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碧華:溫柔妖刀下的一盤江湖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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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碧華是一個極其隱秘的女子。

隱秘到網絡上找不到任何關於她的訪問、照片,就連出版她書籍的責編都是使用傳真溝通。

和她接觸過的編輯鍾潔玲回憶,李碧華從來不接電話。

“你永遠不知她是從哪兒打來的電話。有時,電話很簡短,只為對一個新封面表示一種審慎的讚許。有時,她會寄來日本的袋裝種子,袋子上有一行七歪八扭的印刷字體:要你天天澆水,天天都要記得我!”

這樣的李碧華,大抵是細膩敏感的。有關自己的事不會多告訴你一分,卻又妥帖周全的顧著每個人的心思。

你說她溫柔吧,她卻冷酷到抹去所有自己來過的痕跡。究其原因不過是為了任意的在街上走,去小楊生煎去吃生煎包,去記錄,去看;你說她無情吧,她曾經又為慰安婦寫下《煙花三月》,把此書在香港和臺灣賺得的稿酬全數捐給慰安婦,而她卻認為此上種種,不足為外人道也。

一個人活得灑脫又神秘,規整又輕盈。縱使你有再多的好奇心,投到李碧華身上也只得一一碰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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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碧華:溫柔妖刀下的一盤江湖菜

《胭脂扣》電影截圖

和很多女作家一樣,李碧華擅長寫男歡女愛。

和很多女作家又不太一樣,李碧華一伸筆,便是妖風四起,魂斷三生。

就像《胭脂扣》裡的如花,只憑著一句“如夢如幻月,若即若離花”便在奈何橋邊等了十二少整整50年,而最後不過是陽間記者在報紙上的倉促一瞥,便給一段悽美的愛情故事畫上了句點。

同版面的一則尋人啟事“十二少:老地方等你。如花”把命運裡的無常寫的淋漓盡致實。生離死別?在李碧華的筆下既沒有重聚,也沒有離別,就這樣面目模糊的擦肩而過,像極了匆匆人世。

李碧華沒有瓊瑤式的一簾幽夢,她筆下的愛情是清醒凌厲的。

《霸王別姬》上來就是一句“婊子無情,戲子無義”。這話化成冷耳光從開頭伸手打到了結尾。愛的不瘋魔不成活的程蝶衣,木訥又溫吞的段小樓,熱烈又失意的菊仙,陰柔而輕佻的袁四爺......李碧華的筆下各人有各人的愛,各人有各人的輪迴宿命。

又如《生死橋》裡的占卜一幕:

“哎呀!”丹丹被這殺出重圍的小小的寂寞的獸岔過,手中若草丟到地上去。因她一閃身,捱到懷玉,懷玉待要扶她一把,手中若草丟到地上去。志高受到牽連,手中的若草也丟到地上去。一時間,三人的命運便仿似混沌了

一個生不如死,一個死不如生,還有一個先死後生。黑貓打亂的卦籤,還不是李碧華的任性為之!故事的最後,又來了一隻黑貓,目睹了丹丹厚重棉襖吸盡的血,然後朝北急奔。

這像誰?

恍惚間嗅到了一絲張愛玲的氣味。

“每個男人,都希望他生命中有兩個女人:白蛇和青蛇。同期的,相間的,點綴他荒蕪的命運。——只是,當他得到白蛇,她漸漸成了朱門旁慘白的餘灰;那青蛇,卻是樹頂青翠欲滴爽脆刮辣的嫩葉子。到他得了青蛇,她反是百子櫃中悶綠的山草藥;而白蛇,抬盡了頭方見天際皚皚飄飛柔情萬縷新雪花。”

“每個女人,也希望她生命中有兩個男人:許仙和法海。是的,法海是用盡千方百計博他偶一歡心的金漆神像,生世靜候他稍假辭色,仰之彌高;許仙是依依挽手,細細畫眉的美少年,給你講最好聽的話語來熨帖心靈——但只因到手了,他沒一句話說得準,沒一個動作硬朗。萬一法海肯臣服呢,又嫌他剛強怠慢,不解溫柔,枉費心機。”(《青蛇》)

可是李碧華又怎可能像張愛玲?

她筆下的妖,動了凡心便有少女深情;她筆下的人,有著貪圖愛慾、秉持中庸的精明;佛會動心,亦會勾引;哪怕沉睡、幻化成鬼也有著常人不可企及的真心。李碧華故事裡的男女,如若不裹著記憶走過幾次奈何橋,飲上幾碗孟婆湯,不脫皮換骨的來上一遭,連讀者都會覺得不盡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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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碧華:溫柔妖刀下的一盤江湖菜

《三更2之餃子》電影截圖

李碧華還是一位黑暗料理的踐行者。

賣人肉包子的孫二孃,不吃人頭的李大嘴,都不如會包餃子的李碧華。

“媚姨先把嬰胎在鹽水中浸泡,已有幾片薑片的一鍋開水侍候著。嬰胎開膛後,壓去黃紅色內臟和體液,扔掉尚未發育成熟的物體。整個“排骨”放沸水中涮一涮,去腥味。然後起肉,剁碎,加入餡料調料,包成一個個摺痕細密,雞冠狀的餃子,以紀念它是“公雞”。放蒸籠上蒸。”

“漸熟。炊煙上逸,氤氳空氣中漾著奇異的鮮香。”(《餃子·吃嬰胎的女人》)

寫“吃人”,李碧華不如魯迅。但要涉及到吃法,一本《舌尖上的李碧華》早已擺在了眾人面前。

餃子吃的不過癮?沒關係,“美食家”李碧華還發明瞭新吃法——原湯化原食!幾月大的流胎為引,一杯鮮奶作陪,先呷一口不太燙,再呷一口咽喉暢順。

“我再呷一口鮮奶,白色的微甜的液體順喉而下,但你在我嘴邊,又停頓了。

我用力閉上眼睛——我看不見你,你看不見我。我猛地把你倒進口腔,再用鮮奶押送。歇斯底里。

你很軟,很滑,一點腥味也沒有。你很乖,乖乖回到我肚子中。”(《貓柳春眠水子地藏·吃眼睛的女人》)

精準又潑辣。李碧華從食物處打開一個豁口,字字都是對人性的洞察。一段感情中如何去挽留、如何收手又如何痛快淋漓的復仇?

愛不了,恨不得,就吃掉它。

李碧華《餃子》裡的愛情像極了螳螂的繁衍規律:吃掉你,融化你,咬碎嚼爛嚥到肚裡,真真正正的做到物我一體。這吃法看的人喉頭一緊,彷彿身後陰風陣陣,有娃娃在你耳邊呼氣。

或許是過於通透,李碧華寫愛都是流於表面的。哪兒的蝴蝶一飛,莊周的夢就醒了。然後世間又多了些痴男怨女,其中的瓜葛不容得解釋與推敲,反正就是容不得回頭了。相較而言,她寫恨就利索了很多。一口一口吃掉你,細細品味那難以下嚥的幽怨,大家都以為寫的是博眼球的志怪小說,殊不知李碧華行文前後是花了大力氣的。

(連)(連)(做)(嘔)的還是李碧華筆下的滷水鵝,讓人生生懷疑李碧華本人是不是一個素食主義者。非要把世間美食都“糟蹋”透了,才肯停筆?

三觀不正不要讀李碧華。”要我說食慾不振的人同樣要遠離她。

不信?你看這一段,看完保準你三月不想知滷味為何味兒。

結婚前兩天。

媽媽要送我特別的嫁妝。

我說:“都是新派人,還辦什麼嫁妝?”

她非要送我一小桶四十七歲的滷汁。

........

“我不要——”

她急了:“你一定得要——你爸爸在裡頭。”

我安慰她:“我明白,這桶滷汁一直沒有變過,沒有換過。有他的心血,也有你的心血。”

“不,”她正色地,一字一頓,“你爸爸——在——裡——頭!”(《潮州巷·吃滷水鵝的女人》)

許是李碧華偏愛奇情異志。老天便賜刀代筆,讓李碧華撇開鬼怪邪魅,出入人間煙火地。

誰料這文妖,刀鋒一轉,竟闊出了一片小山小水小霧氣。此間爾為刀俎,我為魚肉,側耳聽之,都是這溫柔妖刀下的一盤江湖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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