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射器也能創作,中國書法亡了?

注射器也能創作,中國書法亡了?

一代人做一代人的努力,成就交給下一代去評價。藝術的發展無非是這樣一代代傳承、一代代積澱,超越總是在不刻意不經意中實現。

冰川思想庫特約撰稿 |關不羽

一段“射墨”(射書,用注射器創作書法)的藝術創作視頻最近這兩天火了。

一位長髯飄飄的中老年男子邁著網友戲稱的“老年太空步”,煞有介事地拿著個注射器對著一張大宣紙射……射……射,射出了一幅鬼畫符般的“書法藝術”。個人觀感,場面“油膩”。

1

長髯客名叫邵巖,據稱是一位頗有成就的書法家。百度開列頭銜長達154字(含標點,不含空格),此處不贅述了。

簡而言之是持證上崗、根紅苗正的書法家。只是這種拿注射器創作的書法作品,遭到了書友網民的一片質疑,吃瓜群眾紛紛表示“欣賞不能”。

據邵巖的一些展覽介紹,邵先生認為今人書法不可能在“質”上超越古人了,轉而對如何突破速度和爆發力產生了興趣。

注射器也能創作,中國書法亡了?

之所以用上注射器,則是由於十年前邵先生因心臟支架手術,“注射器成了延續他生命的必要事物,死亡線上的生命體驗為邵巖的心靈和創作打開了另一扇窗”。

擠掉文藝腔套話,諸如“死亡線上的生命體驗”、“心靈開窗”,那就是邵先生動了次手術,被小護士手中的注射器激發了靈感。

於是把針筒帶到了書法領域,很可能順便帶來了藝術家必備的長鬍子——須知,所謂當代藝術家,若不能把一部分毛髮搞得特立獨行,有些失格之嫌。若非該多的地方少,就得該少的地方多。

注射器也能創作,中國書法亡了?

注射器也能創作,中國書法亡了?

言歸正傳,速度和爆發力上超越古人是很容易的,古人的書法好像沒有這方面的追求,也不談什麼死亡線上的生命體驗或心靈開窗。

“草聖”張旭雖然因肚痛留了墨寶,但要的是大黃湯而不是注射器,應該遺憾。古人確實有大鬍子,但滿街都是,並不刻意。邵先生在鬍子的長度上超過了今人,在速度和爆發力上超過了古人,可謂超越古今了。

2

無怪乎書友批評四起後,邵老師高調回應,“他們是普通老百姓,不懂得藝術是什麼,而且一些書法家都不理解。但藝術家就是要完成這樣一個使命——視覺上的一種引領。”確乎鬍子長,見識也長。

邵老師講得沒錯,藝術家可以蔑視批評,可以說大眾不懂,也確實有引領大眾審美的作用。但是,要拿作品說話。抖音上一個無知大眾發了個小狗溜一路尿一路的視頻,速度、爆發力都不輸注射器,耐力或許還要強些,只是臺步稍隨便,且沒有長髯。至於作品,都是這麼邊走邊射,想必區別不會太顯著吧。

注射器也能創作,中國書法亡了?

▲邵巖撰文《書法與射墨之辯》回應網絡批評

汪星人不用筆墨,是它不會,邵老師肯定會,只是他對筆墨運用有自己的獨到見解,“拿毛筆蘸墨寫,寫完了還得蘸墨,蘸墨的這段時間氣不就斷了嗎?”可惜他沒有交代這段靈感閃現的背景,我猜想肯定是刷羊肉時悟出來的,刷完了還要蘸料,蘸料時熱氣就斷了。

為了能不寫完了還得蘸墨,邵老師也是動足了腦筋。注射器之前,他還用過繩子,場面也很清奇,介於拉貨和拖地板之間。其實類似的“創新”在書法圈裡還有不少。

注射器也能創作,中國書法亡了?

▲美女伴奏下的打滾書法(圖片來源於網絡)

創作姿態可謂花樣百出,對比起來,邵巖的老年太空步還稍嫌保守。比如,拿辮子代筆的、美女伴奏下在大幅宣紙上打滾的,還有鼻孔插筆的書法、倒立式書法,乃至腳書、腋書——難道這票“書法家”都在雜技團練過?

3

書法無法,接近雜耍。這類創新、超越蔚然成風,於傳統文化的保存無益,更不要說發展和弘揚了。問題出在哪裡?還是出在躁進的心態。

既然投身傳統藝術領域,就不要急於創新、超越。今人超越古人,確實很難。其實,古人是“今人”時也一樣很難。王羲之是以超越鍾繇為目的?懷素練字是惦記著壓過張旭?恐怕不是這樣的。一代人做一代人的努力,成就交給下一代去評價。

藝術的發展無非是這樣一代代傳承、一代代積澱,超越總是在不刻意不經意中實現。後來者欲以幾十年的創作生命,刻意追求什麼創新超越,只會徒增“以有涯隨無涯”的痛苦。可能邵先生就是這樣的。

注射器也能創作,中國書法亡了?

▲此前邵巖在微博上曬出的個人創作

邵先生認為今人書法不可能在“質”上超越古人了,可見他看似荒唐的行為背後,頗有一些苦澀的感悟。但是,把藝術的追求定位於超越古人,本身就值得商榷。

藝術是個人的冷禪,自家慢慢去參。譬如登山,辛苦一路看一路風景,都是自己的感動與收穫。能不能“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有機緣的偶然,也有才情天賦的限制,勉強不得。執心一起,妄念叢生,走火入魔恐怕難免。物議風氣時,傲岸地來一句“你們不懂”,只是掩蓋自己的失敗與落寞。自欺欺人的成分多些。

躁進的心態與藝術是格格不入的。於藝術家個人如此,於一個國家、一個民族也是如此。

4

民國以降,中國社會對傳統文化藝術的態度有三種:

一種是全盤西化,傳統中國的東西樣樣不要。這不在本文討論的範圍。

第二種是宣傳工具化,美其名曰創新、改造,把藝術做成了宣傳品,強行推廣,造出不古不今的怪胎。郭德綱相聲裡唱過評劇版的《列寧在十月》,有興趣的可以去聽一聽。

第三種則是競爭意識爆棚的作踐。要超越古人,超越外國,調子虛高,身價虛漲,可是沒有真正的影響力。

除去第一種不論,後兩種都是躁進的功利主義,至今還是廣有市場,需要瀉瀉虛火。無論邵先生是速度與激情,還是速度與爆發力,都不會成功。貧瘠的土地上,長不出參天大樹。中國的傳統藝術經歷了百年的戰亂、摧殘,首要的是恢復和傳承,需要保守的審慎,而不是創新與超越的奢談。

在這次射墨事件的爭論中,介紹邵先生的評論者特意提到了日本的書道藝術,說他既受其影響,又有超越的追求。書法界也有別的名家聲稱自己的創新源於日本書道藝術創新的啟發,卻沒有認識到日本在傳統藝術的發展與創新恰恰是建諸於長期保護傳承的基礎之上。

注射器也能創作,中國書法亡了?

▲近年來的流行書法令人費解

日本傳統藝術在世界享有盛譽,在很多領域被視為東亞文化的代表,在國人的輿論中常常被吃醋。

其實,我們這邊確實和日本社會上下長期重視保護傳承傳統藝術的努力成果無法相比。該學習的就要學習,吃醋、擺譜與急就都沒用。

5

日本政府從明治時代以來多次立法保護傳統文化產物,從有形的文物財產逐步深入到無形的藝能技藝,形成了完整的體系。

最典型的是1950年公佈、1964年修訂的《文化財產保護法》,分類細緻、措施明確。需要指出的是,這是世界上第一部關注本國非物質文化遺產的立法。1975年,日本政府又進一步對傳統民俗文化進行了分類整理,加大了保護力度。

注射器也能創作,中國書法亡了?

圖/圖蟲創意

值得一提的是,日本政府在制定和執行保護制度時,並非行政手段一包到底,而是因勢利導地扶植傳統藝能傳承機制“家元制”。

“家元制”可以追溯到平安時代,到江戶時代初期發展成熟。以血緣家族製為核心,以招婿、養子等擬親關係為輔助,形成藝能從業人員緊密聯繫、譜系清晰的擬家族機構,由其領袖“家元”實施一元化管理。

這套源於封建時代、古老家長制的藝能傳承體制要是在中國,恐怕早就沒了。但是,日本政府不僅沒有用行政機構、學術機構或現代商業機構去替代之,還積極地維護、扶持了家元制的存續。

在物質方面,藝能家元機構獲得了政府的直接資助與稅收優待。在社會地位方面,政府在官方榮譽體系內專門設定對傳統藝能人士的表彰,傳統藝能機構可以發揮了相當的影響力。

此外,在對外宣傳、社會活動領域,政府也會有意識地向其傾斜,發揮其作用。比如,中日正式建交前,茶道藝能的名家裡千家就多次代表日本民間訪華,甚至獲得了中國政府授予的“中日文化交流使者”的稱號。

6

更為難能可貴的是,官方給予如此優厚的待遇,卻極少干預藝能機構、從業人員的事務,無論是其藝術創作還是內部管理,均由其自行管理。唯一的要求是必須以公開傳習技藝為前提,才能接受政府的資助。

也就是說,政府對這些機構的要求僅僅是保存和傳承傳統藝術。這也完全符合傳統家元制機構傾向保守的風格。

但是,日本傳統藝術並未因此止步不前。家元制下嚴格傳承、保存古典的風氣在社會上獲得了極大的公信力和崇高的地位,也確立了傳統經典的現實標準,反而有利於傳統藝術與影視、建築、工業設計、時尚產業等諸多領域的交流合作,在新興藝術領域和藝術應用碩果累累,形成了“和風”系列。

而且,正因為有著清晰可識別的傳統本位,日本文化才得以鮮明的形象在國際舞臺上脫穎而出。

注射器也能創作,中國書法亡了?

反觀我們,雖然有著深厚的文化基礎,但是可以彰顯文化特色、文化傳承的本位何在?難道古老璀璨的中國文化只是博物館中參觀的陳列品嗎?

現實生活中,一些地方搞非遺貪多務廣,講創新則怪力亂神,搞弘揚則鋪張喧譁,資源揮霍的不算少,卻少了踏踏實實的繼承和恢復、少了認認真真的思考與創作。邵巖先生的一射了之不就是這麼應運而生的嗎?

總之,官方和民間都少一點躁進的功利心,多一點真正的審美追求,少一點好高騖遠,多一點踏實耕耘,中國傳統藝術領域以千百年的厚重積澱為本位,假以時日總會老樹新枝、繁花似錦的,何必用得著拔苗助長呢?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