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3-28 潔塵 方誌金牛
文 • 潔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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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
在成都的北城，人民北路一帶，向北到火車北站，朝西至沙灣，這一大片地區以前被稱為“鐵半城”。“鐵半城”裡趴著兩個巨型單位，一個是成都鐵路局，一個是鐵道部第二工程局，簡稱鐵二局。1960年，我父母從北京鐵道學院（今北方交通大學）畢業後分配到成都鐵路局，在此工作、結婚、安家，生兩個女兒。我是小的那個。
之所以說是巨型單位，是因為它們裡面什麼都有，除了有關鐵路的無數部門之外，幼兒園、中小學、中專、醫院、劇場、影院、商店、書店、專業體工隊和專業文工團……什麼都有。說明其巨型的關鍵因素還不是這些，是因為它有自己的公檢法系統。
▲ 人民北路路口，成都鐵路局大門，幾十年沒變過
到我上大學之前，我的活動範圍基本上就在鐵半城。
幾年前，詩人孫文波在我家聊天，說起我們曾經都非常熟悉的人民北路那個區域，就激動了。街口的新華書店；書店旁邊的副食中心；書店對門的百貨商店，店員寫好票據收了錢後，夾在頭頂的木板上，通過鐵絲刷地一聲，扔到收款員那邊；斜對門的鐵路局機關大門和裡面幾棟沉穩的大樓；白馬寺的木綜廠；木綜廠後面的游泳池；還有俱樂部的電影，票價2毛5……那天聊成都北城的老光景，久居北京的孫文波感慨，“我發現，這些年，我無論住到哪裡，都住在城市的北面。”那天也在我家聊天的詩人石光華點評道：“這就對了噻，這就說明你找到北了噻。”
孫文波是鐵二局子弟，算隔壁子的人。隔壁子還有個很有名的人，我不認識，但大家都知道，張國立，他曾經在鐵二局文工團待了很多年。我的朋友中，同屬鐵路局子弟，同樣從成都鐵中畢業的，是女詩人靳曉靜，她是我的大師姐。
▲ 白馬寺、城鐵文化中心
鐵半城的成都話在成都是一個著名的梗。因為這個區域的家庭大多是像我家那樣，是從外地來成都的移民家庭，普通話是這裡的官話，所以成都話裡夾雜著很多普通話的發音。我中學時，去參加過成都市的優秀學生表彰會，我們坐的位置前會有“成都鐵中”的牌子，會議開始前，時不時就有成都市區男生會跑到我們的位置前，喊道：“鐵中的女同學，你們的鞋子好漂亮哦。”所謂的笑點在學和鞋這兩字上，他們故意用普通話發音。成都話裡，學的發音類似於xio這個音，鞋讀成還是的還。現在說來被這樣調侃騷擾真不算什麼，但當時真是囧得不行，只好面無表情佯裝鎮定。我剛到成都晚報時，沒幾天，我的上司何大草知道我是鐵路局子弟，突然對我說：“你們鐵路局的街好寬哦，你們鐵路局的樹子好綠哦。”其中街和綠都是普通話發音，而成都話裡，街讀成該，綠髮陸音。我一時相當愕然，隨即大笑，想不到這麼端素的領導，居然被我這個鐵路局子弟瞬間激發出了童心，恢復了早年成都市區男生的惡作劇傳統。
貳
偌大的鐵半城，我常年出入的是西二巷。我家住在母親任教的被叫做鐵工校的鐵路中專宿舍。
▲ 如今的西二巷
早年，從鐵工校宿舍區門口出來，走三百米左右的磚石路，右邊是鐵工校的圍牆，牆裡有不少柚子樹（成都話叫汽柑樹），超出牆頭很高，花香籠罩之後，一年中總是有很多時候，汽柑掛在枝頭引誘著孩子們去勾扯。我不止一次地爬上去，不記得有扯下過汽柑，但沒有摔下來過倒是真的。上下牆頭的時候，同院的小夥伴，一般是男孩，就躬著背當踏板。
磚石路的左邊是一排簡易工棚，走到頭，向左拐，再走五百米左右，就到了成鐵二小。那是我小學母校。後來，沿著西二巷一直走到頭，沿一環路北側朝西走四五百米，一環路南側對面就是我的中學母校，成都鐵中。
▲ 成都鐵中
小學三年級從南京轉學回成都之後，小學後面的幾年和初中的前兩年，西二巷是我常年戰鬥的戰場。那些年，我最討厭的就是一種叫做“男生”的東西。這種“東西”會在放學路上追在後面扔小石子，會突然把豬兒蟲塞到女孩的衣領裡，會把黃鱔放進女孩的文具盒裡，會霸佔女孩子正在玩的乒乓球桌，會在路上怪聲怪調地高聲叫女孩父母的名字，會瘋狗一樣一把把女孩子正在玩的皮筋給奪了去扔到樹上掛起……。我跟男生結仇早在幼兒園，在水泥圓管上跳著玩，被男生推搡，下巴磕在水泥管邊上，血一下就噴出來，胸前一片鮮紅。我傻在那裡，也不覺得疼，周圍大人看到趕緊給抱到醫院，然後通知我父母。聽說腦袋打麻藥會影響智力，我父親是個強硬的人，摁著我，就那麼生生地讓醫生在下巴內側給縫了好多針。
▲ 人民北路公交站，穿校服的成都鐵中高中生在等車
小學五年級，有一天我經過西二巷的圍牆，赫然見上面用粉筆寫有我的名字，寫的內容是“某某喜歡某某，不要臉。”前面的某某是我，後面那個某某是我的一個男同學。我站在那裡，無比憤怒（我知道是哪個男生寫的）加上有點心虛（我是有點喜歡那個男同學，他跟其他混球男生不一樣，不愛說話，很安靜），一時間頭暈目眩。
因為太討厭男生這種東西，那幾年打過很多次架。一般不在學校裡打，怕被老師拎到辦公室去受訓，還要被請家長。打架現場一般就在西二巷，打架方式一般是先檢查一下書包釦子扣好沒有，然後拿起書包追著掄打。比較厲害的時候，是拿出書包裡的乒乓球拍，追，撲倒，用拍子打，成都話叫鏟。我發育早，相比同齡男生個子要高，而且一般沒打幾下就會被周圍人拉開，所以也沒怎麼吃過虧，只是在地上滾得稀髒。
▲ 西二巷北站小學、西二巷鐵道出版社
鐵路局子弟的家長們太忙，好多都經常出差在外，管孩子的時候很少。小孩子打架也幾乎不會回家告狀。現在想來，那個時候的鐵路局大院，大人們的背後雖然烏煙瘴氣，但小孩子們的鬥毆風氣倒是相當硬朗，值得讚美。我不太清楚我父母當時是不是知道我在外面要打架，但我身體好，成績也好，他們也不用操心。我姐比我大好幾歲，在上中學，大概也不太清楚。我母親知道我有一個外號，叫“野人”，是鐵工校的花工師傅告訴她的。我姐從小是個乖乖女，很斯文，但有一次放學路上聽說我被同院的一個男孩兒打了，她就把那個男孩兒找到打了一頓。看來我們姐妹骨子裡的剽悍基因還是相同的。
▲ 西北橋府河
最後一次跟男生打架是在初二。跟同組一起做清潔的死敵男生打起來了，彼此用掃把和拖把掄打，用桶裡的髒水潑對方。其實光在教室裡打還不會有啥事（成都鐵中早年在成都是出了名的風氣野蠻的學校，只要不出大亂子，老師們估計也沒太當回事），因為雙方都很投入，就揮舞著兇器打到了走廊上，還從三樓打到了二樓、一樓，於是被逮進了政教處。政教主任有事在忙，讓我們站在辦公室的一角，面窗思過。夏天的黃昏，同學們早放學了，學校操場上空蕩蕩的，玻璃窗上反映著絢麗的晚光。我飢腸轆轆，狼狽不堪，心想這回學校一定會請家長，又加上了幾分恐懼。
政教處的一個年輕女老師，當時擔任學校的團委書記，進辦公室看到我站在那裡罰站，就走過來，溫柔地理了理我的頭髮，說，“是女孩子哦，是乾淨漂亮香噴噴的女孩子哦，為什麼要把自己弄得這麼髒啊？！”我一愣，然後側過臉看了看身邊那個敵人，又矮又肥，滿臉汙垢，還在嘿嘿傻笑，我突然間電光石火，羞愧難當，身為女性的自我意識瞬間被激發了。成都老話裡經常說，要愛好。我作為一個女孩子，這麼不愛好，經常被“豬”激怒，而且跟“豬”一起滾打到豬圈裡，我這不是蠢爆了嗎？！當時就這麼想的。從此，我徹底離開了西二巷戰場，不再打架了。
叄
小學時候的西二巷，過了拐向鐵二小的那條小十字路口，筆直往下走，右邊是一片農田，左邊是鐵路局局級幹部宿舍，全是一棟棟的二層紅磚小樓，也就是我們後來說的別墅。
那片農田，我現在還記得的是蠶豆地。成都人把蠶豆叫胡豆。
後來，每次我遇到胡豆地，總要問同行女友，“你們小時候拔過泡兒沒有？”
選一片飽滿勻整的胡豆葉，摘下來，從邊緣開始輕輕吸嘬，葉片的上下兩層逐漸分開，逐漸中空，最後成為一個鼓囊囊的葉泡兒。對著陽光，這個葉泡兒像碧玉一樣的清透美麗。我們叫這個為拔泡兒。拔泡兒很不容易成功，吸嘬的力量要控制好，輕了拔不通，重了葉片就破了。
那些年一起在胡豆地拔泡兒的孩子們，都是鐵路局子弟，都住在鐵路局大院裡。有一年中學同學會，一個男生和我倒敘往事，結果他居然是從幼兒園、小學到中學，都和我同班（中間有一段時間我在南京上學）。這樣的發小，還有好些呢。
▲ 如今的西二路路口
小時候，我有幾個男生死敵，但也有男孩子是我的好朋友。我的發小裡，有一個小名叫三娃兒的小學男同學，性格溫柔，有點小迷糊，成績差得一塌糊塗。他跟我特別要好，是我的同桌，我們從不吵架打架，他手肘過了三八線我也不會用文具盒敲他。每天三娃兒放學之後就到周圍的垃圾堆去翻找，撿糖紙，回家後用清水把糖紙上的糖漬仔細地洗乾淨，然後貼在玻璃上，幹了後揭下來，夾在課本里，第二天早上上學時給我。我給他的回報是所有的作業都讓他抄。鐵路局的孩子從小有個優勢，就是糖果很多。幾乎每家的家長都經常出差，全國各地到處跑，可能因為陪孩子的時間太少，到了外地就買很多糖果回家作為補償，所以品種特別豐富。我集有厚厚幾本糖紙，一些稀有品種我有好幾張，擁有充分的實力和別人調換。這個全靠三娃兒每天勤勞地在垃圾堆薅刨。
▲ 西三巷
三娃兒的父親是山東人，後來調走了，三娃兒就轉學了，大概是小學四五年級的事情。當時我很難過。
我到報社工作後有一天，回鐵路局父母家探望，從鐵工校出來時沿著西二巷往下騎，突然，一個男的緊貼著我騎在旁邊，還超前一點扭頭看我，我有點害怕，沒敢看，緊蹬車子。那男的貼過來看了幾次之後，乾脆一加速別在我前面停下來，然後伸手扶穩我的車把。這半路劫道的我還第一次遇到，驚慌中抬頭看，是一個高個子的男青年，應該不認識，但眉眼依稀很熟悉。男青年開口問：“是小潔吧？”我一下子想起來了，天啊，居然是三娃兒。
於是聊天敘舊不亦樂乎。三娃兒高中後就參軍了，後來回到成都一段時間，再後來又離開成都了。
▲ 正在修建地鐵中的人民北路路口、鐵路公安
當年鐵路局大院裡一起長大的孩子們，到了高中畢業之後就各奔東西了。很多年彼此沒見了。而西二巷，在我們的集體忽略中，一點一點地變化著，農田消失了，街道拓寬，兩邊的房子越來越多，街道兩邊的夾竹桃逐漸濃密成林。再到後來，夾竹桃又被集體剷除。那些紅磚小別墅倒是還在，逐漸被藤蔓給全面覆蓋，到了春夏時，成了綠色的小樓，隱隱地透著下面的暗紅底色。
有一天，我突然發現西二巷成了印刷物資一條街，街面光禿禿的，而在我的記憶裡，這裡分明還是我中學每天上下學的那條有樹蔭庇護的小街，光斑在樹葉間躍動，又跳到街面上，我和女友們吹著泡泡糖走著，隨時有同校男孩子騎著車從身後迅疾地飛掠過去，像鳥一樣。
▲ 北站西二巷
我最後在西二巷盤桓的那幾年，是我兒子有一段時間上鐵路局第三幼兒園的時候。當時我和先生都在報社，很忙。鐵三幼就在西二巷，兒子由我父母每天接送，週末時我再帶回我自己的家。那個時候，跟我兒子同上幼兒園的孩子，有幾個是我發小的孩子。這些孩子一般是不會再打架了，每家就一個孩子，老輩人全天候跟著，生怕磕著摔著的。我和發小接孩子的時候有時候會遇到，彼此笑呵呵攀談幾句，說說孩子，問候一下彼此的父母，相當客氣，也相當陌生。往日鬥毆的過節早就不復存在，而童年時一同玩耍嬉戲的美好留存在記憶的遠處。對於過去，我們從不談及。
父母后來搬離鐵路局大院，搬到城西北的交大路去了。然後，我再也沒去過西二巷了。西二巷在我來說，早就消失了，它可能只會存在於我日漸稀薄的記憶中和以後不斷累積的文字裡。現在的，還有以後的文字裡。我可能會為它寫很多吧。西二巷，會被我回憶、描述、鋪衍、潤色，最後成為一個虛構的街道，在現實裡徹底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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