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哨位為你站崗的
第1408天
在令人窒息的道德困境中
所有人都該被指責
所有人也值得同情
陝西省延安市延長縣的馮班長上前線了。因為長期不在家，他的媳婦天天在家鬧，要求離婚。馮班長的父親沒辦法，只好和孃家商量，將其許給延安某機關做營業員的王希聖，該女子與老王結婚三年，育有一小孩。
後來，馮班長退役回來了，得知自己的老婆跑了，帶上村長和幾個戰友把老婆搶了回來。王希聖把馮班長告到政府，司法處判決馮班長的父親出賣軍屬，罰生產半個月。馮班長老婆回前夫家，小孩也被帶回去了。
這件事發生在1944年的陝甘寧邊區，74年後的今天，哨位想跟大家聊聊“軍婚保護法”的前世今生。
延安時期的抗戰軍人
軍婚保護制度其實是由我黨在推廣婚姻自由政策中倒逼產生的。
在傳統中國，女性從屬於男性，幾乎沒有離婚的自由，中國共產黨從建黨之初就致力於婦女解放運動，大力倡導男女平等、婚姻自由，從而在根據地形成了一股相對強勁的離婚潮。
在各種婚姻問題中，軍屬婚姻成為最大最普遍的問題。在民事案件方面，“與軍屬婦女通姦”的案件明顯增多，有軍屬事後稱：
沒人給擔水、幫忙種地，就與他糊塗過起來了。
邊區開荒種田
除了私生活混亂（當時資料原文），許多軍屬甚至提出瞭解約離婚訴求，這極大影響了前線戰士的士氣。有士兵甚至說出這樣的“怪話”：
今天咱們當兵的，不但沒資格娶老婆，就是有了老婆，也居然會被別人奪去，這還有什麼前途嗎……
為了穩定軍心，服務打贏，在倡導婚姻自由的同時，我黨在戰爭年代頒佈了諸多軍婚保護政策，並且延續至今。
八路軍騎兵部隊準備出征
大規模戰爭對我們這一代中國人已經很陌生了，站在2018年的今天，我們很難想象半個多世紀前那些軍人、軍屬的具體生活和困境，那些戰爭留存在我們記憶中的，只是抗日神劇裡的浮誇掠影，以及歷史教科書裡的一個個數字和一場場戰役。
翻越歷史材料，當一個個活生生的人站在你面前時，你才會直觀地懂得為什麼當時我們要頒佈這樣的法律，這些軍人和軍屬，到底又承擔著什麼？
日軍掃蕩，不知道下一刻會怎麼樣
戰爭攪亂了一切，更何況軍人的婚姻。
1946年11月，《晉綏日報》曾做過一個報告：晉南某縣38家軍屬中，有12個已婚或訂婚的戰士婆姨（原文如此）另嫁，7家沒嫁的亦正在鬧離婚。
這個縣軍屬中有50%已嫁他人或想離婚，管中窺豹，可見當時的軍婚形勢有多嚴重。
當時的軍婚糾紛主要分為以下幾類：
一是與人通姦糾紛：興縣某軍屬平時生活作風就不檢點，父母公婆不管亦無法管，和別人通姦有了私生子後要求另嫁，丈夫來信不允。地方政府令其與姦夫斷絕關係，她則繼續“亂搞”。更有甚者，有的軍屬竟然經過公婆許可公開找人同居，言明丈夫回來就回夫家。
二是擇人另嫁糾紛：離石縣陳家山復員軍人陳正新1940 年參軍，其妻在生活極端困難的情形下於次年帶著兩個孩子改嫁到臨縣。陳正新復員回家後索要妻子，陳妻擔心回去無法生活，政府遂撥給陳 400 斤小米安置家庭，並對續娶抗屬男子進行教育，“各方面都同意了，政府僱了毛驢女人騎上，陳引著兩個孩子……回去了。”
陝北毛驢
三是招夫養家糾紛：胡尊良與白姓女結婚，胡尊良從軍後，至今無音信。女人在家吵鬧不休，胡的叔叔想法招來一個劉姓男子，與她同居並育有一個孩子。胡回來後，劉趕緊揹包逃跑。胡家事後給劉一些補償，事情和平解決；娃娃由女人帶大歸劉姓。
四是是解除婚約糾紛。一女子與軍人訂婚，數年無信，家中將訂婚物件退還，取消婚約。女子另嫁後，生一小孩，肚中又懷孕。但原夫回來後非要該女子，現在的夫家給他十八石小米解決，但軍人不同意。最後政府將該女子連肚子裡的孩子判給了軍人。
圖為2.5kg梁家河小米，18石約等於上圖360盆
看完這些例子，不知道各位讀者是怎樣的心情，於我而言，只是長嘆一聲。抗戰、軍婚、人權、自由、愛情、正義……從未身臨其境，很多時候，你很難用一個統一的道德標準去評價他們。
你不理解為什麼一些軍屬因為有人幫忙挑水，就與他糊塗過起來了；你也不理解為什麼媳婦兒都跟別人懷孕生娃了，那些軍人還想把媳婦兒要回來；你更不理解為什麼有些軍人的父母甚至同意兒媳婦兒再找一個，只是等兒子回來後再回家好好過日子……
戰爭是最沒有人性的，戰爭中的軍人和軍屬，比普通人都承擔了更多的東西。
一方面，你會同情那些軍嫂，她們與丈夫成家後，就送別丈夫，一個人獨守空房，承擔起繁重的家務農活，甚至好幾年都沒有丈夫的音訊，也不知道是死還是活，甚至她們有一些只是與軍人訂婚，還沒結婚，等到二十五六歲，實在等不下去了。她們想找個在身邊的男人，過一個正常女人的生活，她們似乎沒有錯。
另一方面，你也會同情那些軍人，他們捨生忘死赴國難，槍林彈雨為這個民族求解放、求生存，他們也不是故意不回家，他們也不想讓自己老婆一個人在後方苦苦堅持，但他們要是回去守著老婆，那這個民族就要亡了。好不容易等仗打完了，或者他們因傷退伍了，回家後發現自己老婆跟別人好了，甚至小孩都有了。
愛情需要堅守，但請注意，我上面提出的案例，全都是軍人又回來了的，還有很多軍嫂，等了十多年，卻只等到了丈夫的陣亡通知書，甚至連陣亡通知書都沒有，怎麼辦？
陷入這個道德困境的不只是現在閱讀此文的你我，還有當時的地方政府。他們在革命年代先後頒佈了多條法律法規，試圖調和其中的矛盾糾紛。
政府在法律層面嚴格限制軍人配偶離婚，例如1934年公佈的《中華蘇維埃共和國婚姻法》, 其中規定:“紅軍戰士之妻要求離婚，須得其夫同意。” 1944年公佈的《修正陝甘寧邊區婚姻暫行條例》也規定：“抗日軍人之配偶，在抗戰期間原則上不準離婚。”
在嚴格限制之餘，政策層面又給軍屬離婚開了個小口，例如1941年公佈的《晉察冀邊區婚姻條例草案 》第 11 條規定 :“抗日軍人生死不明四年以上者 ,方得請求離婚。”這樣限制時間的做法一直延續到建國後。
政策開了個小口，但在具體執行中，許多基層幹部又選擇把這個口給關上了，即便軍人多年未能聯繫，仍不敢准許離婚，因為萬一軍人回來，找上門會產生很多糾紛。“我們在前方捱餓賣命，你們在後方吃飽了盡搞什麼離婚事！”
從法律到政策到具體實踐，其中的反覆調試恰恰說明了關於軍婚問題的複雜與艱難。
建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新中國都面臨著巨大的戰爭壓力，關於軍婚保護的政策，也從戰爭年代延續下來，並以法律的形式得到確認。
和平年代，破壞軍婚的情況並沒有得到根本杜絕，1963年最高人民法院黨組《關於處理破壞軍人婚姻案件的意見的報告》披露，僅該年上半年，處理的破壞軍婚分子就高達7590名。
得益於通信技術的發展，1980年修訂後的婚姻法刪去了關於通訊聯繫的規定 ，將條文簡化為：“現役軍人的配偶要求離婚，須得軍人同意。”
隨著國家法治進步發展，2001年的婚姻法在“現役軍人配偶要求離婚，須得軍人同意”後面增加了一句“但軍人一方有重大過錯的除外”，為維護軍屬合法權益邁出了重要一步。
其實，說句實話，“軍婚保護法”對軍屬是不公平的。這種不公平並非體現在軍屬與軍人之間，而是軍屬於其它非軍屬之間。
軍人保衛的是國家所有的公民，所有公民都享受著軍人帶來的和平環境和生命財產安全保障權利。作為軍嫂，她們並沒有比其他公民享受更多的國防安全權利，恰恰相反，她們反而比普通公民連帶作出了更多奉獻。
在這樣的權利義務不對等情況下，她們還得讓渡自己部分的婚姻自主權，因此，相對普通人來說，她們付出了太多。
從婚姻的角度講，維繫婚姻從來就不是法律能夠做得到的，法律上的離婚可以禁止，但法律無法禁止兩顆心的破碎和遠離。在當前的實踐中，很少有軍人在軍屬鐵了心要離婚的情況下堅持不離，如果發生這種情況，部隊政治部門也會勸該軍人同意離婚。
真正維繫軍婚幸福、長長久久的，除了兩個人的互相欣賞，還應該是政策的支持。既然全社會都享受了軍人帶來的國防安全利益，那全體公民就都應該承擔起與之對等的義務，而並非讓軍屬一力承擔。
尊重軍人，善待軍屬，給予軍人家庭各種優惠補貼和福利政策，完善隨軍安置政策和軍隊保障房體系建設，嚴格落實條令規定的軍人探親休假規定，儘可能解決因軍隊特殊性而剝奪的軍婚幸福感，用政策扶持的溫度來取代法律限制的冰冷，才是維繫軍婚幸福的不二法門。
在情人節那天，軍嫂康卓到西藏阿里探親
兩年前，一則破壞軍婚獲刑7個月的新聞曾刷爆了戰友的朋友圈，當時我評論道：這不過是失敗者的勝利，如果愛情上升到了法律，多大的勝利可能都是失敗。
至今，我依然如此認為。
當然，如今的軍婚保護法是基於戰爭年代的特殊情況，我雖認為它並非最優選擇，但也不認同許多法律專家稱其為歷史殘餘的說法。
畢竟，你不知道戰爭會什麼時候，再次爆發。
哨位作者 | 武夫 彩圖來自中國軍網
歷史圖片來自網絡，文件截圖來自瀚文民國書庫
1、嶽謙厚 杜清娥：《華北革命根據地的軍婚保護制度與實踐困局》
2、張群：《抗戰 ·軍婚 ·人權———我國近代軍人婚姻立法初探》
3、《婚姻問題上目前存在的嚴重問題及解決意見———晉綏邊區婚姻制度及執行條例中所產生的效果》
4、《黎城縣政府關於軍婚通姦兩問題應注意的指示》( 1946 年 10 月 20 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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