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茫(小說)

茫茫(小說)

周海峰

大約是天快黑時節,聽見咬字不清但很親切的聲音在喊,姑——姑——。哦,是誰,是侄女惠惠吧。惠惠是孃家兄長的女兒,兄長沒有兒子,只有女兒惠惠,這孩子生於文革中,身體瘦弱,說話咬字不真,手老是顫抖著拿不穩東西。按鄉俗,一個女兒不外嫁,招親上門,就招了個兄弟夥多,智力低下的小夥子入贅。哥嫂完成心願後相繼去世了,小兩口生了個女兒,除了種好地還養了頭奶牛,小日子過得有滋有味。惠惠很有孝心,時常來家看望姑母。她來時不趕飯時,怕招乖乖白眼,說她蹭飯。惠惠給姑母蒸了地軟包子,姑母年齡大了,牙齒不好,咬不動東西,地軟包子綿軟,老人咬得動。惠惠來後,見大門上了鎖,問過鄰居,叫她去村頭商店找。

惠惠去了商店,店主黑黑問她買什麼。她說不買啥,找歪歪(乖乖)來了。黑黑告訴她,這裡沒有歪歪,有個乖乖,隨喊乖乖。乖乖正搓麻將,不予理睬。惠惠等急了,又喊“歪歪——歪歪——”一位麻友耳嘈,告訴乖乖,有人喊她。乖乖坐不住了,向外吼著,喊什麼喊,神經病。

惠惠循聲走進來,看見乖乖說,歪歪(乖乖),你在這裡。

乖乖說,你要我在哪裡。

惠惠說,我看姑姑來了。

乖乖說,你看她來了找我做啥?

惠惠說,你家大門縮(鎖)了。

乖乖說,門不鎖賊進去咋辦?

那姑姑呢?惠惠問。

她又沒拴在我褲帶上,去哪裡我咋知道。

惠惠說,我給姑姑拿了包子。

乖乖說,拿了你放這兒,我打完麻將帶回去。

惠惠說,我怕放冷了姑姑搖(咬)不動。

乖乖說,你不放心拿走吧。

惠惠沒辦法,就在門外等著。

天黑了,麻將散場了,乖乖出來,見惠惠還在商店門外,就說,你還沒走。

惠惠說,我來看姑,沒見人咋能回去。

一位年齡大的麻友說乖乖,你這媳婦,客來了不管,涼了半下午。

乖乖撐不住了,車轉身就走。

惠惠跟在乖乖後面,進門就喊姑母。

乖乖說,亂喊啥,聲尖的鑽人耳朵。

惠惠沒還口,去姑姑房間,門掩著,屋裡沒人,問乖乖人在哪兒。

乖乖說,你姑大概到鄰居家串門去了,我出去找。她轉身走了。

惠惠坐了會兒,覺得口渴,就去廚房喝水,門兒拴著,她推開後,聽見一個微弱的聲音從裡邊傳了出來,是誰呢?惠惠想看,屋裡黑,看不清,燈兒摸不著,揉揉眼睛,借門窗微弱的亮光,發現姑姑蜷縮在案頭鍋灶旁。姑,你咋在這裡?惠惠扶姑姑起身。

茫茫睜開昏花的眼睛望著侄女,娃呀,這事一句話說不清。

惠惠說,是歪歪(乖乖)把你關在這裡嗎?

茫茫捂住惠惠的口,娃呀,甭說了,甭說了,姑在這裡兩天了,姑的罪,姑受著……

惠惠說,姑哇,歪歪(乖乖)那能這樣,我要(找)她算賬。茫茫只是擺手。惠惠無奈何,把自己拿的包子叫姑母吃。

茫茫說,我渴,想喝水。

惠惠在廚房找不見水,扶姑母進臥室,在保溫瓶裡倒了一杯水叫姑母喝。

茫茫喝罷水,慢慢地嚼包子說,娃呀,孝心姑領了,你家裡忙,以後不要來了。

惠惠說,姑,我還來。

經過調養,茫茫慢慢有了精神,她照常早早起身,打水、做飯、掃院子、剝玉米粒兒。

乖乖早飯時起身下炕,茫茫望見,陪著小心說,飯做好了,你先舀了吃。

乖乖進廚房揭開鍋,有一股糊味,就吼著,咋又糊了。

茫茫說,飯早做好了,怕涼了,用火煨著。

煨,你就知道煨,煨焦了,豬都不吃。乖乖刮掉飯,準備做荷包蛋吃。她伸手雞蛋罐兒摸蛋時,罐裡空空的,就責問茫茫,罐裡咋沒雞蛋呢?

茫茫說,罐裡前幾天不是有三個雞蛋嗎?

乖乖說,我炒了。

炒了,那就沒了。

乖乖說,哪能沒了,不算今天,雞一天下一個蛋,不是還有兩個麼?

茫茫說,算起來對著哩,罐裡黑,怕沒看清。

乖乖一雙斜眼逼視著說,咋沒看清,丟物數來人,昨兒你侄女來,說是送包子,怕是黃鼠狼給雞拜年來了。

茫茫說,我侄女家養了一架雞,雞蛋吃不完還在市場上賣呢!

乖乖說,瘦豬往肥豬身上貼膘常有的事。你冬天裡的蔫蘿蔔,心糠(壞)了。

茫茫嘆了口氣,我侄女不缺吃穿,你紅口白牙咋虛說呢。

乖乖一聽火氣盛了,黑老鴨死在伏天,肉體化了,嘴兒硬著。你說罐裡黑我沒看清,我叫你慢慢看。

乖乖把罐兒一下子拋向茫茫,茫茫見罐兒飛來,躲避不及,砸向額頭,落在地上,摔得粉碎。茫茫只覺頭轟的一聲眩暈起來,人隨著罐兒破碎倒在地上。

乖乖見人倒罐碎,驚慌了。自己耍歪,要是砸死婆媽,不但落下潑婦殺人的罵名,還要抵命。她慌亂地俯下身,見婆媽頭上破了,一摸鼻孔,還有氣,就背起她疾步跑向村頭醫療站。

村醫是位上了年紀的老者,他給茫茫上了藥,打了破傷風,問怎麼受傷的。茫茫眼睛溼著,閉口不語。

乖乖說,我婆媽腿不好,收雞蛋時被雞屎滑倒,摔到捶布石上。

醫生看了看婆媳倆說,老年人除了健康,還要注意安全,望此事今後不再發生。

乖乖說了“謝謝”,就攙扶著茫茫回家。走進院子,聽下蛋雞嘎達嘎達叫著。乖乖丟下茫茫,跑到雞窩一看,窩裡有三個雞蛋,雞蛋們像調皮娃娃譏笑:茫茫關了禁閉,誰來收我們呢?

此時,大門口傳來“姑——”的叫聲,惠惠來了。惠惠進門,看見姑母頭上纏著繃帶,驚異地問,這是咋啦?

看見惠惠,茫茫欲說原因,但望見乖乖從雞窩前走來,趕緊閉了嘴,只是掉眼淚。

乖乖怕茫茫說出真相,急忙插嘴,碎娃吃飯防噎,老人走路防跌,腿腳不靈就跌傷了。乖乖說著,沒留神踩在瓦罐碎片上,自己跌了一跤,手裡拿的雞蛋全摔破了,白的,黃的,色彩中還有一樣紅的,原來她摔倒後手在瓦片上碰破了。乖乖疼得“媽哇——”尖叫起來。

惠惠見乖乖跌倒,隨說,你說人老愧(腿)瘸不中用,你愧(腿)不瘸咋跌倒了?

惠惠去扶乖乖,乖乖自己爬起身,摔破的手顫抖著,血和雞蛋清兒黃兒粘在一起,像粘了一手小娃屎,想擦怕疼,想洗怕感染,就又氣又惱,斜著眼狠狠地剜了一下惠惠,“喪門星!”她詛咒著跑向醫療站。

茫茫看見乖乖的醜劇,長長出了口氣:報了——報了——

惠惠覺得說的蹊蹺,問報啥。

茫茫說,善惡有報,一切都有定數。

惠惠迷惑了,姑,你說啥,戲(是)說頭咋破的麼,還疼麼?

茫茫說,不中用跌在捶布石上,連累你來看我,耽擱你做農活了。

惠惠說,咱親西(戚)上下,就你一個老人,我就是千千(天天)來,能看你多少回?我拿來洋(糖)包子,熱著,你快吃。

茫茫說,孝順的娃呀,姑老了,嘴不饞了。你看,咱屋裡有了外姓人(媳婦),來勤了招嫌,你以後忙就甭來了。

惠惠說,春生在汪(廣)州,我不來,放心不下。

茫茫又抹著眼淚。

惠惠看見姑母好像裝著事,有口難言,於是說,姑,我聽人說,歪歪(乖乖)歪呢。

茫茫說,好著哩,好著哩。人都有罪,自己的罪自己受,自己受罪怨不得別人。

惠惠見姑母始終不說兒媳不是,自己又弄不清姑母受傷原因,心裡疑惑,不知說啥好。這時候,乖乖回來了,兩隻眼斜眼瞅著惠惠,惠惠只當沒看見,她拿出一張50票子給茫茫,姑,這西(是)我今兒賣雞蛋錢,你頭疼就見(看)醫生。茫茫不要,惠惠硬是塞到她手裡。

乖乖見惠惠又是給婆媽吃包子又是給錢,立即窩了一肚子氣,她撿起一塊瓦片,打正在覓食的雞們。雞們嚇得張開翅膀,嘎嘎叫著逃命。茫茫嚼著惠惠送的包子,被惠惠打雞的場面一驚,噎得半晌喘不過氣來。

乖乖打雞發洩,沒料想又把傷口碰破了,血滴在米黃色褲子上,疼得她齜牙咧嘴。

惠惠說,你沒見(看)醫生。

乖乖斜著眼,看啥,我下身見紅了,哇——滿地瓦片不拾,整我……

一聽乖乖說下身見紅,茫茫慌了,惠惠愣了。乖乖什麼時候懷孕了?春生是正月走的,現已整整10個多月了。人說,十月懷胎,一朝分娩。要是有孕,早生產了,那能等到現在呢。

惠惠說,你見(看)醫生了。

乖乖說,驢槽裡出了個馬嘴,你走。你到我家不是來看她(茫茫),分明是出瞎點子整我。嗚,我打電話叫春生,我在這屋裡過不下去了,我和他離婚……

惠惠見乖乖耍潑婦,說,我走,我歪,人都識(知)道。她抹著眼淚走了。

茫茫見乖乖罵走惠惠,嚇得一時不知怎麼辦好,她雖然知道女人懷胎生娃的月份,也知道女人懷孕時的臉色變化,胃口飲食變化。乖乖臉色一直是土黃色,只有一個特點,就是身懶嘴饞,愛吃好的。她懷孕從未告訴她,她甚至為抱孫子細心觀察過她,她好像一直連月經都沒有,因為她看過她每天倒在糞堆上的尿液,從未見紅。唉,前世造了孽,今世娶個乖乖,沒想娶了個歪歪。乖乖,可惜你爸媽給你起了個賢孝溫順的名字,你應叫歪歪好,叫乖乖白白糟蹋這個名字了。

惠惠走後,兒子春生的電話就打回來了。電話先是乖乖給春生告了歪狀,兒子叫母親接電話,茫茫接了。春生在電話裡說,他媳婦乖乖說她在家受虐待了。茫茫聽得愣了,她那裡虐待媳婦了,是媳婦虐待娘啊!可她在電話裡怎樣向兒子訴說呢?人說,兒行千里母擔憂,母親的肚裡裝著兒女,哪有兒女肚裡裝母親的。她噙著眼淚對春生說,兒呀,你說孃的不是,娘認了,娘盡心服侍你媳婦。茫茫說完,眼淚滴溼了胸襟。唉,過去婆婆是婆婆,媳婦是媳婦;現世呀,媳婦成了婆婆,婆婆成了媳婦,看來,世事打顛倒了。

乖乖手碰傷後,給春生告歪狀後,變得更加肆無忌憚了。轉眼間農曆霜降過了,立冬了。立冬這天是乖乖生日,茫茫問她吃什麼。乖乖用手指做了個圓形,茫茫理解做雞蛋,就做好端給她說,蛋做好了,還淋了香油,快吃吧。

乖乖斜著眼睛瞅了瞅,一把打掉了。

茫茫嘴裡喃喃,你不是說吃蛋麼?

蛋,荷包蛋,耳聾了?

茫茫茫然,你說時電視聲大,沒聽清。

乖乖的眼斜的更厲害了,好,我叫你聽清。她一把打向茫茫左耳,茫茫只覺“嗡”的一聲,接著右耳又“嗡”的一聲。乖乖左右開弓,打得茫茫頭暈耳鳴,兩眼飛星,倒在地上呻吟。

老不死的,上次叫你長記性,記性沒長,耳又聾了,我叫你變靈。乖乖施行暴力後,就去村頭飯店了。

茫茫倒在地上,一時爬不起身。她哭著,哭歪媳婦對她的打罵虐待,哭自己一生的苦難,心裡像油煎苦膽。她想到死,想到死就想到自己男人,那鬼死了,解脫了,丟下她受苦受罪。自己快死吧,死了,罪就滿了。可自己咋死呢?跳井、上吊、喝農藥……這些死法都是老套子了。她想到距村子2裡地的水庫,水庫聚滿清水,輕生的人跳下去,落個乾淨。茫茫覺得自己找到解脫苦難的聖地,掙扎著慢慢爬起身,梳理了散亂的白髮,換上過節才穿的衣服,一瘸一拐走向水庫。她沒到大壩那兒,那兒有人,她怕人發現。她來到大壩不遠處的岔溝,岔溝靜靜的,水清清的,溝畔半崖生長著密匝匝的柳樹、洋槐樹,樹木的枝葉遮蓋了溝畔凹凸的醜陋,使這裡有幾分勝景,從這裡跳下去沒人知道。

茫茫沒有立即跳下去,她支撐著瘸腿,愣愣的望著水面,望著不遠處的水庫大壩、水塔,大壩、水塔模模糊糊,如處霧中。她揉揉昏花的眼睛,心裡酸澀痛苦,昔日修水庫的情景浮現眼前。那時,她十七八歲,拉著人稱“死人棺材”的架子車,白天拉一天,晚上加一班,累得頭暈眼花,筋疲力盡。一次晚上加班,她實在睏乏了,連人和架子車翻入路邊水溝,左腿摔壞了,從此落下殘疾。唉,時間一晃四十多年了,當年修水庫受得作難下一輩咋知道呢?水庫是自己和鄉親們修的,現在,水庫就是自己的歸宿。她選好一處地方,縱身一跳,竭力使自己跳得高些,跳得遠些,好避開溝畔密匝匝的樹木……

茫茫跳下水庫了,可她沒有死,她的起跳太低,大概是年老和腿殘疾的原因,力不從心。實際上她是從溝畔溜下去了,她架在一棵洋槐樹上,樹杈接住了她,洋槐樹的刺刺傷她的手臉,她沒覺得痛,她暈過去了。

茫茫是被來此處釣魚的人發現的,她醒來後動彈不得,全身生疼,就呼喊起來。釣魚的人發現後,就喊人搭救了她。

搭救茫茫的人問她怎麼掉下去的,她說自己去溝畔拾地軟,腿腳不便掉下去的。她不願向人亮家醜,不願叫回兒子,更不願去派出所告狀。她一個公雞馱不起,兩個公雞不夠馱的家當,娶個媳婦實在難腸,要是關了乖乖,兒子就沒媳婦了。

搭救的人問茫茫是哪個村的,要送她回家,她沒告訴對方,她一瘸一拐的向自己村子方向走去,走向埋葬著自己男人的那塊田地。

下雪了,天地白茫茫的……(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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