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本色2018》裡，王大陸演的馬柯的女朋友問他：“你要不要為他去死啊？”
這個他，說的是王凱演的周凱。
馬柯沒有馬上回答，停頓了一下，在他停頓的時候，我在想，他該怎麼回答呢？如果是在1986版的《英雄本色》裡，如果有人問周潤發演的小馬哥，他又該怎麼回答呢。
然後，馬柯嬉皮笑臉地，仰著頭回答：“要啊！”
這個回答正好，如果太嚴肅，那就太尷尬了，如果學周潤發那樣瀟灑不羈，王大陸又不是那樣的人，勉強學來非常嚇人，就這樣沒個正形最好。
但嬉皮笑臉歸嬉皮笑臉，事實上，馬柯是真的為周凱去死了，先是獨闖日本酒館，為周凱報仇，後來又和周凱一起，在碼頭迎戰阿倉。
和它的母本，1986版的《英雄本色》一樣，在那個版本里，小馬哥為了宋子豪，先是丟掉一條腿，然後送上一條命。
這真的太浪漫了。
世界上最奢侈的，其實是人的關係。
房子、車子、珠寶，都是有價的，付得起那個價格，買下來，就屬於你了，不用在佛前求，不用在千人萬人的荒野裡等著遇到。唯獨人的關係，是沒有定價的，沒有定價的東西，是最昂貴的，而略微親密一點的關係，更是昂貴中的昂貴。
首先，得求，得等，得遇，遇到之後，得培育，得俘獲，得相處，得接受它的變化，得接受離別，得接受愛變淡，或者轉化成恨。
所以，佛家說，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怨憎會，求不得，愛別離, 五取蘊。生老病死之苦，是人生的基本，在馬斯洛的需求層次裡，應該是位於最底層，而其餘的這些，都和人與人的關係有關，所謂自我實現，很大一部分，都是在人際關係裡的自我實現。
所以，看那些情情愛愛的故事時，不免覺得，所有的故事，都有一個核心：如何留住眼前人，如何留住眼前時光。
於是，很多人採用了簡單粗暴的關係，來和別人發生深切的聯繫，那就是生孩子。血緣的聯繫，是天然而深切的聯繫。除此之外，一切的聯繫，都非常昂貴。
最浪漫的故事，就是人和人之間，相伴相隨，生死相依，不猜不疑，不求回報的故事。
香港電影，就有這樣一個浪漫的基底。五十年代的香港，是老上海的影子，從香港電影到時代曲，都是老上海電影的延續，但慢慢地，香港電影，有了自我意識，變化之一，就是開始用自己的方式表達浪漫。
從六七十年代的武俠片，到八十年代的的黑幫片、梟雄片，這些電影，看起來非常殘酷無情，動不動就屍山血海、盤腸大戰，CULT得不得了，讓昆汀·塔倫蒂諾這種老變態都激動得不行，但他們骨子裡是非常浪漫的，這種浪漫，就浪漫在故事裡的人際關係上。
毫無理由的信任、託付，動不動就生死相隨，天涯相伴，騎著馬就上了古道荒原，一條口信就捨命前來，不問原因，無問西東，關鍵時刻，還會為對方擋刀擋子彈。
不光男俠女俠之間是這樣，男俠男俠之間也是這樣，張徹電影的兄弟情，到後來吳宇森電影裡的兄弟情，都是這樣。
在《獨臂刀》系列裡，姜大衛靠在門框上，對狄龍說：我等著你回來。《英雄本色》系列裡，周潤發對狄龍說：我等了你三年！三年！
這真的太浪漫了。
而銀河系的導演出品的電影，之所以殘酷，倒不是因為場面血腥，有更多的子彈和更多的戰鬥，而是因為，那些故事裡的人，互相猜疑，互相構陷，他們的殘酷，是殘酷在人際關係上。
也不奇怪。張徹和吳宇森，出現在香港經濟騰飛的時期，人心向上，才會有這樣浪漫而爛漫的故事，杜琪峰的時代，是香港冷寂惶惑的時代，心色惶惶，不可能相信這樣的故事。
是否相信浪漫故事，是要一點時代支撐的。
丁晟導演，其實想知道，三十年後，我們這個時代，是不是有那麼浪漫，是不是還會相信浪漫故事。
他拍的故事，都是香港電影裡，浪漫氣質那一部分的延續，《硬漢》系列、《大兵小將》和《鐵道飛虎》是這樣，《警察故事2013》和《英雄本色2018》更是這樣。
他不但喜歡採用香港電影盛世的故事元素，也喜歡用香港電影盛世裡的熟面孔，成龍，劉德華，於榮光，林雪，曾志偉。
他還喜歡香港電影裡的人際關係方式，所以，在他的電影裡，總會有兄弟情，戰友情，父女情，父子情。
《英雄本色》匯聚了所有這些理想的人際關係，他於是在這個故事的基礎上，脫胎出了《英雄本色2018》，故事背景放到了青島，周凱（對標宗子豪）、馬柯（對標小馬哥）的生活，也都儘量非罪化處理了，宗子豪做的是國際假鈔生意，周凱做的是走私，而且對毒品表示出了堅決的反對態度，在故事的最後，還有大批警察趕到現場。
整個故事是冷色調的，有很多現實生活的雜亂場景，周凱和馬柯也沒有被神話，更像平民英雄，和狄龍周潤發那種天神下凡一般的氣質迥異。
電影裡甚至常常出現落日和落日照耀的海面，詩意，卻清冷。
但《英雄本色》系列裡的浪漫人情，卻一點都沒變。周凱、馬柯和周超生死相依，沒有猜疑，沒有離棄。他們遭遇的問題，只要離開那個城市，就都迎刃而解，但他們都沒有離開，因為要找到對方，因為要給恩怨情仇一個交代。這是1980年代香港電影裡的情感方式。
放置這樣一段感情的，是丁晟的故鄉青島，海邊城市，冷冽，常常有霧，天黑得很早，過去幾年，是中國房價漲幅最高的城市之一。
他們感情（不用命名，可以是任何一種感情）就放置在這樣一個城市，放置在碼頭、普通住宅區的雜亂背景上，放置在夕陽下，反而更覺醒目。
一種冷冽的昂貴，一種冷冽的浪漫。
這麼一個浪漫的故事，必須要有好看的面孔與之相配。
當然，這是有現實依據的。前幾年，在《南方人物週刊》上看到一個黑道大佬的採訪，他說，一旦有人想要加入他們，他都要求對方發照片過來，因為，有魅力的帥哥才有人願意跟。
當年的《英雄本色》，集中了幾代美男，而《英雄本色》，則彙集了各種類型的美型演員，王愷、王大陸、馬天宇、李岷城（《百鳥朝鳳》裡的嗩吶少年）、吳樾、李夢。
整個故事裡，最醒目的演員，是王凱。
過去幾年，他演了很多精緻的角色，服裝精緻，感情精緻，環境精緻，就連在《嫌疑人X的獻身》裡，他都是最精緻的一個。而這一次，他演了一個不那麼精緻的角色，穿著粗糙的夾克，在碼頭上搬魚。
但這個角色，卻成了他最近的所有角色裡，最讓我難忘的一個。能演出精緻角色的演員，太多了，能把這種江湖落魄人氣質驗出來的演員，卻很少。
也許，他正在變，正在變成更深沉的那種演員，就像某個階段的高倉健，從奶油小生變成深沉的硬漢。而硬漢，是各種銀幕角色裡，最浪漫的一種。他們不計金錢名利，不論生死，為了某個信念奔逐天涯。
而硬漢都是變來的，拋棄了表面的浪漫，追求更深沉的浪漫，才能變成這種硬漢。
也許，我們已經可以接受這種浪漫，並且相信這種浪漫了。
可以開始等待更多生死不顧的硬漢，和生死不顧的浪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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