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爭光中篇小說經典:流放(一)

清兵們一擁而上,像割韭菜一樣割掉了一千二百三十多個叛民的頭顱。開始的時候,他們割得有些倉皇,但很快就從容了。他們先抓住頭髮,把叛民的臉扳過來,如果是女人孩子或者老人,就推到一邊去,然後抓另一個的頭髮,然後鬆開來,那顆頭就會像彈簧一樣彈回來,他們就舉起砍刀,朝他的脖子掄過去,這時,他們就會聽見噗一聲,像人在熟睡時吹氣的聲音一樣。

楊爭光中篇小說經典:流放(一)

流放(一)

清兵管帶劉傑三和他的士兵們從青峰堡的門洞和殘牆上跳了進去。他們先聽見了一陣嚶嚶嗡嗡的唸誦聲,然後就看見了廣場上的叛民們。叛民們黑鴉鴉圍坐成一片,正潛心地做著晨禱,一種含混的的嚶嗡聲從他們的頭頂浮游上來,又擴散開去。更多的清兵從門洞和殘牆上繼續往進跳著,朝廣場上圍攏過來,他們提著笨重的砍刀,砍刀上泛著黎明時的亮色,像黃鼠的眼睛。他們等待著,等待叛民們跳起來,然後,他們就砍他們的胳膊,戳他們的肚子脖子或是大腿,直到把他們砍戳成一具具屍體。

沒有,叛民們沒有像他們想象的那樣跳起來。叛民們一動不動,平靜得象一碗清水。他們舉著一隻手,眼睛微閉著,咕咕噥噥嚶嚶嗡嗡地念誦著那種誰也聽不清白的禱告詞。

清兵們有些為難了。他們看看手裡的砍刀,然後抬起頭,互相瞅著,不知該怎麼辦了。他們僵持了好長時間。要不是標統大人,他們還會僵持下去。

一群士兵簇擁著標統大人來了。

嚶嚶,嗡嗡。唸誦聲像蒼蠅振動翅膀一樣。

怎麼了怎麼了?標統大人騎在馬上在問劉傑三,然後,標統大人朝清兵們掃了一眼。

清兵們躲閃著標統大人的目光,沒人搭腔。

你們的刀白磨了是不是?標統大人說。

依然沒人搭腔。嚶嚶嗡嗡的聲音更隆重了。

難道你們不覺得這種聲音更像蒼蠅?標統大人又說了一句。然後,標統大人把目標落在了劉傑三的臉上。他什麼也不想說了,他想現在該劉傑三說句什麼了。

劉傑三有些不好意思了,“他們在做禱告。”他說。

劉傑三的話使標統大人感到奇怪。

“禱告和殺頭有什麼關係?”標統大人說。

“裡邊有女人,”劉傑三說,“孩子,還有老人。”

“讓你們的刀子長點眼睛不就結啦?”

“我想他們應該撲過來和我們拼殺。”劉傑三說。

“你這想法怪。”標統大人說。

“大家都這麼想的。”劉傑三說。

“大家的想法都怪”標統大人說。

“他們這個樣子讓我們難以下手我們是軍人是菜市口的劊子手。”劉傑三說。

標統大人感到劉傑三古板得有些好笑。

“有時候軍人太像軍人反而不是軍人你見過割韭菜沒有?”標統大人說。

劉傑三沒想到標統大人會問割韭菜的事,就像他沒想到叛民們在挨刀的時候放棄了反抗一樣。他有些迷惑了,接連眨了幾下眼睛。

標統大人笑了。標統大人說我想你們總不會沒見過割韭菜我把話說得這麼明白你總不能讓我去割吧?

標統大人提提馬韁,走了。馬蹄輕敲著地面,像誦經堂裡的木魚。

於是,殺就變成了割。清兵們一擁而上,像割韭菜一樣割掉了一千二百三十多個叛民的頭顱。開始的時候,他們割得有些倉皇,但很快就從容了。他們先抓住頭髮,把叛民的臉扳過來,如果是女人孩子或者老人,就推到一邊去,然後抓另一個的頭髮,然後鬆開來,那顆頭就會像彈簧一樣彈回來,他們就舉起砍刀,朝他的脖子掄過去,這時,他們就會聽見噗一聲,像人在熟睡時吹氣的聲音一樣。然後,就有一種熱乎乎的東西噴發出來,濺在他們的衣服和手背上。他們有了一種全新的體驗。他們感到這和割韭菜並不完全相同,頭髮畢竟不是韭菜葉,脖子也不是韭菜稈。韭菜裡偶爾會有一根棗刺,頭髮裡藏不了這種東西。割頭用的力氣大一些,可斷不會有被棗刺刺傷的危險。他們感到血往他們的衣服和手背上噴濺的時候像碩大的雨點,只是不像雨點那樣涼爽。

劉傑三沒有動手。他感到他的胃突然有些疼痛。長年征戰使他的胃受到了損害,但這一次疼痛和吃得太飽或者飢餓無關。割韭菜的時候,韭菜也會搖晃一下,可叛民們的頭竟抬也不抬,甚至,砍刀使他們身首異處之後,他們的喉嚨還在顫抖著發出那種可憎的嚶嗡聲,從刀口噴出的血像粉紅色的泡沫,更像一個嘲笑。他感到他的自尊心受到了嚴重傷害。他和他們打了整整九年,終於要結束了,可他怎麼也想不到會這麼結束。他抓住了一個叛民的衣服,逼著他挺起身來。

“你的刀呢!”他鼓著眼睛,咬著牙齒問他。他看見那個叛民張開眼瞄了他一下,又閉上了眼睛,似乎懶得跟他說話,又繼續禱告了。

劉傑三恨不得一把把他捏碎。他有些氣急敗壞。他不知道該怎麼處置他。人在氣急敗壞的時候就會迷亂,就會突然沒了主意。他沒有把他捏碎,他氣餒了。他把他推給了旁邊的一個士兵。士兵有些詫異,愣愣地看著他。

“弄你的。”他給那個士兵說。

他立刻就聽見了一聲鐵刃嵌入肉體時發出的那種黏糊的響聲。那時候,廣場上到處都是這種聲音,整整持續了一個時辰。劉傑三站在那裡,仰頭朝天上看著。他知道廣場已變成了西瓜地,剛才坐著的身軀正在一個一個倒下去,抬腳隨便一踢,就會踢起一個頭顱。頭長在脖子上的時候,好壞都是頭,一張嘴就會哇啦哇啦說話,可一離開脖子,就變成另一樣東西了,就是掰開那張嘴,也只能看見兩排骯髒的牙齒。那時候,劉傑三就是這麼想的。他把手攥成拳頭,在胃的部位用力按著。他感到這裡有他沒他已不太重要了。就回他的帳篷翻看那本《康熙字典》去了。他有翻看字典的嗜好。

劉傑三躺在地鋪上,一直用拳頭按著胃的部位。他想它要再疼下去,他就得找老龜給他噴幾口煙。

帳篷門口的布簾子動了一下。老龜進來了。

老龜說三個叛民首領的頭已掛在了城門洞上,十幾個頭沒割斷的叛民掛在了城門洞外邊的木杆上,那裡栽了一排木杆。

劉傑三唔了一聲。

老龜說按朝廷的規矩八歲以上的幾個男童正在閹割,剩下的老弱病殘要流放到伊犁去。

劉傑三又唔了一聲。

老龜說你不去看看?

劉傑三說我胃疼。

老龜說我燒一鍋煙?

“待會兒要燒的時候我叫你”劉傑三說。

老龜說你看你這人胃疼了就得捻弄捻弄甭跟自個過不去。說著就要取煙槍。

劉傑三說你出去我心裡煩。

老龜身子一挺,說:你一會兒胃疼一會兒心煩到底是疼還是煩?

“你煩得我胃不疼了只剩了個煩你快出去。”劉傑三說。

老龜笑了。老龜說我跟你這麼多年沒想到我還是一劑藥,以後你胃疼我就煩煩你。老龜一邊說一邊往外退。老龜並不老,三十多歲。老龜笑的時候,臉像一張揉皺的麻紙。

劉傑三的注意力怎麼也集中不到字典上,腦子裡一滿是廣場上割頭的情景。這時候,廣場上的清兵們已陸續往回撤了,帳篷外突然變得嘈雜起來,他們要換衣服脫靴子洗手洗臉。劉傑三看著他的手背和衣服,又朝地鋪跟前的靴子上瞄了一眼。還好,沒有沾上那種汙髒的東西。他覺得有些奇怪,總會濺上一丁點吧?沒有,一丁點也沒有。他把目光又移上了手中的那本字典。

啪啦。帳篷門上的布簾子又動了一下。

是老龜。臉像一張揉皺的麻紙。

劉傑三有些躁氣了。他想說老龜你咋像蒼蠅一樣我又不是一塊腥肉。沒等他開口,老龜的嘴已經開始動彈了。

“我知道你這會兒煩我可我沒辦法標統大人讓我來請你。”老龜說。

劉傑三把要說的話嚥了回去。

標統大人正在收拾東西。標統大人說劉管帶我想跟你商量個事。劉傑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每當標統大人和他這麼說話的時候他都會產生這種感覺。

“這裡的事就算完了,可還有一樣事情得辦。”標統大人說,“該殺的都殺了剩下些不該殺的要流放到伊犁去我想過來想過去就你合適。”

劉傑三真想朝標統大人的腰踹一腳。為什麼就我合適我一進軍隊就碰上這場倒黴的圍剿一整就是九年我總該回去看看我爹吧?

“你今年三十多了吧?”標統大人說。

“三十二了。”劉傑三說。

“正是有體力的時候。”標統大人說,“我是過來人,有過三十二歲的時候,我要是你現在的年齡,我就不讓你幹這件差事了。人一輩子得經歷幾件事情。三十二歲雖然是好年齡,可老是三十二歲就不好了,你說是不是?”

標統大人的話和說話的表情一樣深奧。

“你一定能明白我說這些話的意思。”標統大人說。

“當然。”劉傑三說。

“那我就祝你一路順風了。”標統大人說。

那種想踹一腳的念頭又冒了上來。當然,這只是一種心情。他沒踹。他像滿人說好說行的時候常說的那樣說了一個喳。

“喳。”他說。

劉傑三從標統大人的帳篷裡退了出來,剛轉身,頭頂上就啪啦響了一聲。他知道有什麼東西落在他的頭頂上了。他用手摸了一下,是一種粘稠的東西。他抬起頭,一隻鳥已飛過去老遠了。一股惡氣從他心底拱了上來,他恨不得變成另一隻鳥追上去。這也只能是一種心情。他無可奈何地看著那隻鳥飛進了遠處的樹林。

“操你的娘呦。”他罵了一句,罵得很沒有底氣。他把手指頭在衣服上抹了一下,又抹了一下。

有人在他的肩膀上拍了一下把。他擰過頭,是標統大人。他的太陽穴立刻有些發脹。

“你該不是罵我吧?”標統大人說。

“一隻鳥屙在我頭頂上了。”劉傑三說。

“噢噢。”標統大人說。標統大人手裡拿著一包東西,給他微笑著。

“想不到這時候還有鳥。”劉傑三說。

標統大人說林子大了,什麼鳥都有。劉傑三感到標統大人的話有些意味深長。

“就是就是。”劉傑三說。他看著標統大人手裡的那包東西。

“我知道你胃疼。”標統大人說,“我給你弄了一包煙土。”

劉傑三突然有些感動。他感到標統大人有些像他爹。他爹總這麼關心他。他爹不但賣了二畝地,讓他上了幾年私塾,還破費了十幾個銀元,從教私塾的先生手裡換了一本《康熙字典》,一心要讓他成為有學問的人。後來,一位在宮裡當太監的親戚回鄉省親時給劉傑三他爹說,我看傑三是塊材料,讓他去軍隊吃糧吧。太監很快就託了一個熟人,把劉傑三送進了軍隊。臨走時的時候,他爹用袖子擦著眼角的眼屎和眼淚叫了一聲兒啊,然後,把那本《康熙字典》塞進了他的懷裡,說:你爹這把骨頭是貴是賤,全看你了。劉傑三沒有辜負他爹的那幾滴眼淚和眼屎,三十歲一過,他就成了管帶。

“你換頂帽子吧。”標統大人用父親一樣的口吻對他說。

“不了不了,”劉傑三說,“我用清水洗洗。”他把手朝帽頂上的紅纓子伸過去,半道上又縮了回來,他怕摸著那種粘稠的髒物。

劉傑三留下了十幾名士兵,讓其餘的士兵跟著標統大人一起走了。一送走標統大人,劉傑三就把那頂帽子扔給了老龜。

“把紅纓子裡邊的髒物涮淨。”他說。

“涮不淨我踹你。”他說。

“怎麼會呢?”老龜說,“我不會讓你踹我,我一根一根涮,要涮不淨可就成怪事了。”

徐爺徐天德知道他兒大慶沒死是兩天以後的事。大慶一進帳篷就痛徹心骨地叫了一聲爹,然後淚如雨下。徐爺愣住了,半響沒說出一句話來。他是個瘦弱的老人,長著一撮漂亮的黑山羊鬍子。當清兵把青峰堡圍住的時候,他就感到一切都要在這裡了結了。他甚至希望早一點了結。人在看不到希望的時候就有這種想法。他就是帶著這種心情去參加那一次晨禱的。他知道清兵會在黎明的時候從門洞和殘牆上跳進來。所有的人都知道。先一天晚上他們就決定了,清兵們一進來,他們就開始做禱告,然後讓清兵殺死他們,不反抗,也不拒絕。他們知道反抗和拒絕已沒有任何意義。他們反抗了九年,拒絕了九年,唯一的結果是教民們在一天天減少。朝廷的軍隊像貓逮老鼠一樣,把十幾萬教民咬死在巴山老林中的溝壑梁峁裡了。開始的時候,他們想不通朝廷為什麼非要滅絕他們,後來就想通了。貓為什麼要吃老鼠?就這麼他們想通了。想通得非常容易。他們在最後的時刻放棄了反抗。他們一個跟著一個,走出他們的帳篷,圍坐在廣場上,舉起一隻手,等待著殉教的時辰。這是最後一次了,他們微閉著眼睛這麼想。後來,他們就聽見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再後來,他們就聽見了利器砍入脖子時發出的那種噗噗聲。噗噗聲 很快就淹沒了他們唸誦禱告辭的嚶嗡聲。

徐爺一邊唸誦著,一邊等待著砍刀。他感到他的脖子那裡有些癢癢的。他想砍刀很快就會切入癢癢的部位。他對自己有些不滿意。他感到他的脖子太嬌氣,憑他這把年紀和他一生的經歷,脖子是不該這麼嬌氣的。他希望能潛心一些唸誦禱告詞,他想這也許會使他的脖子變得正常一些。這時候,一隻有力的手抓住了他的頭髮。他沒有睜開眼睛。他把牙齒咬緊了一些。他不想讓他的頭在離開身子以後顯得猙獰。這是他一生中遇到的最後一件事,他想讓這件事情了結得完滿一些。

砍刀沒有切入他的脖子。揪他頭髮的那個清兵把他重重地推了一下。後來他才知道,他沒死完全是因為他下巴上的那一撮黑山羊鬍子。朝廷的軍隊對規矩是很認真的,他們不殺老人。

他沒有想到他的兒子大慶沒有挨刀。大慶是跟他一起到廣場上去的。出帳篷的時候,他看見大慶有些磨蹭。大慶不停地揉著眼睛。大慶長得有些像他媽,有兩片肥厚的嘴唇,他為此多少有些不滿意。他覺得兒子應該像他。大慶媽在大慶十二歲的時候得羊羔瘋死了。他感到女人病得有些奇怪,好好的就病了,就死了。他恓惶了許多日子。再看大慶那兩片厚嘴唇的時候,他就有了另一種感覺。他覺得兒子還是像他媽好。他沒再娶女人,就信了教,再後來,就是朝廷的剿殺。大慶一直跟著他。大慶對長年東躲西藏的日子有些厭倦了。大慶說爹咱不信教了不行?他看了大慶一眼。大慶已是二十歲的大小夥了。不成,他說。以後,大慶再沒問過他。大慶變得少言寡語了。

“你怕了?”他問大慶。

大慶閉著那兩片厚嘴唇,看著他爹。

“我一夜沒睡。”大慶說,“眼澀得不行。”

“你怕了?”他又問了一句。

大慶不揉眼了。大慶給他搖了搖頭。

“那就走吧。”他說。

大慶沒動。他看見大慶的眼睛慢慢溼潤了。大慶顫抖著嗓子叫了一聲爹。他站住了,等大慶說話。他看見大慶的那兩片厚嘴唇哆嗦了好長時間。

“我死了你咋辦?”大慶說。

他沒想到大慶會說這麼一句話。他感到他的心突然熱了,在胸膛裡猛烈地動彈著。人的心並不是什麼時候都會這麼動彈,人的心這麼動彈的時候不多,一生裡遇不到幾回。徐爺低頭想了一會兒,讓他的心平靜了一些。

“我也會死的。”他說。

然後,他們一前一後出了帳篷。

他們都沒死。他們沒死的原因不一樣。那時候,大慶也念誦著禱告詞,他聽見那種噗噗的響聲離他越來越近。他知道那不是吹氣的聲音,而是挨刀的響聲。他念不下去了。他不停地嚥著唾沫。其實,他只是做著嚥唾沫的動作,因為他已沒有唾沫可嚥了。他感到嗓子眼一陣陣發乾,大腿上的筋越抽越緊。他聽見了一聲東西跌落在地上的響聲。他知道是人頭,它滾在他的腳跟前了。然後,他聽見一陣砍刀破風的聲音,他知道有一把砍刀正朝他的脖子切割過來。他忍不住了。他突然睜開眼站了起來。他看見那把砍刀停在了他額顱跟前,刀刃上瀰漫著鮮紅的血水。他感到他的腿像滲進了一罈醋,又酸又軟,突然沒有了支撐的力量,他跪了下去。

“不!”他說。他抱著頭,使勁搖著。

“不!”他又叫喚了一聲,然後嗚咽起來。

他躲過了那一刀。他們把他當作自首的叛民留了下來。他在惶恐不安中度過了一夜。第二天清早,兩個清兵把他領進了一頂帳篷。他以為他們要找他談話,也許會殺死他。一進帳篷,他就知道他想錯了。帳篷裡放著一條寬面板凳,板凳上有幾片鮮紅的血跡。那是幾個被閹割的男孩留下來的。帳篷的角落裡蹲著一個男人,手裡拿著一把精巧的彎刀,兩隻眼睛馬燈一樣朝他忽閃著。

“脫。”一個清兵說。

“這是規矩。”另一個清兵說。

拿彎刀的男人站了起來,朝他走過來。

“撿條命就不錯了,人應該知足。”清兵說。

他突然有一種比死還要難受的感受。他不想脫。

“你們殺了我吧。”他說。

“昨天你要有這句話就好了。”清兵說,“現在你還是脫吧。”

拿彎刀的男人有些不耐煩了,用牙齒颳著嘴唇,一條腿輕輕地抖著。

“你讓我們硬下手就不好了。”清兵說。

“你要是覺著不好意思,那就讓我給你脫。”另一個清兵說。

就這麼,他們商量著脫了他的褲子,把他按在了那條板凳上,在他的下身那裡拉了一刀子。然後,他們把他交給了劉傑三,讓他在流放的路上餵馬。

(後文精彩,下週三見......)


創作談

從《流放》到《征服者》

跟友朝的另一次合作是《流放》。這又是一次鬼使神差。他沒拍成,滕文驥導演拍了。也是中國電影人在實現電影夢想時會常有的一種“黑色幽默”。

最初的想法是我們和張漢傑一起談的。劇本寫出來以後,西影廠不拍,但我覺得這個題材放棄太可惜,就決定把它寫成小說。電影劇本寫成小說,難度遠遠大於把小說寫成劇本。我花了整整一年的時間,寫了三四次才把它寫成。在我看來,這是個有意思的東西。

小說發表在《收穫》雜誌上,得到滕文驥的注意,要把小說再改編拍成電影。和友朝、漢傑討論後寫的劇本結尾與我後來的小說,以及滕文驥導演的電影結尾都不一樣。能體現我意志的當然是小說的結尾。我給滕文驥導演寫的劇本依據的就是小說,但拍出來的電影還是改了,是因為審查的原因。

我給友朝寫了兩個劇本,一個是《黑風景》,一個是《流放》。把《流放》給滕文驥之前,我給友朝打電話說:“友朝,我是個編劇,我總得吃飯。西影廠每個月給我發二三百塊錢的工資,根本不行的。我給你留一個,賣一個,反正西影廠都不願投資。”友朝說“把《黑風景》留下吧”。就這麼把《黑風景》留給了友朝。現在依然還是個劇本。

小馬老師看過《流放》的劇本,也看過改名後的電影《征服者》,她覺得“劇本比電影好看。但同時也有兩個問題比較困惑,一個是為什麼要寫教民,白蓮教教民,如果要說明為什麼流放,其實可以有很多種原因,如果是教民,好像很難讓觀眾有認同感,人物的犧牲要產生出悲劇意味就更難一些。另外,在劇本中劉傑三和徐爺之間的對峙還是很帶勁的,但畫面拍出來,對峙感不強,形成不了緊張的力量。我看這個電影的時候,比較直接的感覺就是演員們比較散,好像大家的勁不知道要往哪兒使”。

我覺得《流放》的主旨是清楚的,就是精神對峙。就我看來,中國歷史上一直存在著要從精神上消滅異類的慾望和事件。選擇教民,會使這個主旨變得清晰一些。用白蓮教,完全是用了一個名字,和電影審查有關。改編之前,我和滕文驥導演進行過比較深入的交流,他也喜歡這個劇本。拍成這個樣子我不知道他滿意不滿意,反正我不滿意。

由於擔心審查通不過,電影的結尾和劇本不一樣。電影的結尾比較模糊,用字幕交待女人和孩子的後代也許就在我們中間。但我劇本的結尾是這個孩子生下來以後是個傻瓜,那麼多人用生命極力保護的到底有沒有價值有沒有意義?這也是小說的結尾,和劇本一樣。我是喜歡這個結尾的,不喜歡電影的結尾。這個電影呢,我很不滿意。我覺得女主角陳紅是個不太會演戲的演員,沒看到過她的出色表演,也許我看她的電影太少。如果要檢討劇本的話,我認為我的劇本中給這個角色寫的戲也不是十分精彩,這是我的短處。我碰到女人的時候很弱智,拿女人沒辦法,可能是我不瞭解女人吧,我不知道。其實我是很熱愛女人的。我為什麼把女人寫不好,我覺得很奇怪。可能太喜歡她們了,總是把她們放在高處拉不下來。嚴格說來,《流放》(電影叫《征服者》),是兩個男人的戲,兩個男人的對峙,即使死了,對峙也沒有結束。

我喜歡對峙,喜歡較勁。這跟一個人好喝哪個牌子的酒是一樣的。我就偏好這一口。我當然也喜歡男人和女人較勁,但我寫不了,我覺得男人和男人之間的對峙更有力,因為我對女人沒辦法,這與我的性格和心理有關係,別人可能就不存在類似的問題。

在我看來,《征服者》這個名字不如《流放》好。當年滕文驥同時開拍了兩部電影,還有一部是《香香鬧油坊》,都是陳紅主演的。拍攝開始很不順利,老是發生這樣那樣的事情,有一個算命的說這個電影的名字不好。電影圈很多人信這個,這個風氣從哪兒來的我不知道,好像從香港那邊過來的,開拍之前要燒香啊什麼的,在風險中尋找心理定力,排解不安,也是期待的一種方式。我對滕導是很佩服的,他機智、幽默,聰明而且很懂音樂,他找常宇宏作了《征服者》的音樂,這個音樂做得是很好的,得了金雞獎。當然這部電影並不是一無是處,但我個人並不喜歡。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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