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壁三詠」之後《赤壁賦》

蘇軾被貶黃州的第三年秋天,於七月十六日的夜晚,同友人一起夜遊遊赤壁,寫下了膾炙人口的《前赤壁賦》。

十月十五日夜,重遊赤壁,寫了這篇《後赤壁賦》。在這篇賦中,一樣的山水江月,卻呈現出不同的境界,引發了他不同的人生哲思:

後赤壁賦

是歲十月之望,步自雪堂,將歸於臨皋。二客從予過黃泥之坂。

霜露既降,木葉盡脫,人影在地,仰見明月,

顧而樂之,行歌相答。已而嘆曰:“有客無酒,

有酒無餚,月白風清,如此良夜何!”客曰:

“今者薄暮,舉網得魚,巨口細鱗,狀如松江之鱸。

顧安所得酒乎?”歸而謀諸婦。婦曰:“我有斗酒,

藏之久矣,以待子不時之需。”於是攜酒與魚,復遊於赤壁之下。

江流有聲,斷岸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

曾日月之幾何,而江山不可復識矣。予乃攝衣而上,履讒巖,

披蒙茸,踞虎豹,登虯龍,攀棲鶻之危巢,

俯馮夷之幽宮。蓋二客不能從焉。劃然長嘯,草木震動,

山鳴谷應,風起水湧。予亦悄然而悲,肅然而恐,

凜乎其不可留也。反而登舟,放乎中流,聽其所止而休焉。

時夜將半,四顧寂寥。適有孤鶴,橫江東來。

翅如車輪,玄裳縞衣,戛然長鳴,掠予舟而西也。

須臾客去,予亦就睡。夢一道士,羽衣蹁躚,

過臨皋之下,揖予而言曰:“赤壁之遊樂乎?”問其姓名,

俯而不答。“嗚呼!噫嘻!我知之矣。

疇昔之夜,飛鳴而過我者,非子也邪?”道士顧笑,

予亦驚寤。開戶視之,不見其處。

譯文:

這一年十月十五日,我從雪堂出發,準備回臨皋亭。有兩位客人跟隨著我,一起走過黃泥坂。

這時霜露已經降下,葉全都脫落。我們的身影倒映在地上,抬頭望見明月高懸。四下裡瞧瞧,心裡十分快樂;於是一面走一面吟詩,相互酬答。

過了一會兒,我嘆惜地說:“有客人卻沒有酒,有酒卻沒有菜。月色皎潔,清風吹拂,這樣美好的夜晚,我們怎麼度過呢?”

一位客人說:“今天傍晚,我撒網捕到了魚,大嘴巴,細鱗片,形狀就像吳淞江的鱸魚。不過,到哪裡去弄到酒呢?”我回家和妻子商量,妻子說:“我有一斗酒,保存了很久,為了應付你突然的需要。”

就這樣,我們攜帶著酒和魚,再次到赤壁的下面遊覽。長江的流水發出聲響,陡峭的江岸高峻直聳;山巒很高,月亮顯得小了,水位降低,礁石露了出來。才相隔多少日子,上次遊覽所見的江景山色再也認不出來了!

我就撩起衣襟上岸,踏著險峻的山岩,撥開紛亂的野草;蹲在虎豹形狀的怪石上,又不時拉住形如虯龍的樹枝,攀上猛禽做窩的懸崖,下望水神馮夷的深宮。兩位客人都不能跟著我到這個極高處。

我大聲地長嘯,草木被震動,高山與我共鳴,深谷響起了回聲,大風颳起,波浪洶湧。我也覺得憂愁悲哀,感到恐懼而靜默屏息,覺得這裡令人畏懼,不可久留。

回到船上,把船划到江心,任憑它漂流到哪裡就在哪裡停泊。這時快到半夜,望望四周,覺得冷清寂寞得很。

正好有一隻鶴,橫穿江面從東邊飛來,翅膀像車輪一樣大小,尾部的黑羽如同黑裙子,身上的白羽如同潔白的衣衫,它拉長聲音叫著,擦過我們的船向西飛去。

過了會兒,客人離開了,我也回家睡覺。夢見一位道士,穿著羽毛編織成的衣裳,輕快地走來,走過臨皋亭的下面,向我拱手作揖說:“赤壁的遊覽快樂嗎?”

我問他的姓名,他低頭不回答。“噢!哎呀!我知道你的底細了。昨天夜晚,邊飛邊叫著從我這裡經過的人,不是你嗎?”道士回頭笑了起來,我也忽然驚醒。開門一看,卻看不到他在什麼地方。

在《後赤壁賦》中,水依然在,月依然在。然而此際月色已在作者心外——“山高月小”。

“斷岸千尺”的險峻之山聳立在蘇子面前,疏離了他心中的明月。水呢?水也失去了七月江水豐滿無涯的風采,在“江流有聲”中改變了前賦“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的境界。

而石頭,那堅硬、峭立、永遠也不能與人相融的石頭瘦稜稜地突現在江邊、岸上,與高聳的山體一起壓迫著作者的視覺,蘇軾當此荒寒之境,發出“曾日月之幾何,而江山不可復識矣”的感慨,意識到了他所曾忽略的變化的偉力。

山石高峻怪異,象徵了他積鬱難消的苦悶之情。鶴則是這一苦悶孤獨情感化育出的意象。鶴在蘇軾的心中,就像在其他隱逸者的意中一樣,本是高蹈於世外者的象徵。

蘇軾曾作《放鶴亭記》,以放鶴招鶴、與鶴共處來宣發內心棄世的幽情,鶴的意象尤其為他所鍾愛。此際在蘇子最感孤獨時,忽然有一東來孤鶴振翅橫江而掠過小舟西去。這隻在暗夜獨飛獨鳴的鶴是孤獨的,它可以慰藉同樣孤獨的蘇子。而且它不僅是蘇子此際情懷的象徵,也是七月之夜的道士形象所化。蘇軾以“疇昔之夜,飛鳴而過我者,非子也耶”的覺悟問前來入夢的道士,表明作者在這隻孤鶴身上寄予了自己的懷念故友之情。“開戶視之,不見其處。”結尾處寫自己夢醒後開門尋找,夜色茫茫,不見孤鶴,也並無道士。將苦悶與希望揉合在詩化境界中。

《前赤壁賦》和《後赤壁賦》,創作時間相隔不過三個月,寫作時的語氣還連接著,但作者創造的境界卻處於對照中,思想情感也處於兩種相對的方向。前後為什麼會有如此大的差距呢?

因為我們所悟到的有時未必能解決生活中的一切困難。前賦中永恆不變的“道”不足以回答現實中時時變化。蘇軾是達觀的,但這達觀也未必會時時抵擋得了偶爾的苦悶,這是也是每個人的正常情感。

蘇軾觀水逝而惆悵,知道永恆為虛言;對俗客而生悲,懷想世外之高人。其情之悲喜,其境之明暗,正讓我們看到了蘇軾作為一個凡夫俗子最正常的一面。一篇《後赤壁賦》讓我們看到,蘇軾的可親可近,可愛可嘆,他並不高高在上,他就在我們的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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