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群山「河南」报告文学

赵群山「河南」报告文学/红笛子 红飘带

红笛子 红飘带

文/直子

那是1971年秋天的一天。

早上一起床,就听司务长说,马班长来给连队送粮食,午饭前一定会到的。10点钟开始,我就一个人徘徊在驻地北边的公路上,焦灼不安的等待着。我心里盘算着,从北苑到东田洋90多里的路程,即使马班长5点钟出发,也得等到11点钟才能到达。但我还是早早上了公路,情愿傻等。田野里吹来阵阵凉爽的风,路旁的杨柳摆动着娇美的身姿,碧绿的稻田里抽齐密实实沉甸甸的稻穗,展现着丰收的景象。金金翅飞过来飞过去,卖弄着动人的歌喉,声声蝉鸣,奏响欢快的乐曲。我无心欣赏这甜美的景象,心里只想着早早见到马班长,两只眼睛直直地盯着看不见的尽头,两条腿也情不由衷地向西迈开了,悠悠的,似乎很清闲。

我说不清为什么急于想见马班长,其实一点事儿也没有,只是为那一两次偶然相遇么?

我和马班长是5个月前才相识的。

连队4月1日奉命离开朝霞街,到大兴县马驹桥公社东田洋农场插稻秧。这里好几百亩水田,很久以来一直是本团实现粮食自给的基地。除少数长期留守的勤杂人员外,每年都要轮换一个连队到这里搞突击性农活。我因为参加政治处的美术培训班,没能随连队一起进农场。几天后,培训班结束时,当我正为自己并不熟悉的路,苦于没个同伴一道回连队而犯愁的时候,宣传股长告诉我,运输队有个马班长明天去给连队送面粉,我可以搭马车一块回去。

“是《战友报》刊登过的马班长吗?”

“是的。”宣传股长说:“马班长不仅是全师的典型,还是卫戍区的先进人物。你这回跟马班长一块回连队,路上可以和马班长多聊聊,收集点素材,日后,政治处组织人员搞连环画创作时,你就可能参加了。”

“是!”我是把股长的指示当作任务来接受的。

第二天中午12时,马班长如约来接我。马班长中等个子,穿一身褪了色的夏装,脖领、臀部和膝盖上都打着补丁,惟有一副领章是鲜红的,和那闪亮的红五星映衬着黝黑的脸膛,挺精神。他替我放上背包,扶我上车时,我才发现,马车上装着的不仅有面粉蔬菜,还有电影放映机画报书信等。我在电影箱上坐稳后,马班长一扬鞭子,“加!”三匹马便“嘚、嘚、嘚”跑开了。马班长紧跑几步,像蜻蜓点水一样,两脚轻轻一点,便稳稳坐在了车辕上。那驾轻就熟的模样儿,就跟乡间赶了几十年车的老把式一样。

“哪年入伍?”马班长问我。

“新兵,去年11月。你呢?”

“比你早,68年兵。”

我显得有些拘谨。马班长是没话找话。从马班长的口中,我了解到,他是山东临沂人,从小就没有了父母,家里只有一个妹妹。他是大山的儿子,是吃沂蒙山的野果长大的。13岁那年,他和妹妹上山摘山杏,自己不小心,掉到十多丈深的山沟里,幸好架在树叉上,吓得妹妹哇哇大哭。因为家里穷,也因为妹妹需要照顾,他上过二年小学就辍学了。是村里向公社求助,把他送进部队的。

我听着马班长的讲述,心里不免酸酸的,眼睛也湿湿的。而马班长对自己的不幸并不在意。他从车板下抽出一把笛子,问我:“你会唱歌吗?”

“不会,你吹吧,我听。”

赵群山「河南」报告文学/红笛子 红飘带

“我也吹不好。经常一个人出门给郊外的部队送给养,闷得慌,就学着吹几口,解闷儿。”马班长说着,便吹一段陕北道情。马班长的笛子上拴着一块红绸子,红绸子像是一条红飘带,在微风中忽闪忽闪飘动着,飘过头顶,贴拂脸颊,比天边的云霞更美更绚丽。那情景伴着幽扬的笛声,令人陶醉。吹罢一段曲儿,他又学着陕北腔唱起《山丹丹》:

山丹丹,那个开花哟红艳艳

咱们的中央红军到陕北

……

千家万户,哎嗨哎嗨哟

哎哎嗨哎哟,哎嗨哎嗨哟

……

我被他优美动听的歌喉所折服,丝毫也不怀疑马班长所具备的文艺天赋。试探着问:“你还会唱什么?”马班长毫不谦让地说:“什么都唱,歌啦,戏拉。俺们山东的柳琴、吕剧都能溜,不信,俺给你整段听听?”

“那你怎么没进师部宣传队,却在运输队赶马车?”

“俺是黑狸虎下山充好汉,敢唱是敢唱,在运输队里当个文艺骨干还可以,就是登不了大戏台。再说啦,咱当兵,干啥不一样?我们班三辆马车,每天都不得闲,全团在郊外的部队的给养大都得靠我们送!”

车到焦化厂,给九连卸下电影机。再向西到小红门,捎去七连六班的食油,便向牛堡屯方向驶去。

春天的天总是很短。在临近的黄昏里,马车行进在清晰的霞光里,行进在新绿的柳荫下,一边是波光粼粼的沙滩,一边是刚泛绿的芦苇荡。乍暖还寒的季节,一到黄昏,似乎还有点冷嗖嗖的感觉,三匹马却跑得大冒热气。离连队不远了,马班长扯起喉咙唱起来:

我们是工农子弟兵

来到深山,

要消灭反动派

改地换天

……

似乎为了给连队报信。“啪、啪、啪”三声鞭响,马车驶进东田洋村。

六月份,我们十几名来自基层单位的美术骨干,再一次来到北苑培训。因为军训缺课,政治处决定让我们参加为期一周的军事训练,受训单位是团教导队。在这里,我意外地再次见到马班长。说来也巧,马班长正好被指定为我们美术班的军训班长。有人猜测说,马班长是第二次来教导队了,也许训练结束后,他就会提干的。

马班长的随和是出了名的。集训队里的干部战士谁见了他都是马班长长马班长短,嘻嘻哈哈。一次训练间隙休息时,队里组织文艺活动,各班都拿出了节目,有的唱样板戏,有的唱语录歌,还有的说段快板书或者相声什么的。轮到美术班时,十几个人没有一个自告奋勇出演一个节目。马班长只好站出来替大家解围。他清清嗓子唱一曲沂蒙小调:

情哥哥我砍柴在山腰哟呦

山妹妹仔细听分晓哟

什么开花吹军号

什么开花舞大刀

什么花开节节高

什么花开十里香

山坳里流水十八拐呦

郎哥哥心思我来猜哟

南瓜开花吹军号

扁豆开花舞大刀

芝蔴开花节节高

风吹桂花十里香

马班长的歌声赢得大家阵阵喝采,也迎来教导员严肃的目光——那年月不兴哥呀妹呀的唱情歌。

他是从不买成品烟的。在教导队那几天里,常常见他掏出在街上买的烟丝儿,撕一块纸条,娴熟地卷好喇叭筒似的烟卷儿,掐了纸头,点上火,狠狠吸两口,吐出烟圈儿。那悠闲自得的神态讨人喜欢。自然,当那浓浓的烟味沁人心肺的时候,对每个人都产生一种诱惑力。马班长用眼睛瞪大家:“瞅啥,新兵蛋蛋不学好的,净学这些坏毛病!”说罢,竟将手中卷好的烟往人手上递。

赵群山「河南」报告文学/红笛子 红飘带

在军事训练上,马班长倒是一脸严肃,一丝不苟。但他从来不训人,宁可多做示范,让大家领会要领多练习,达到提高的目的。

几天以后,我们参加了教导队“连进攻”实战演习。就在这次实战演习中,班里的一名新同志投弹时,由于心情紧张,把手榴弹甩到了和他相距不远的一个同志身边。就在这千钧一发的危急时刻,马班长大喝一声“卧倒!”一个健步跨上去,捡起手榴弹甩出去,又顺势爬在那个战士身上。手榴弹在空中爆炸了,所幸没有造成人员伤亡。我们美术班的所有同志目睹了马班长临危不惧救战友的那一幕,大家不禁对这位来自后勤运输队的老班长肃然起敬。

马班长和他的马车进入我视线的时候己经11点钟了,村子里传来连队开饭的号声。

影影绰绰的,他还是在吹笛子。笛子上的红飘带像是刚刚燃起的火苗在微风中跳动。马儿载着满车的物品,伴随悠扬的笛声快节奏地向我驶来。

几分钟后,马班长来到我面前。像是久别重逢的亲人一样,我拉着马班长的手,一肚子话不知从何说起。

车进村子。

连队的伙房扎在村子里的小学校园里。马班长和我来到学校门口时,大概12点10分吧,连队的同志们开过饭大都离开了饭场。学生们也都放学回家了。小学的门口开在临街一排房的正中间。左右各4间分别做了两个教室和两间教师住室。中间1间作为学校门口,成[ ]形夹道。马班长来连队送粮食已经有几次了,对门口的内外地形是熟悉的,没有多考虑什么,便赶着马车驶人学校。马车进入夹道的时候,俩梢马已走出夹道。正在这时,右前方跑过来两名放学回家的女学生。由于马车是迎着斜坡冲上来的,车载又重,因而,马受到惊吓时又不能快步前行,前腿便跳了起来,随时都有可能将两名学生踩在蹄下。

危急时刻,马班长紧急拉动闸绳。马车紧急刹闸后,两名学生趁机脱离险情。然而,辕马却经受不住强力制动,带着沉重的车体向左侧移动,把马班长狠狠挤压在左侧的砖柱上。由于冲撞力度大,砖柱竟被撞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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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车后的我大声疾呼:“马班长!马班长!”

炊事班的同志们闻声赶来,大家七手八脚稳住牲口后,把马班长从车底下拖出来。马班长的嘴里大口大口地吐着乌黑的血。我把马班长紧紧搂在怀里,大声喊着:“马班长,马班长,你醒醒,你醒醒!”马班长努力把眼睁开看我一眼,脑袋颓然沉下。

几十名战士乘卡车随后而至,他们是打算给马班长输血的。

王副团长忍不住伤感的泪水布满满是皱纹的脸颊,我也忍不住失声痛哭。

马班长因公殉职时才22岁。

在收拾他的遗物时,同志们发现,他的书本里夹着十多张汇款收据,其中3次是给本班一位战友家里寄去的共150元,其余全是寄给妹妹的,有10元的,20元的,最少的一次才6元。

马班长是在人民群众的生命受到威胁时,勇敢的选择了死。他的动人事迹嬴得了当地群众的广泛赞誉。人们用传统的习俗,设灵棚,点香火祭奠亡灵。淡蓝色的火焰燃烧着一颗颗伤感的泪珠,为这位英勇的战士真诚地祈祷着。

五天后,我作为连队派出的代表,到北苑参加团里为马班长举行的追悼会。

追悼会的会标上赫然醒目地写着“王留根同志追悼大会”。这时我才知道,马班长压根就不姓马,他的真实名字叫王留根。马班长是战士们的戏称,也是马车班班长的简称。就像步兵连队的步兵班、机枪班、火箭筒班一样,运输队有汽车班、摩托班,还有马车班。王留根分到马车班后一干就是三年多,他不以当马车驭手而感到降低了军人的身份,也不为同志们的戏称感到沮丧。相反,时间长了,他倒乐意同志们这样称呼他。他认为,军人干什么只是分工不同,但不管干什么,都同样是人民军队不可缺少的组成部分,同样是军人的职责,军人的光荣。

马班长的骨灰盒上覆盖着鲜红的军旗,军旗上摆放着他心爱的笛子。我模糊的泪眼里,红飘带化作一面火红的军旗,耳边仿佛又响起《山丹丹》:

山丹丹开花哟红艳艳

咱们的中央红军到陕北

哎嗨、哎嗨、哎嗨哎嗨哟

……

马班长,不,王留根!我亲爱的战友,你是战士的骄傲,你是一面永不褪色的军旗,你用真诚和勇敢表明了我们永远不变的军魂。

作于2003年5月

赵群山「河南」报告文学/红笛子 红飘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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