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普遍認為資治通鑑的史料價值主要體現在隋唐五代,因為司馬光編寫這段歷史參考了300多種史料,而這些史料目前已經失散。但是,司馬光編寫617年(晉陽起兵)至626年(玄武門兵變)的歷史時,有區別地選擇了尊崇李世民的史料,為了突出唐太宗李世民,對唐高祖李淵甚至多有貶低,這是一段有爭議的歷史記載。
說幾個明顯的。
晉陽起兵
616年隋煬帝避難江都,李密領導瓦崗軍建成了以洛口為中心的根據地,中原大亂,北方的突厥又在不停地騷擾,大隋朝已然風雨飄搖。617年,太原留守李淵趁機起兵造反。
資治通鑑是這麼記載的:
“會突厥寇馬邑,淵遣高君雅將兵與馬邑太守王仁恭併力拒之;仁恭、君雅戰不利,淵恐並獲罪,甚憂之。世民乘間屏人說淵曰:「今主上無道,百姓困窮,晉陽城外皆為戰場;大人若守小節,下有寇盜,上有嚴刑,危亡無日。不若順民心,興義兵,轉禍為福,此天授之時也。」淵大驚曰:「汝安得為此言,吾今執汝以告縣官!」因取紙筆,欲為表。世民徐曰:「世民觀天時人事如此,故敢發言;必欲執告,不敢辭死!」淵曰:「吾豈忍告汝,汝慎勿出口!」明日,世民復說淵曰:「今盜賊日繁,遍於天下,大人受詔討賊,賊可盡乎!要之,終不免罪。且世人皆傳李氏當應圖讖,故李金才無罪,一朝族滅。大人設能盡賊,則功高不賞,身益危矣!唯昨日之言,可以救禍,此萬全之策也,願大人勿疑。」淵乃嘆曰:「吾一夕思汝言,亦大有理。今日破家亡軀亦由汝,化家為國亦由汝矣!」”
主要意思就是李世民主張造反,李淵不得已聽從了二兒的建議,甚至還描寫了裝樣子要把兒子扭送官府的橋段。這一段把李淵寫的爹不像爹,倒像個老孃們,怎麼禍害由你,反正隨你折騰去吧!
歷史果真是這樣的嗎?也許司馬光是大智慧,故意寫的這麼離譜,留一手,讓後人評判。但實在是太離譜了,以至於613年至616年的李淵與此時的李淵好像變了個人,看他假意稱臣對付突厥的手段,卑辭推獎忽悠李密的謀略,同樣是一本書,人物性格前後矛盾。
第一遍看資治通鑑,就覺得這段有假,最近第三遍看到這裡,覺得有必要參考一下其它記載,還原一下歷史真面貌。為此我查了一下《大唐創業起居注》(溫大雅著),果然,對於晉陽起兵的記載大不同:
“既而隋主遠聞,以帝(李淵)與仁恭不時捕虜,縱為邊患,遂遣司直馳驛,系帝而斬仁恭……時皇太子在河東,獨有秦王(李世民)侍側耳,(李淵)謂王曰:「隋歷將盡,吾家繼膺符命,不早起兵者,顧爾兄弟未集耳。今遭羑(yǒu)裡之厄,爾昆季須會盟津之師,不得同受孥戮,家破身亡,為英雄所笑。」王泣而啟帝曰:「芒碭山澤,是處容人。請同漢祖,以觀時變。」帝曰:「今遇時來,逢茲錮縶。雖睹機變,何能為也。然天命有在,吾應會昌,未必不以此相啟。今吾勵謹,當敬天之誡,以卜興亡。自天祐吾,彼焉能害天必亡我,何所逃刑!」” (616年四月)
按照溫大雅的記載,因為隋煬帝要抓李淵,李淵決意起兵,此前之所以沒下決心,是因為大兒李建成還沒回來。反倒是李世民有些顧慮,想再等待時機。李淵決心已定,已經不管什麼天時了,“雖睹機變,何能為也!” 六月李建成回到晉陽,李淵當即派李建成、李世民打西河郡。按此記載,李淵明瞭形勢、敢於決策、很有魄力,與正史記載唯唯諾諾的樣子相差太遠。
司馬光編寫資治通鑑時,採用的主要是正史內容,但正史是被李世民授意房玄齡、許敬宗等對相關記載修改了的。《大唐創業起居注》的作者溫大雅,晉陽起兵時任李淵大將軍府記室參軍,之後是李世民秦王黨核心成員,玄武門兵變時被李世民安排在洛陽鎮守,以防萬一。溫大雅對晉陽起兵一事是全程參與者,又是李世民私黨,如果晉陽起兵是李世民主導的,他沒有必要說假話。因此溫大雅所記應該比正史更可信,司馬光因種種考慮選擇了維護李世民。
綜上,晉陽起兵一事,李淵果斷決策,各種統戰手段,絕非平庸之輩,李世民在其中只是參與者。
李淵在打關中路上打退堂鼓?
617年六月,李淵先派李建成、李世民打西河郡,試驗成功之後,七月留李元吉守晉陽,親自帥軍南下,趁中原王世充與李密亂戰,西取長安。
從晉陽(今太原市晉源區)去長安,要經過雀鼠谷,當時下起了連綿大雨,李淵在賈胡堡(今晉中市靈石縣西南)安營紮寨。此地往南五十里就是霍邑(今霍州),那裡有隋將宋老生駐紮,再往南還有屈突通在河東(泛指今壺口、龍門、永濟以東地區)據守,李淵要經過兩道關卡,形勢嚴峻。前方兩道封鎖線,李淵想進攻,礙於天氣也只好原地休整。就這麼個事兒,歷史記載差別很大。
先看溫大雅的《大唐創業起居注》怎麼記載的:
“西京留守代王(楊侑([yòu],605-619年),即隋恭帝,隋煬帝孫),遣驍將獸牙郎將宋老生,率精兵二萬拒守。又遣左武侯大將軍屈突通,將遼東兵及驍果等數萬餘人據河東,與老生相影響。仍命臨汾以東諸郡,所在軍民城守,並隨便受老生、屈突等徵發。帝聞而笑曰:“億兆離心,此何為也。老生乳臭,未知師老之謀。屈突膽薄,嘗無曲突之慮。自防輕敵,二子有之。閫[kǔn,統兵在外]外相時,俱非其事。且屈突嘗破玄感,時人謂其能兵。老生數勝群盜,自許堪當敵。無識之徒,因相諂附,謂其必能制我,不遣援兵。我若緩以持之,彼必以吾為怯。出其不意,不過一兩月間,並當擒之。吾無憂也。”於時秋霖未止,道路泥深。帝乃命府佐沈叔安、崔善為等,間遣羸兵往太原,更運一月糧,以待開霽。”
按此記載,李淵得知宋老生、屈突通協同來堵截他,還拿這二位的姓名調侃了一下,根本沒把這當成個難題,糧不夠了再回去運嘛,心情很輕鬆。
再看看司馬光怎麼記載的:
“雨久不止,淵軍中糧乏;劉文靜未返,或傳突厥與劉武周乘虛襲晉陽;淵召將佐謀北還。裴寂等皆曰:「宋老生、屈突通連兵據險,未易猝下。李密雖雲連和,奸謀難測。突厥貪而無信,唯利是視。武周,事胡者也。太原一方都會,且義兵家屬在焉,不如還救根本,更圖後舉。」李世民曰:「今禾菽被野,何憂乏糧!老生輕躁,一戰可擒。李密顧戀倉粟,未遑遠略。武周與突厥外雖相附,內實相猜。武周雖遠利太原,豈可近忘馬邑!本興大義,奮不顧身以救蒼生,當先必咸陽,號令天下。今遇小敵,遽已班師,恐從義之徒一朝解體,還守太原一城之地為賊耳,何以自全!」李建成亦以為然。淵不聽,促令引發。世民將復入諫,會日暮,淵已寢;世民不得入,號哭於外,聲聞帳中。淵召問之,世民曰:「今兵以義動,進戰則克,退還則散;眾散於前,敵乘於後,死亡無日,何得不悲!」淵乃悟曰:「軍已發,柰何﹖」世民曰:「右軍嚴而未發;左軍雖去,計亦未遠,請自追之。」淵笑曰:「吾之成敗皆在爾,知復何言,唯爾所為。」世民乃與建成夜追左軍復還。丙子,太原運糧亦至。”
按這個記述,關鍵時刻都是李世民“挺身而出”,把李淵說得就跟個傻子似得。正史美化了李世民,把他爹李淵正常的光輝形象壓得很低很低。
613年楊玄感造反時,李密就建議西取關中,楊玄感沒聽他的,失敗了。616年,李密的部下柴孝和建議讓翟讓留下來守住洛口根據地,李密親自帶輕兵向西取關中,李密也沒聽。
真正下定決心、付諸行動的是李淵。617年十一月,李淵攻入長安,就沒怎麼廢勁兒。618年三月隋煬帝被弒殺,五月李淵即皇帝位。這就是大局觀,任李世民的史官怎麼修改,抹不掉李淵的英明決策。
李建成、李世民的軍功對比
李淵攻入長安後,東方有李密、王世充,河北有竇建德,南方有西梁蕭銑,西方有西秦霸王薛舉父子、吐谷渾等,北方有劉武周、梁師都和強大的突厥,新唐朝四面環敵,關中只是個小氣候。為站穩腳跟,李淵即位後不久即派兒子們外出征戰。
先說李世民(598-649年)的軍功。
618年十一月,李世民在淺水原(今陝西省長武縣東北淺水村)平定薛仁果。619年九月劉武周攻陷晉陽,李淵派李世民帶精兵3萬收復河東。620年四月李世民大敗劉武周部下宋金剛,一舉收復失陷的河東大本營,五月回長安,七月又出發打王世充(619年廢楊侗,在洛陽稱帝,國號鄭)。621年三月李世民圍攻洛陽城,一場惡戰。王世充聚城固守,同時向河北竇建德(618年在樂壽稱帝,今滄州市獻縣,國號夏)求援,竇建德渡河救洛陽。李世民腹背受敵,關鍵時刻他果斷帶兵向東阻擊竇建德,經虎牢關之戰,生擒竇建德,迫使王世充投降,一舉平定兩大強敵,洛陽收復。李世民身披黃金甲,鐵騎萬匹後面跟著,吹吹打打回到長安,好不威風。622年李世民再出發,把在洺州(今河北邯鄲永年縣廣府鎮)稱王的劉黑闥打散。
再說李建成(589-626年)的軍功。
“在史官掩沒建成軍功的前提下,正面考察建成軍功是極不容易的。(,李樹桐著)”史書雖有聊聊數筆,但李建成的軍功卻是抹不掉的。617年打西河郡;619年平定司竹盜賊祝山海(司竹,今西安周至縣司竹鎮),祝山海殺唐朝3員大將,離長安又很近,形勢非常危急,李建成帶領大將桑顯和前去平定,這麼大個事,資治通鑑都沒有提到,舊唐書也是寥寥數語一筆帶過;620年李淵派李建成鎮守蒲坂,防止突厥與王世充聯合夾擊在洛陽作戰的李世民;621年稽胡酋帥劉仚[xiān]成作亂,李建成在鄜[fū]州(今陝西富縣)大破稽胡兵;622年李建成在魏州(今河北魏縣)擒斬再次作亂的劉黑闥。623年(武德六年)至626年(武德九年),突厥大肆進攻唐朝(前後受攻擊的有:原州、朔州、代州、忻州、幽州、綏州、隴州、甘州、靈州、涇州、蘭州、鄯州、彭州、涼州、相州、潞州、沁州、韓州等),李建成及其部下一直在長安西北、北、東北一帶抵禦突厥,史書均一筆帶過,甚至在武德七年(624年)虛構了燒燬長安,另行遷都的橋段。
至於李元吉(603-626年),史書記載更是荒誕。先說一下年齡排序,李建成比李世民大9歲,李世民比李元吉大5歲。617年晉陽起兵時,李元吉還是個14歲的孩子,留守晉陽,619年晉陽被劉武周攻陷,史書據此說他無能,實在是對一個16歲小孩兒的苛求。還有那“奪槊至三唐敬德”的一齣戲更精彩,尉遲(yù chí)敬德和李元吉都善長騎馬用槊(shuò,長杆矛,同“矟”),李世民問尉遲敬德,奪槊難還是避槊難?尉遲敬德說奪槊難,李世民讓尉遲敬德與李元吉比武,李元吉操槊躍馬,一會兒功夫被尉遲敬德奪槊三次。
離譜不離譜,荒誕不荒誕,李世民也是打過仗的人,難道還不知道奪武器比躲武器要難嗎?縱是李元吉實戰能力不如尉遲敬德,也不能這麼侮辱李世民的智商吧。
功蓋天下者不賞?用到這段歷史都是瞎扯淡。李建成、李世民誰的軍功都不小。
急不可待
玄武門兵變前,史書還進行了一系列鋪墊。
最離譜的是624年“楊文幹事件”,楊文幹是李建成部下,當時駐紮在慶州(今甘肅慶陽市,位於西安西北)防禦突厥,李建成派了兩個人去送裝備,這兩個人被李世民收買,向李淵告發李建成聯合楊文幹謀反。李建成本來就沒想謀反,這麼一告狀,卻把楊文幹給逼反了,後來楊文幹被李世民帶兵剿滅。在當時環境下,李建成軍功不比李世民差,太子位置坐的好好的,按正常程序就穩步接班,為什麼要聯合那麼遠的一個楊文幹,冒險造反?邏輯上不通。李建成根本就沒有造反的動機。
李世民有陷害李建成的動機。當時李世民已處於危機之中。619年“劉文靜事件”,算是李淵對李世民的一個警告。劉文靜與裴寂在晉陽時本是同僚,一個縣令一個宮監,甚至經常一處睡覺,交情很好。但618年李淵即位後,裴寂是李淵的舊相識,官職位列三公。劉文靜在李世民手下,級別比裴寂差得多,因此心裡不平衡,不時有怨言,二人矛盾加深。劉文靜有次喝酒後說要殺了裴寂,被小妾告發。裴寂要處死劉文靜,李世民求情,李淵聽從了裴寂的建議,將劉文靜處斬。李淵殺劉文靜,主要意圖還是警告李世民一派。回到“楊文幹事件”,李淵處理措施更耐人尋味,他是聰明人,知道李建成不會謀反,可能是李世民攪和的,雙方各拍五十大板,把參與平叛的李世民的人也流放了。
626年六月,玄武門兵變。經過這麼多年的歷史探究,箇中原委已不用多解釋:更狠的人笑到了最後。
慈父狠兒
李淵年幼時父母早亡,後來對自己的子女一貫非常疼愛。晉陽起兵前夕,自己堅持等到大兒建成回晉陽後才發兵就是一個例子。長安即位後,對三個兒子更是相當寬容,622年記載:
“是時,東宮、諸王公、妃主之家及後宮親戚橫長安中,為非法,有司不敢詰。世民居承幹殿,元吉居武德殿後院,與上臺、東宮晝夜通行,無復禁限。太子二王出入上臺,皆乘馬、攜弓刀雜物,相遇如家人禮。太子令、秦齊王教與詔敕並行,有司莫知所從,唯據得之先後為定。”
以至於有關部門沒有了秩序,李淵的詔敕與太子、二王的條子同等對待,以時間先後為準,歷朝歷代沒有的事。這都是李淵疼愛、溺愛的結果吧。
李世民是個卓越的政治家,但這都掩蓋不了他是一個多麼狠的兒子。親手殺害李建成、李元吉後,李世民跑到李淵那裡“痛哭”:
“… 上乃召世民,撫之曰:「近日以來,幾有投杼之惑。」世民跪而吮上乳,號慟久之。”
此後,李淵被幽禁在太安宮,被太上皇了。因為對兒子的慈愛,李淵成為歷史上最被低估的皇帝。
其它
有人說中國歷史(二十四史、部分編年史)不值得看,理由是千萬次地重複無新意,另外記載還有歪曲。有這種想法的人一般是不瞭解歷史的。說實話,中國歷史已經是非常詳實客觀的了,你看看希臘等西方神話歷史,你會了解到西方歷史的修辭學是多麼發達,時間是多麼不準確,才會知道我們的歷史是多麼值得一讀,直書其事,語言簡練,全是乾貨。雖然以修昔底德《伯羅奔尼撒戰爭史》為代表的西方歷史研究方法值得我們學習,但那只是歷史研究範疇,這與中國歷史本身的價值並無衝突。作為一箇中國人,不瞭解自己的歷史,反而追捧西方的“歷史”,多少是有些可悲的。
不能否認,歷史是人寫的,人是主觀的,從口語到書面語,本來就有一個總結、修飾的過程,更何況歷史又是勝利者書寫的,不免帶有偏見。但據此認為歷史不值得看,其實是不願意看、不敢看、沒耐心看的一個藉口。你總不能給歷史來個全程錄像吧!
人類歷史在人與自然關係方面發展非常迅速,但在人與人的關係方面其實並無太多新意,所以修昔底德有人性永恆的“歷史循環論”。與有文字記載的五千年曆史相比,每個人的一生都是短暫的。沒有那麼多時間供你活,沒有那麼多的情景供你體驗,只能靠看歷史去了解。史書由此而生。當然通過史書瞭解歷史,就像用牛頓力學原理解釋自然界一樣,總有不能解釋的,總有遺漏的,歷史本來面目還需要綜合各種史書記載,包括考古學發現來揭秘,而不是簡單地否認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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