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大草:反遼闊|新批評 · 寫作課

新批評 · 寫作課

今天帶來的寫作課出自作家何大草,他提出了一個有意思的寫作問題,對於一些作家來說,是否需要讀那麼多書,曉得那麼多事情?這是他讀完《木心回憶錄》得出的疑惑。在這篇文章裡,他通過許多文學寫作例子來說明:讀得太多了,可能於理性有益,而於原創力有害。那麼,你又如何看待這個寫作問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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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大草:反辽阔|新批评 · 写作课

何大草(本名何平),出生於成都,四川大學歷史系畢業,現為成都市作家協會副主席,迄今已在《人民文學》《中國作家》《十月》《鐘山》《作家》《山花》等期刊發表小說百餘萬字;出版長篇小說《刀子和刀子》《盲春秋》《我寂寞的時候 菩薩也寂寞》《閣樓上的青春》和小說集《衣冠似雪》等多部。現執教於四川師範大學文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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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遼闊

文|何大草

2013年初,木心先生的《文學回憶錄》出版時,動靜很大。我買了兩部,送給畫家永興兄的學生,感謝她們替我的小說畫插圖。我自己也讀了。全書千餘頁,八十三講,從古希臘羅馬講到魔幻現實主義。雖然他自己討厭“學貫中西、博古通今”的說法,但他的確是做到了。我的反應,一是驚訝,他竟讀過這麼多的書;一是佩服,他對作家作品的點評,頗多精妙。作為講授文學的導師,他絕對是一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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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作為作家,我則有疑惑了。首先,一個作家是否需要讀那麼多書,曉得那麼多事情?讀木心先生的一些作品,似乎也在支持我的疑惑。他說自己的詩比博爾赫斯寫得好,就難以讓人信服。他寫了兩句俳句送給學生:“傻得可愛,畢竟是傻。”“智慧可怕,畢竟是智慧。”實話說,少了點俳味。他的小說集《溫莎墓園日記》中,《兩個小人在打架》,讓人想起沈從文先生批評過的“這是兩個聰明腦殼在打架”。而《一車十八人》,則讓我略驚訝,這個故事,我小時候就聽過,相當於多年前流行的一個小段子,木心先生據此改寫為小說,自然是可以的,但讀不出新意。

我無意苛責,只想藉此表達一個想法:讀得太多了,可能於理性有益,而於原創力有害。另一個相似的例子,是王小波。王小波知識淵博,他的隨筆,寫得智慧、犀利、雄辯,很讓人深省。而他的小說,科學理性化身為符號,密佈在文字中,閱讀時最大的感慨是,太聰明瞭。太聰明,也是小說的天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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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開過一門選修課,用整整一學期聊《呼蘭河傳》。學生都是“90後”,通過細讀,大多喜歡上了這本書。而他們桌上攤開的《呼蘭河傳》,版本五花八門,我粗略數了下,約有一二十種。這都說明,它雖不暢銷,卻能長銷,讀者一直是有的。蕭紅只活了31年,漂泊流離,沒讀過多少書。可能正因此,她保持了作家最可貴的直覺,筆下有豐沛的原始之力,植物的枯榮、人的生死、童年的憂傷,都是活生生的。全書共七章,每一章都像一幅風土畫,單純,卻以茂密的細節,呈現著豐富。七畫並置,最後以單純、豐富而抵達了無限的繁複。而每條生命在其中,都是唯一的,各不雷同,更不是符號。2015年8月,我曾去呼蘭城尋訪她的故居。如我所料,書中的場景不復存在,滿城都擁擠著高樓。但,強烈陽光裡,故居門外老樹下,一撥下棋的老人,面孔黧黑、赤膊錚亮,一眼能認出,他們就是蕭紅書中爬出來的老靈魂。

呼蘭河不是一條大河。我在河邊盤桓時,感覺它的寬度、可辨識度,正適合寫一部《呼蘭河傳》。如果蕭紅居住在海邊,中國文學可能就少了一部經典,也可能少了一個天才。望洋不必興嘆,因為,所有河流匯入遼闊時,都以泯滅自身為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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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紅的丈夫端木蕻良,也是才華橫溢的。因為家境富裕,他自幼得以博覽群書,也是“學貫中西、博古通今”。21歲完成的長篇小說《科爾沁旗草原》,被譽為一部史詩。前些年我買來此書細讀,卻不大讀得下去。他野心太大,想法太多,而他的技藝尚不足以把握,就像皮薄而餡太多的餃子,下鍋一煮就碎了。此外,他受西方文學影響也太大,浪漫主義的不剋制、雜蕪、跳躍……都隨處可見。今天,它依然值得治文學史的人研究,但閱讀欣賞的價值,要比《呼蘭河傳》低多了。倒是端木蕻良後來補寫的《科爾沁前史》,採用散文的敘事手法,單純、流暢而不失深沉,篇幅雖短多了,容量卻不比《科爾沁旗草原》小。

張愛玲與蕭紅併為雙峰,她讀書也不多。《紅樓夢》是熟讀的,而歐美文學經典幾乎不碰,讀到毛姆為止,再往上就免了。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她在給友人的信中說,要讀,但終於還是沒讀。這是她的遺憾,也可能是她的幸運:她保護了自己的細膩、敏感的味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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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也有一個才華橫溢的丈夫,胡蘭成。胡讀書多、有文采、好琢磨,顧盼自雄,談玄說禪,從“三皇五帝”到眼前,無所不包,且人生起承轉合,還閱女人無數……按說,這樣的人,正該成為一個了不起的小說家。然而不。他的人生太滿了,沒有留白,這種人恰恰不適合寫小說。胡蘭成留下的幾部書,都還各有價值,但都屬於“非虛構”。

上世紀80年代,是讓很多人懷念的。改革文學、傷痕文學、知青文學、尋根文學、先鋒文學……五色迷目,誕生了數量相當可觀的小說。但隔了三十年往回看,還能讀的,似乎沒有幾個。汪曾祺先生是其中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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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先生1980年發表《受戒》時,已經60歲了。從那時起,他的小說創作貫穿了整個80年代,其作品放到今天,以挑剔的眼光看,多數仍算精品,個別可列為神品,耐得摩挲、賞玩,意味頗長。這是一個奇蹟。但細想,也是順理成章的。

據汪先生的兒女回憶,他的藏書“實在是可憐”。《魯迅全集》只有第一卷。恩師沈從文的書也只有一本1957年出版的小說選集。家裡也沒有廢名、阿索林的書。倒是契訶夫全集有一套,這是一個例外(這個例外或許不是偶然的)。那麼他是否借書讀呢?兒女說,他60歲後,也就是他重新開始小說創作生涯後,“在家裡不怎麼看文學作品,無論是中國的還是外國的”。

是否說,看得少,就會成就一個好作家呢?當然不。但,看得太多,的確可能毀掉一個好作家。《天龍八部》中有個王語嫣,天下武功秘籍沒她不熟悉的,但凡人一出拳,就能看出他門派、來歷。可她就是不會打。

汪先生是才子,才氣大於學問。他也並不長於虛構。但福克納說:“做一個好作家需要三個條件,經驗、觀察、想象。有了其中兩項,有時只要有了其中一項,就可以彌補另外一兩項的不足。”汪先生的長項,就是觀察和經驗。他打量一隻鳥籠、一個茶客,和打量王羲之的墨寶一樣專注,不時會心一笑。他的人生經驗,包括地主家少爺、西南聯大學生(沒拿到畢業證)、右派、摘帽右派、放逐張家口外、革命樣板戲編劇……每做一事,他都能隨遇而安,尋到某種情趣,屬於摔下了山崖,也要摘幾顆野果子先嚐嘗。他不把自己放得很高,也不放得很低,是放得很平。他的小說,有平靜美,包含著情趣和意味。這意味,就是文人味。

文人不等同於文化人。文人味不是讀書讀出來的,是天資和悟性的結合。文人通常活在當下,但又逍遙些、遊離些。他不試圖去超越自己的侷限,不追求遼闊,不嘗試史詩,一心寫好短篇,把侷限發揮到極致,時間證明,他的一些作品已成為了經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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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上春樹在新書《我的職業是小說家》中,提到了日本國內對他的兩種批評:先是說他寫的東西,無非是外國文學的翻版,最多隻能在日本通行。後是說他的書在國外賣得好,是因為他的文章容易翻譯,外國人也容易看得懂。對此,村上春樹有理有據地給予了回敬。

然而細想,這兩種批評,也並非完全沒道理。村上春樹是位生活和寫作方式都較獨特的作家,他在遼闊的世界上游牧人般地往來、棲居、寫作,書籍暢銷全球。要說不足,就是沒什麼不足:他寫的人和事,所有人接受起來,都不會有難度。

我想起有一年開車進入湖北,在一家路邊館子吃川味火鍋魚,老闆娘問要辣還是微辣?我說微辣。火鍋沸騰,我吃了一筷子,味道還可以,然而並沒有辣味。疑惑片刻,我就明白了:這兒是華中,任何味道到了這兒,都被中和了,折中的中、也是中庸的中,辣變成微辣、微辣變成不辣……四面八方的人都可以接受,但就是少了它生辣、鮮活的原根性。

村上春樹的小說,就頗像湖北菜,味道可以,檔次也不低,然而它們是中性的,它們訴諸味覺的,是計算好的平均值。平均值也有相當的價值。但要閱讀純正的日本文學,讀到“菊與刀”,還是得讀川端、谷崎、三島,今天或兩百年之後,可能都如此。

文學有如食物,其魅力蘊含於差異性、尖銳性。即便差異性表現為誤讀、偏見、嚴重不正確,也比同一性更深刻或更有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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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慕克的《別樣的色彩》中,他提到的一件事讓我印象很深:法國作家紀德去土耳其旅行後,尖刻地批評、諷刺、挖苦土耳其的一切,甚至說土耳其人的服裝是所能想象到的最醜陋的服裝。然而,紀德卻受到了許多土耳其作家的膜拜。有趣的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去法國旅行後,不厭其煩地談到他對法國的痛恨,抨擊法國人虛偽、自私、墮落、被金錢所腐蝕。但是,他卻又贏得了紀德的膜拜,併為他寫了一部書,就叫《陀思妥耶夫斯基》,宣稱:“他跟易卜生、尼采一般偉大,也許比他們更為重要。”

人有時是不可理喻的,你迎合他,他蔑視你。你蔑視他,他膜拜你。文學常在高點上,見出一點冷幽默。

書畫是文學的近鄰。我曾在書攤上,買到一本二手的陳傳席畫評集《畫壇點將錄》。聽人說,這本書的觀點比較偏激。我倒覺得,評論如果沒有偏激,就像川菜抹去了辛辣,溫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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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先生對“調和中西”的林風眠評價甚低,這個我不很同意。但他對潘天壽評價頗高,看標題就很有意思:《強其骨,拉大中西距離》。他說,潘天壽維護傳統,反對調和、混交,也反對“外來營養與刺激”、“互相作微妙的結合”。潘天壽在觀念上,可能是守舊的、落伍的,可也是最有個性的。藝術家最忌的,就是自我泯滅個性。他的畫作,使他配得上中國畫大師的稱譽。陳傳席說,“潘天壽是群山外的獨秀峰”。這“獨秀”二字,用得好,它應該是藝術家立足於世的姿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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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爾維諾在中國影響很大。他的每本書可能都已翻譯過來了。而作者簡介中,差不多都會有這樣的文字:他患病時,主刀醫生表示自己未曾見過任何大腦構造像他的大腦那般複雜精緻。這大概是真的。卡爾維諾是一個用頭腦寫作的作家,知識超級淵博,小說也超級理性:《分成兩半的子爵》,書名和內容的哲理性,都正好用來概括他的風格。他還說自己,從未學會使用任何一種方言。他是終生都用書面語思維、說話和寫作的。

卡爾維諾之後,要數埃科了。埃科去世時,許多人哀嘆一個最淵博、最有趣的大師走了。埃科的確是淵博的,但讀他厚厚的代表作《玫瑰的名字》,怎麼也難以聯想到“有趣”。實在是沉悶到無趣,這不是小說,是哲學符號堆砌的城堡。

我所理解的小說,是水淋淋的蔬菜、瓜果,根莖帶著泥巴,有著溼土的氣味,而不是各種裝在大小玻璃瓶中的維生素藥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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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傅雷先生翻譯羅曼·羅蘭的《約翰·克利斯朵夫》。這部書被稱為音樂小說,有波瀾壯闊之譽,曾經在中國影響甚巨。“50後”、“60後”的許多文學青年,正是通過閱讀它而走上了寫作之路。而傅雷先生本人,卻在1953年11月9日致摯友宋奇(即宋淇)的信中寫道:

“至於羅曼·羅蘭那一套新浪漫氣息,我早已頭疼。此次重譯,大半是為了吃飯,不是為了愛好。流弊當然很大,一般青年動輒以大而無當的詞藻宣說人生觀等等,便是受這種影響。我自己的文字風格,也曾大大的中毒。”

這幾乎像一則心酸的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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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爾赫斯說過(大意):我曾努力把自己變成一個阿根廷作家,後來我發現,我其實一直都是。

我過去覺得博翁說得對極了。今天,我不再這麼看。要成為一個阿根廷作家、中國作家、日本作家……都不是易事。並非生下來是某國人、血管裡流著某國的基因就可以了。

我和許多中國人一樣,活了半輩子,對中國的文化和現實,也未必有透徹的理解。甚至,我們對自己作為個體的認識,都需要一輩子。還可能,至死也沒悟透。

所以,通過對川端康成和村上春樹作品的閱讀,我認定,前者是“日本作家”,後者是“國際作家”。

德國漢學家顧彬,以痛批中國作家而在中國享有大名。實話說,他說到的許多現象,都是準確的。但他指出中國作家之所以寫不出好作品,主要是不懂外文,自閉,看不懂外國書。這就可以商榷了。這一點,他似乎沒有舉出實例來。我倒是可以舉一個反例,那就是他本人。他應該是精通三四門以上的外語吧。我偶然讀到過他寫的詩《黃鶴樓———答李白》 等四首 (德惠譯),怎麼評價呢? 可有可無吧。

川端康成寫道:“我以為藝術家不是在一代人就可以造出來的。先祖的血脈經過幾代人繼承下來,才能綻開一朵花。”我想補充說:是一朵唯一的、獨秀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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