘秀華的詩夠不夠“大”?

詩人餘秀華

《紅樓夢》夠不夠大師之作?然而這個作品可不是什麼“經夫婦,成孝敬,厚人倫,美教化,移風俗”。

比如《紅樓夢》第三十二回《訴肺腑心迷活寶玉 含恥辱情烈死金釧》中有一段,湘雲藉機勸寶玉留心“仕途經濟”大事,寶玉說這叫混賬話,並宣稱:要是林妹妹也說這些混賬話,我早和她生分了。

有一種藝術,它關注的是人的靈魂,命運的悲劇,這是更宏觀的、更具普遍性的藝術關懷。就像《紅樓夢》這樣,天天就是“喝喝茶、看看書、聊聊天、釣釣魚、談談情”,但是誰敢說“千紅一哭,萬豔同悲”,它不夠“大”?

對於詩的格言,我更喜歡這句——“動天地,感鬼神,莫近於詩。”

自己都感動不了,生活都照顧不到,身邊人看了共鳴都沒有,沒有人類共性的情感,像個五毛錢特效弄出的UFO,一直懸在半空,真的“大”麼?

我始終覺得,一個詩人,要成為大師,必須要超越一個階段,就是別老搞一些套路化的宏大詞彙。

我摘一些句子:

“天門日射黃金榜,春殿晴曛赤羽旗。”

“五夜漏聲催曉箭,九重春色醉仙桃。”

“麒麟不動爐煙上,孔雀徐開扇影還。”

這些句子,你不能說他寫得不好。只是如果他只會寫這些,卻從來沒有寫出過:

今夜鄜州月,閨中只獨看。遙憐小兒女,未解憶長安。香霧雲鬟溼,清輝玉臂寒。何時倚虛幌,雙照淚痕幹。

他一定不配成為杜甫。

最沉重的情感,一定來自於最微小的感動,才能去往最宏大的世界。

“雪下不下來都阻擋不了我的白, 我白不白都掩飾不了一生的荒唐。”餘秀華的這句,我總覺得,一點也不小。

“我要穿過大半個中國去睡你”,餘秀華的詩夠不夠“大”?

詩人餘秀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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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編 | 劉 昆

副主編 | 龔孟關

撰文 | 易 之

※本號內容專屬於光明日報 · 觀瀾工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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