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土炕

我一直堅信,家鄉的土炕和北方的村莊一樣古老,如果說村莊上空一片片、一簇簇、或濃或淡、或青或白的炊煙是鄉愁的象徵,那麼溫暖結實的土炕就是家的靈魂,是家的主心骨,就是家和外面的分界線;炕沿頭上,就是人間溫暖的演繹;炕沿頭外,飄搖風雨兩肩頭。只有跨進了門檻爬上了炕頭,身體才會暖和,心底才會安穩,然後長舒一口氣,心底對著自己說一聲,到家了!因為土炕帶給我們的,永遠是春天裡的一絲暖風,冬日裡的一抹暖陽。

家鄉地處渭河流域的山區,一年四季,時令的界線分明得就如同小孩喜怒無常的表情一樣明顯,一進入冬季,天氣就陡然寒冷起來,不像現在家家戶戶都是煤炭火爐取暖,幼時記憶中的老家,家家戶戶冬季取暖全憑燒熱的土炕,所以冬季進門的第一件事就是脫鞋上炕取暖。所謂土炕,就是用事先打好的土坯和摻了麥殼的泥,砌就而成的那種下空上平且寬大結實的臺子,供一家人幾年甚至十幾年的休養生息,窗外留不大不小的炕眼,用於填充柴草燒炕取暖。填炕的燃料主要是農作物的秸稈樹葉和騾馬等牲口曬乾的糞便,所以家家戶戶的莊稼人在冬季都有一項重要的任務就是“曬填炕”,即把騾馬牛等牲口的糞便在自家場院或者路邊向陽的地方曬乾,以備過冬填炕!中途還要不時的用棍子來回撥動以便曬得更加均勻,那股仔細勁,就如同仔細在場院曬糧食,一點不敢馬虎。因為每天炕洞裡的熱浪,都是靠這些“填炕”來維持。

說起來,“填炕”是一個很特別的詞語,既可以當名詞來用,又可以名詞動用。當名詞講的時候,“填炕”就是指給土炕裡添加的燃料,即農村特有的驢糞、馬糞、牛糞、羊糞混合著樹葉、秸稈等曬乾的柴草。其中牛羊糞最好最瓷實,不但耐燒且燃燒起來溫度強。而當動詞講,“填炕”就是指給土炕裡添加燃料的動作過程,在老家,“填炕”可是一個技術活,在“填炕”的時候還得用到一個叫“推耙”的木製工具,那是一根粗細長短適宜的木棍,頂端楔裝有小半截方形的木塊,構造形同一個寫的不規範的“丁”字。填炕的時候不能硬把“填炕”往炕裡推,而是把“填炕”輕輕地推上去,覆蓋在上次燃燒過或者剛點燃的柴火面上,使前一天的“填炕”在燃盡之前又得以續上,從而接著燃燒,如此週而復始,土炕就一直會有溫度,有的“填炕”老把式,會讓土炕成個把月的持續燃燒而不滅!在老家的日子,每天早晚,母親都會準時煨炕,端著一簸箕曬乾的填炕料往炕洞裡塞,隨著火焰的不斷跳躍,炕洞裡,柴草與乾燥的填炕材料肆意交融,在火光的映襯下嗶嗶作響,用不了多長時間,炕洞裡滾燙滾燙的的熱浪就會透過厚厚的土坯層向上傳遞。

房頂上,一股股濃煙從煙囪呼呼直冒,飄散在屋簷,盪漾在院落,似縷縷祥雲,輕盈飄飄,如行雲流水,飄飄蕩蕩;好似在空中繚繞、又似在夢裡痴纏。每個冬日,炕煙升起的傍晚,隔壁廚房的炊煙也便同時升了起來,如同古老的村莊用它隱秘的暗語發出的召喚一般,在外面路邊場院閒逛或者附近地裡幹活的男人們,看到這些,都會不由自主的想到該休息了,該回家吃晚飯了,它恰似一聲千年前的歸去來兮,帶月荷鋤歸!地處山區的老家,自古與外界接觸較少,從而少受外面動盪的衝擊,造成了它固有的民風格外淳樸;因此,這裡的土炕被賦予了沉甸甸的道義和責任。

在家鄉,“填炕”除了是一門技術活之外,也在傳承著孝敬父母的責任和善待老人的傳統孝道,若是一家幾代同堂的大家庭,老人安身的屋子,“填炕”的活一定是要子女輩的人來完成,對老人孝敬的子女,會把燒炕的“填炕”加的不僅多,而且推的深且均勻,炕頭熱面廣,熱量持續時間長;對老人不善者,掩人耳目的點一把火應付了事,然後糊里糊塗上一層溼驢糞,炕頭一直是屁溫屁溫的熱度,後半夜就開始退溫甚至冷冰冰了。不管那一種,其實都逃不過村裡莊農人的眼睛,晚飯後,村莊裡閒下來串門的人們會觀察著周圍各家人的煙囪,若是那煙囪裡冒出的是滾滾隆煙,說明這是一個孝道家庭,老人家睡的一定是一盤熱炕;若是那煙囪裡冒出的煙輕若淡雲,似有似無,這家老人的日子就難過了,晚輩們自然要遭到村裡人的唾棄和議論。至今還流傳著這樣的順口溜,說“親女兒燒炕滿炕熱,兒媳婦燒熱炕眼門”,或許說的過於有偏見。但通過燒炕,家鄉人把孝道說在言上,更是動在行上,通過自己的一言一行陶冶著下一代。老家那一盤盤的土炕,除了溫暖之外,更是時時刻刻在講述著道義,傳承著孝道。在家鄉,土炕也是一種待客之道,初次登門的生人,或者重要親戚來了,趕緊請上主屋的熱炕,然後熱情招待親戚架起罐罐茶。

在家鄉,客來客去的支應,紅白喜事的應承,親朋好友的招待,都是用土炕架起好客的橋樑,用罐罐茶營造交流的氛圍,熱烈親暱的交談著,時不時的給每位喝茶人的茶盅添加一點慢慢的吮呷,炕頭上歡聲笑語不斷,盡享親情與鄉情的溫暖。這時候的土炕和罐罐茶,就如同穿過時光隧道的一對親兄熱弟,互相扶持,溫暖滋潤著家鄉的千家萬戶!自幼在黃土地裡浸湮長大,對土炕的執著和偏愛是情有獨鍾的,生於土炕,長於土炕,可以說土炕承載了我幾乎所有童年的記憶。幼時在土炕邊摸爬滾打的那些年月,就如同爺爺老屋裡落滿時光塵埃的炕沿頭,雖歷經滄桑,卻歷久彌新,常常會在不經意的夜晚,瞬間來到枕頭耳畔,浮現在眼前,像曾經喜歡過的女孩;像幼時玩耍的夥伴;像老家屋後那棵滄桑的老槐樹;像幼時摯愛的小人書,時不時的溫暖我備受清冷的心懷,安頓我無法停頓的靈魂。

記憶中,每個冬日的清晨,當我睜開睡眼朦朧的雙眼,映入眼簾的就是炕沿邊的火盆,火盆邊上烤的焦黃的饅頭,濃濃的釅茶,嗆人的煙霧,以及煙霧裡眯著眼睛的爺爺,它就如同一副古老的水墨畫,定格著那個年代所特有的色調,深嵌在我成長的記憶中。喝而我爬在暖暖的被窩裡,一邊喝著茶,一邊啃著烤的焦黃的饃。那時候爺爺老屋的土炕就是我成長的平臺,木欞的窗戶周邊糊上紙,中間一塊透光的玻璃,是我趴在窗臺上渴望外面的出口,在那個土炕,透過玻璃,看過風起雲落,度過春去秋來。在炕上哭過,笑過,玩過,直到長大成人。

記得上小學的年紀,北方的天氣不像現在,相當的寒冷,比現在冷多了,早晨在熱炕上磨蹭半天才艱難的從被窩爬出來,大人們會把我的棉衣棉褲在炕上暖熱了再讓我穿上。不情願的背上書包上學,等到中午放學,一路上凍得縮手縮腳,等走回家,手臉都凍的冷冰冰,一進門就被父母心疼的命令到熱炕上暖著,然後給我端來做好的飯菜,熱氣騰騰,趴在炕沿邊上大快朵頤。偶爾傷風感冒了,最好的治療就是多喝開水,然後趴在熱炕上暖一暖出一身汗就好了,有時候連感冒藥都不用吃!土炕燒久了,會把裡面燃燒盡的灰土除出來當肥料用,除灰前一晚,拿幾個土豆,丟到炕洞的熱土灰裡,這樣四面受熱均勻,第二天一早,拔出來,外面烤的焦黃,裡面熱氣騰騰,香酥酥的烤土豆滿足了我對食物最初最美的味蕾……曾經寧靜的鄉村早晨,暖暖的土炕,苦苦的罐罐茶,緩慢而悠然的時光,那杯茶是淡淡的苦澀但卻溫馨十足。

在我眼中,鄉村的土炕是人間溫暖的象徵,這種溫暖與土炕的溫度沒有關係,而是來自土炕上歷歷在目的溫暖場景;夜晚燈光下兩個相對的人影,一老一少,祖孫二人,我爬在炕檻頭邊上做作業,爺爺坐在炕邊有一搭沒一搭的抽著煙鍋,在旁邊默默地守著我,守著他內心的希望,從小學守到初中,直至畢業去鎮裡上高中,守出了一段祖孫相親相敬的深情記憶。所有曾經成長中最美好的記憶,都從土炕上的點點滴滴入手,隨便翻起一頁,都會泛起歲月的漣漪!讓你內心情感波動!在土炕上睡久了,身上自然而然就會帶有土炕特有的那種土腥味和炕煙味,這種味道從出生時起,就開始滲入我們每個人的血液,深入我們每個人的靈魂,那種土腥味強化著有關幼時成長的點滴和土炕的記憶,同時也在傳承著我們的傳統文化。對於離開老家多年在外闖蕩的人來說,土炕就是鄉愁,土炕特有的那種土腥味就是鄉愁的味道,風塵僕僕而來,爬上土炕,裹著被子美美的睡一覺,細嗅著從土炕縫隙溢出久違的淡淡的煤煙味和土腥味,均勻呼吸,忘掉塵世所有煩惱和憂愁,很快進入夢鄉。

當那種陪伴你長大的土腥味和炕煙味傳遍全身時,才能徹底解除心底泛起的陣陣鄉愁!在歲月的河流裡,土炕就如同一座歷經歲月的舞臺,默默地見證著鄉村歲月的悲歡離合,演繹著鄉村世界的喜怒哀樂。許多在土炕上長大的人永久性的進城了,上了年紀的他們,從小在鄉村形成的生活方式和思維,還時時映照入內心,雖然現代化的家電一應俱全,可他們住的房間依然要盤上一盤土炕,因為那是他們的生活、他們的習俗,依託他們一生的精神寄託。

他們可以在土炕上找到鄉愁;看到了土炕,也就看到了逝去多年的父母,看到了幼時成長的點滴,對他們而言,看到了土炕,就是看到了鄉愁;在新時代電熱毯包圍的土炕上睡覺,也就緩解了鄉愁!時代在發展,人的觀念在變,鄉村的土炕正在逐漸被柔軟的席夢思床和電熱毯所取代,溫暖堅實的土炕,被認為是老土落後的代表,完成了它歷史使命的土炕,正在慢慢的從我們生活中褪去。沒有了土炕的鄉村,就如同家園沒有了炊煙裊裊升起的靈動和帶月荷鋤歸的詩意,鄉村沒有了土炕,會缺少該有的底蘊!如果真的有一天,我們的鄉村找不到土炕的痕跡,在到處充斥著鋼筋混凝土裡的世界裡,我們該去那裡尋找我們的鄉愁?又去那裡祭奠我們曾經的鄉土和鄉情?

土炕,就像一位前世的親人,一道屬於鄉村固定的傳承,滲透在我的血脈中,深入到我的心靈中,永不褪色,永不變形。每當我在這充斥著喧囂與浮華的世界裡,被生活的步伐拷打著找不到方向,感到疲憊不堪,心慌意亂時,那寬大結實,溫暖而不焦躁的土炕,就會出現在我的眼前,浮現在我姍姍來遲的夢境。在夢裡,有溫暖的炕沿頭,活生生的事和土炕牆壁上久遠褪色的照片,還有我對故鄉的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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