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葉嘉瑩
英國有一位學者叫理查茲(I.A.Richards),曾對學生做過一個測驗,讓他們區別好詩和壞詩。
一般人對名詩人往往盲目崇拜,一見莎士比亞的名字就以為是好詩,一見李白、杜甫的名字就以為是好詩,但理查茲在測驗時,隱去了作者的姓名,只留下詩歌。
結果有些人判斷得很不正確,他們把好詩當作了壞詩,把壞詩當作了好詩。這種情形,不論在外國或中國,都是很普遍的。
那麼,究竟什麼樣的詩才叫好詩呢?怎樣判斷一首詩的好壞呢?這是一個很重要而又經常遇到的問題。
要想回答這一問題,我們就該首先認清什麼才是一首詩歌的重要質素。我們就先說中國詩歌,我以為中國詩歌中最重要的質素,就是那份興發感動的力量。
表達感動:詩歌孕育的開始
《毛詩·大序》說:“情動於中而形於言。”就是說首先內心之中要有一種感發,情動於中,然後再用話言把它表達出來,這是詩歌孕育的開始。
如果你看到自然界山青水碧、草綠花紅的風景,而你只是記敘風景的外表,沒有你自身內心的感動,你就不能寫出好詩。
可是內心怎樣才能有所感動呢?《禮記·樂記》說:“人心之動,物使之然也。“人心受外界事物的感動,有兩種因素,一種是大自然的因素,一種是人世間的因素。
先談大自然給予人的感動,像杜甫《曲江》詩說:“一片花飛減卻春,風飄萬點正愁人。”杜甫寫得很好,具有詩人敏銳的心靈。
他對春天有這樣賞愛的感情,有這樣完美的追求,他看到一片花飛,就感到春光不完整和破碎了,所以說“一片花飛減卻春”。
接著又說“風飄萬點正愁人”,何況等到狂風把萬點繁紅都吹落,當然更使人憂傷。他是看到花飛花落就引起這樣的感動。
杜甫在《曲江》的另一首詩中還寫有這樣兩句:“穿花蛺蝶深深見,點水蜻蜓款款飛。”
杜甫觀察得仔細、深微,那藏於花叢深處的蝴蝶,他看到了,那蜻蜓點水的姿態,他也看到了。這是外在的、大自然的景物給他的感動,使他寫下了這樣的詩篇。
好詩與壞詩的不同
大自然的景物是大家所共見的,可你只是將外界的景物寫下來,不見得是好詩。
是要你同時將心中感動的情意也傳達出來,才是好詩。
現在我們要將兩句壞詩與杜詩做一對比:
這是仇兆鰲在註解杜甫《曲江》二首時引用的晚唐詩人寫的“魚躍練川拋玉尺,鶯穿絲柳織金梭”。
前文我曾提到那位英國教授所做的測驗,如果我現在把這兩句詩寫給大家,然後再把一句也是寫動物的詩——“群雞正亂叫”,也寫給大家,你說哪首是好詩,哪首是壞詩。
你看,“魚躍練川拋玉尺,鶯穿絲柳織金梭”,寫得多麼漂亮,而且對偶是多麼工整,說有一條魚跳出來橫過像白綢一樣的水面,這個形象就如同一根玉尺拋在白綢子上;又說黃鶯穿過像絲線一樣的柳條,黃鶯是黃色的,飛來飛去,就像一枚金梭一樣在許多條絲線中穿織。
從這兩句詩的形象描寫及其對偶的工整來說,好像是好詩。而“群雞正亂叫”,大家一定說不好。
但評價詩的好壞,是不以外表是否美麗為標準的。
詩歌所要傳達的是一種興發感動的作用,要有一種興發感動的生命才是好詩。
而像上邊的兩句詩,很容易混淆我們的耳目,因為它外表很漂亮,就會使人誤認為是好詩,然而在這兩句詩中,沒有任何感發的作用和內心的感動。
心動與否,內心有無一種真正感發的活動,是作為詩人最基本最重要的條件。
只是用眼睛去看,沒有用心去感受,儘管也學會了描寫的技巧,寫出瞭如此漂亮的句子,然而這不是好詩,因為它只有文字和技巧而缺乏詩歌應有的生命。
“群雞正亂叫”,是杜甫的句子,是他經歷了“安史之亂”,經歷了不知家人妻子生死存亡的長期隔絕和分離,回到自己家中寫成的。
你不要以為它不美麗,倒是那裡面有一種樸實真切的敘寫,有多麼深厚的一份親切熱烈的感情。
所以判斷詩歌的好壞,不該只從外表的美麗和文字安排的技巧來判斷,也不是一般人所說的只要有形象就是好詩。
杜甫寫的“穿花蛺蝶深深見,點水蜻蜓款款飛”,和仇兆鱉所舉的兩句詩有什麼不同呢?杜甫和仇氏,寫的都是他們所看到的大自然的美麗事物,表面看起來都很美,而杜甫那兩句是好詩,晚唐詩人那兩句是壞詩,因為仇氏那兩句寫的只是眼睛所看到的一個形象,沒有內心之中的感發的活動,杜甫的兩句則有之。
感動要讓別人也感受到
好詩和壞詩的區別,除了有無感發的生命這一項衡量的標準外,還有另一項,就是你有沒有把這感發的生命傳達出來,使讀者也受到你的感動。
我在臺大教書時,有“詩選及習作”一門課,學生都要練習寫詩。我引用《易經·乾封·文言》中的“修辭立其誠”,說真誠是作文也是做人最起碼的條件和基本的要求,於是一位學生交來了這樣的詩作,他寫道“紅葉枕邊香”,我說我不大能接受:
第一,紅葉不香;
第二,紅葉長在外面,在山裡,怎樣會在枕邊呢?
但他說這是真實的,老師不是說要真誠嗎?
原來這紅葉是他女朋友寄給他的,上邊有香水的香味也說不定,他將紅葉和信放在枕邊,所以“紅葉枕邊香”。
他說得非常有道理。但是作詩,第一是你要有真誠的感動,第二是你要將這種感動成功地傳達出來,讓別人也感受到這種感動,你才是成功的。
詩歌具有生生不已的生命,你內心中有了感發的活動,這是一個生命的孕育、開始。
把它寫出來,使之成形,能使讀者,甚至千百年後的讀者都受到感動,這才完成了這種生生不已的生命。
不找最美的字,而找合適的字
凡是好的詩歌,都不應該把它任意割裂,使之破碎。
一首詩歌,甚至一組詩歌,是一個完整的生命,要看整體的傳達。
所以杜甫的“雞群正亂叫”,只摘下一句來,好像不是好詩。
但你要看他《羌村》全部的三首詩,它所表現的是經過戰爭離亂,經過與妻子兒女長期的分別後回家重逢的情況。
在這裡“雞群正亂叫”是好詩,因為它在整體中是產生了一種作用的。
可見,一首詩就是一個完整的生命,每一個字,每一個句子都要在這完整的生命中有某一種作用才對。
不是你選擇幾個漂亮的字就成了好詩,是要看你選擇的字對於傳達你的感動是否適當。
不是要找美的字,而是要找合適的字。
杜甫在一些詩中用了許多醜字,他說“麻鞋見天子,衣袖露兩肘”,又說“親故傷老醜”,然而這是好詩,因為他所經歷的是那樣一種艱苦患難的生活,只有這些樸拙、醜陋的字才能適當地表現那種生活。
所以,詩的好壞,第一要看有無感發的生命,第二要看能否適當地傳達。
結語
“情動於中而形於言”,是內心有一種真的感動,這種感發的生命是人們常會有的,然而它卻有深淺、厚薄、大小、正邪等種種不同,每一種感情都是不一樣的。
晏幾道的詞:“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這情景未嘗不美麗,但將晏幾道的詞與杜甫的詩一比較,就會發現,晏幾道的詞確實非常清麗,非常美好,但他那感發的生命,卻缺少像杜甫的詩那份深厚、博大的力量。
所以,我們認為是個最基本的衡量標準,第一是感發生命的有無,以及是否得到了完美的傳達;第二是所傳達的這一感發生命的深淺、厚薄、大小正邪。
葉嘉瑩(1924年7月-今),號迦陵。南開大學中華古典文化研究所所長,博士生導師,加拿大皇家學會院士,中央文史研究館館員。
文章選自《葉嘉瑩說詩講稿》,中華書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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