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很平常的一天,那是我像人一样活在这世上的最后一天。
日子是三月初三,山脚下那些熟悉的花树,正落了满地的残瓣。我向山顶飞奔着,狠狠提着一口气,频频点着那花径,只感到满目的粉与白,随着我的足尖荡起涟漪。美则美矣,可是我根本无暇去欣赏这绝景的春光,甚至那扑鼻的芬芳也扰得我心烦意乱。
我的目的地是山顶的那个庄子,我要见的人是我弥留中的师父。那是晌午,三个时辰之前,我还在千里之外。
千里之外的一场比武。下了帖子的人,自知是打不过我的。那天以前很久,这世上就没有打得过我的人了,包括师父。我不想去,只因为师父正病重。可是师父说,我必须得去。他说:阿良,证明你比别人强,只有两种方法,一种是在比武时打败他,另一种是狭路相逢时杀了他。你想选哪种?
我说:我……并不想要证明我比他强。
师父深深看了我一眼:为师已是……油尽灯枯了,只是消息封锁得紧,外面那些家伙们还蒙在鼓里。一旦为师……去了,那些跟我们有仇的、没仇的,想要钱的、想要人的、想要《红叶书》的,都会找上门来。凭你双拳两腿,怎么能敌得过千军万马?就算你拼了性命,也不过能保全自己。这红叶山庄里,上上下下几百条性命,却是顷刻就要交代。你知道青玉山的四公子开出了什么条件吗?——输家要任赢家差遣十年。阿良,青玉山在哪里?
在……在迷津渡。我说。我早已明白了师父的所指,那是一道天然的屏障,如果为我所用,那么…… 师父继续说道:去吧,速去速回。为师担心自己可能撑不到——阿良,抬起头来!把眼泪擦了。你忘了为师的话了吗? 师父的话,我当然记得——这世上,男儿是不能哭的。如果忍不住,就憋住一口气,让它堵在胸口——不能呼吸自然不能哭出来。
我说:师父,我去。
于是就去了。千里之外,风物迥异。这比武的地方乃是泾水与渭水交汇之处的坽山,这是个约定俗成的宝地,天下略微瞩目的比武都约在这里。
那四公子自然也是远道而来。世家子,少年郎,粉面锦衣。我看着他的笑脸,年少成名的人都有着这样的笑脸。他的寒暄有着陌生的口音。这个年轻人知道第二天就要遭遇人生最大的挫折了吗?我突然有些不忍。这种场面我已经经历过太多次。有当场疯癫的,还有回去后不多日就郁郁而终的。当然,更多的是许下了一个又一个十年之约。我不能想象那些失败者的十年将怎样度过,这种滋味我还从来没有尝试过。
四公子带了酒,说要借我一柄烛光下酒。我一开始没有喝,在他第一百次把坛子递给我的时候,我终于接了过来。好酒,能让我这个尝遍天下美酒的人称颂的那种好,绵软妥帖,却又后劲十足。我们谈酒、谈天下事、甚至谈女人,就是不谈明日的比武。如果没有明日的那一场,我和他必然会成为好朋友。可是人生的相遇,并不是都有选择的。
只是,第二日清晨,我便接到了消息,师父已服了那只血参王的最后一根须子。那么,留给我的大概只有几个时辰了。我不及向四公子说明情况,只留下了一封要求延期的短札,便匆匆赶了回来。
终于到了师父的榻前。五个同辈的师兄弟都在,已经嫁了人的大师姐和正闭关的小师妹也都哭在那里。院子里也是黑压压地立了一群人,总之该在的一个都不少。
师父看上去倒是红光满面。那只血参王看似完美地掩盖了死亡的灰败气息,可是那已如游丝的气息却瞒不过我。师父吊着气,听起来中气十足地说:阿良!快来,就等你了!
我问:怎么一下子就到了这个地步?说完,马上懊悔起来——这种时候,这样的话无论如何不该出口。
可是师父却毫不介意:老枝落,新枝发。阿良,为师要去了,这红叶山庄从此就要依仗你了。不论兴衰存亡,自此都在你的一念之间。
我想让师父不要把体内的残气用在大声说话上面——那样还能多挨几个时辰。可是,这话又如何出口?我只哭道:师父……
师父却笑了:男儿……算了,言归正传吧。我知道,你们都惦记着为师的《红叶书》。
房间里顿时静得连每个人的心跳声都听得见。
师父继续说:都说《红叶书》是天下至宝,这门功夫却不是人人可学的。《红叶书》,其实并不是一本书,而是一个偈子。现在为师就把这偈子传给叶良——阿良,以你的禀赋,三年后便可有小成。到时你便将这《红叶书》择有缘者授之——至于谁是有缘者,你练成了便自然知道了。
内家练气的法门,多是一些语焉不详的偈子。只是不知我能否解语?我心乱如麻,口中却只答道:是,师父。 师父朗声说:其他人都出去吧。
大家磨磨蹭蹭地出去了,终于,房间里只剩下了我和师父两个人。 师父看着我,眼神里的疲惫霎时流淌了出来。他说,阿良,你过来。
我把耳朵凑到师父的嘴边,只听他轻轻说道:从小我就说你面慈心软,到如今你这毛病也没有改过来。你聪慧过人,可要执掌这红叶山庄,仁义二字可是绊脚石。阿良,希望你不要怪为师逼你这一回。总有一天,你会明白为师的苦心!现在你用心记着,为师只说一遍!
我慌忙屏住呼吸,把耳朵凑得更近,直感到师父的鼻息喷在我的耳边,可是,我却没有听到任何声音。须臾之后,师父问我:你记住了吗?
我起身,茫然地摇了摇头。
师父突然朗声说道:记住了就好!为师这就……去了!
话音刚落,就见师父面色大变,红光霎时消退。我又急又痛,失声道:师父!!!
门外的所有人都抢了进来。
接下来的几天,我都过得浑浑噩噩。
守灵的事,都由大师姐操办,我只负责像木偶一样表演。我的全部心智,都被师父那无声的《红叶书》所占据了,我怎么也想不通这件事。
一开始,我怀疑自己因为过于悲伤而暂时失聪了,可师父那句“逼我一回”又是何意呢?
后来,我又疑惑,也许那鼻息就是偈子?可是从未听说过天下有哪门功夫是这样传授的。
直到过了头七,我终于明白了——根本没有什么《红叶书》,师父是确确实实什么都没有传与我。 想清楚了这一点,我突然感觉到一阵彻骨的寒冷。师父,半师半父。我七岁入山庄,十二年来师父待我如子,我敬他如父。师父究竟为何要这样做?
第三天,我最得力的老仆阿普来向我辞行。我问:你要去哪里?
他说:过迷津渡,去投亲。
我说:可是你的妻儿都在这里啊?
他说:正因如此,我才不得不走。主人,阿普受你大恩,今生无以为报了。请主人凡事定要小心,不可轻信于人。
他向我行了大礼,然后就离开了。
第八天的晚上,轮到大师姐和我两个人守灵。
这个师姐我并不是很熟悉。在我还很年幼的时候,她就嫁了人。据说她曾经是整个红叶山庄最出挑的人物,不论风姿还是武功。可是,女人终归是要嫁人的。她嫁了个书生,据说早已不舞枪弄棒了,现在正在研习簪花体。
大师姐带了酒。她说,虽然已经是春天了,山顶的风还是很凉的。她倒了酒,递给我一碗:阿良,你不要以为年轻火气壮,就在风地里吹。来,喝点酒暖暖身子。
我没有接,我说:在师父的灵前喝酒,似乎不恭敬地紧。
大师姐道:小小年纪,怎么比我家那个木头人还要迂腐?师父在意的是你的心,怎么如此拘于行迹? 我只好接了过来。酒并不是很香,却如烈火入喉,被冷风吹透的身体登时变得滚烫。我说:好烈的酒!
大师姐一笑,又是满满一碗递了过来。我犹豫着接过,那厢她却已经连干三碗。喝酒这种事,怎么能让女人占了上风?我立刻一饮而尽,头顶噌地冒出三尺热汗。
那晚我们喝光了大师姐带来的一整坛酒。
后来……不知时间过了多久,我被一声压抑的尖叫惊醒,同时一个巴掌落在我的脸上。
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透过烛光,只看到一对丰~乳~摇曳在我的眼前。大师姐的衣裳不知为何变得破破烂烂。我的酒顿时醒了一大半:大、大师姐,这、这是怎么了?!
大师姐哭道:你还问我?!
我顺着她的目光向下看去——我竟然浑身不着一丝!我不由自主大叫道:难道我是失心疯了?!阿普!阿普!快拿我的衣裳来!
大师姐慌忙来捂我的嘴:你小声点,想把大家都喊醒吗?!阿普早走了,你忘了?
我蜷缩起来,抬起头问:我们……难道……
大师姐怒目圆睁:难道你想赖账?!
我颓然地坐在了地上:怎么会……这样?!
只见大师姐缓缓从怀里掏出了我的小衣,我连忙伸手去接,她却立刻向后一藏:且慢!阿良,如今之事,你只有两条路可走。
我茫然道:什么路?
大师姐道:一则,我此刻便叫喊起来,你叶良一世清名尽毁。从此这红叶山庄再也不容你这鼠辈,你只有远走他乡了此残生。
我看着大师姐,寒意从心底升起。她笑意盈盈地继续说:二则,你此刻便将那《红叶书》背与我听。此事自会长埋你我心底。
我问:为什么?
大师姐道:女人老得很快的,我不能再等三年。
那晚,我始终没有背出《红叶书》。
我们对坐着,对视着。天亮之后会发生什么?我在心里推演了千万遍,最终,我决定赌一赌。
第一声鸡叫响起的时候,大师姐果然如我所料,立刻开始飞快地整理衣裳。我暗暗松了一口气,片刻后,我的衣裳也终于被扔在了我的头上,还带着大师姐的体温和混沌的脂粉气。我穿好衣裳,这才发现,她的衫子裙子都是完好无损的,只有中衣和小衣变成了碎布条。
下人们开始扫地的时候,大师姐早已恢复了那悲伤中带着温暖的语调,开始滔滔不绝地安排第二天的工作了。我看着她的眼睛,她却再也不跟我对视哪怕一眼,让我怀疑昨晚的一切,都只是一场噩梦。
正午时分,我在房间里打坐,修的正是本门的内家醒神术。这是比睡眠能够更快恢复精力的功法。只是不知怎地,我的体内总是有一股真气不肯服帖,从大椎直窜到百会,待我想要引导它的时候,又一下子消失不见。我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散了功。连日伤心,再加上昨夜大师姐的纠缠,此刻最怕走火入魔。
敲门声响了起来,是大师兄。六个师兄弟中,我行二,这位大师兄年长我足有一轮。他端着一盅炖品,递到我面前:阿良,看你熬的,都瘦了。这血燕是你嫂子细细挑过的,干净得很,趁热喝了吧。
我接过,道了谢,正要喝,突然心中一凛。印象中,这还是大师兄第一次对我如此亲近——习武一事,并不是论资排辈的。大师兄也不是理所当然的掌门人。这样想过,我有点儿直冒冷汗。
大师兄正看着我,那目光里似乎满是关切。我将那炖盅掀开,同时暗暗用气别住喉头,张口的同时,一口鲜血已经涌了出来,正喷在那炖盅里。
大师兄慌忙道:你这是……走火入魔了?
我没说话,装作虚弱地拿不住炖盅,任它摔在了地上。燕窝的腥气顿时飘散在空气中。
大师兄跌脚道:哎呀!可惜了!又道:参透了再练,切不可操之过急啊!
我问:练?练什么?
大师兄掏出自己的帕子,替我擦拭着:《红叶书》啊,心急了吧?
我道:大师哥,我只是走了一遍醒神术。
大师兄蹲下身来,捡着那些碎片,同时冲我眨眨眼:阿良,我总觉得师父应该早些传你《红叶书》,这样你修习的时候,师父也可以指点一二……
我打断他:师父自有他的打算,咱们还是不要妄议的好。
大师兄讪讪道:那是,那是。我就是说,眼下你这样修习,风险很大。
我问:那依大师哥的意思?
大师兄挠挠头:我也没有什么意思,就是想到了如果有两人一起修习——当然我不是说这第二人就是我,你随便选谁都行——可以互相探讨,有了错误也可以及时纠正,不至于走火入魔……
我正色道:《红叶书》说的很明白,不会有差错的。大师哥你多虑了。
大师兄已经收拾好了地上的碎瓷片,他说:那就好,阿良,眼下整个山庄全靠你了,你可不能有半分差池。这样,我让你嫂子再给你炖一盅……
好不容易打发走了大师兄,我陷入了深深的沉思。师父留给我这样一个迷局,以为我有三年的时间去解它,可是,估计他老人家也没有想到,有人会如此心急吧?
我七岁入庄,十三岁就做了这一辈师兄弟的二师兄。论年纪,五位师弟都长于我。依师父的心意,本是想让我做大弟子的,只是怕风摧秀木才作罢。我突然悲哀地想到,我那看似逍遥快活的过往,仰仗的都是师父的独力支撑。
正分神间,大师兄又进来了。只不过这次没有敲门,而且整个人是横着进来的。我一跃而起,看清了扛着他的,乃是一个瘦小的黑衣人。不待我取兵器,他已经将大师兄向我掷来。
我只得空手接住他。大师兄被人点了十八处大穴,此刻比一板咸鱼更为僵硬,我的手臂几乎立刻断掉。将将返身将他轻放在我的床铺上,与此同时,一抹凉意已经袭击了我的喉头。
那黑衣人手持长剑,用的却是腹语:快把《红叶书》背与我听!不然,你小子的性命就在顷刻之间!
从山脚到山顶,一十八道机关,他是怎么一一避过的?又是如何绕过假山门进得庄子的呢?刚才他说的可是“背与我听”?说明他知道这红叶书乃是师父口述与我的!那么,此人定是内鬼!会是谁呢?
我只得诈他一诈:怎么会是你?
颈上的剑刃一抖:你……你怎么认出我的?
虽然只是一个轻微的颤动,但已足够让我闪身避开。与此同时,我终于摸到了挂在床尾的剑。
十几秒钟后,我的四师弟跪在我面前,磕头如捣蒜。
是杀还是留?四师弟是整个山庄,除我之外,资质最高的人。我外出的时候,师父总是让他来代管山庄的事物,我在心里也一直把这个不苟言笑的四师弟当做了臂膀一般。 断
臂之痛,我能否承受?
正犹豫间,下人来报:庄主,青玉山的四公子求见。
我想了想:请四公子到会客室,我这就过去。
四师弟还在抬头望着我。我已经封了他的穴,若要取他的性命,只需要再补点一个穴,若要放了他,也只需要再伸一下手。或者,就待时辰一到,让他自行解穴。
半晌,我对他说:眼下山庄正是用人之际,我不杀你。你好自为之。 说完,我不再理会他,径直走了出去。
四公子正在看厅里那些附庸风雅的字画。我向他行了个礼:嘉云兄,失礼了!
他转过身来:叶兄,你……还好吧?
我苦笑道:我若说还好,就是在扯谎了。家师于我,如亲父一般。虽然心里明白是迟早有这一天的,可真挨到了这时辰,心底的苦痛,比预想的更甚。
——这套说辞,我已经对着来吊唁的人说了几百遍,虽是实话,也说出了油腔滑调的味道。我看着嘉云的两担行李:你这是?
他不好意思地笑道:一担是酒,送给叶兄的;另一担乃是我的随身之物。我想在贵庄叨扰些日子,还请庄主……
我打断他:尽管住,我正愁没人作伴呢。
他笑了。
安顿好嘉云,我回到自己的房间。已经空无一人了,大师兄、四师弟,都不见了。甚至我的床铺都被收拾得整整齐齐。
当晚,我设宴款待嘉云。除了小师妹,师兄弟们一个不落都来了,我看着大师兄,他的脸上分明还有着未调息匀称的真气在乱窜,而四师弟只埋着头,不与我对视。
酒过三巡,大师姐也来了。不知是谁给她报了信?又不知她是如何赶了这七十多里路的? 我对嘉云说:这是我们的大师姐,长姊如母,我们都是极敬重她的。我一边说,一边看着大师姐,她脸上那款款的笑意僵硬了片刻,马上又恢复正常了。
嘉云向她敬酒,她却说:我不会喝酒,以茶代酒吧!说完,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满座叫好声。
三师弟端着杯子来找我:二师哥,你别贪杯。刚背下来的《红叶书》,万一喝醉忘了怎么办?
我眯着眼睛看了他一眼:这倒提醒我了!依你说,怎样才能不忘掉?
三师弟脱口道:当然是眷下来,放在一个稳妥的地方。
我看着他,笑了笑不再说话。
嘉云打圆场:今天小弟三生有幸,结识了这么多好朋友,来,我再敬大家一杯!
大师姐起身道:且慢。阿良,我们有话跟你说。
我问:我们?
她环视一圈:我们大家。虽然如今这红叶山庄你是庄主,可是我们这么多人的意见,你还是要听的。
我看着她。
她继续说:我们的意见就是,应该把《红叶书》公之于众。
我问:你是要违背师父的遗命?
她低声道:师父他老人家,那时已经糊涂了。
话音刚落,就有几人附和:就是。
我苦笑道:你们就连三年都等不了吗?
大师姐道:别说三年,就是三天,武林中又不知出了多少豪杰。可看看咱们山庄,除了你叶良,还有一个能独当一面的人物吗?这种局面,还不都是因为师父死守着《红叶书》不肯传授!阿良,这么简单的道理,你想不明白吗?
我站起身来,厉声道:叶筲!你再妄议师父一句,以后就不要再进这庄子的大门!
大师姐咬住下唇,两行眼泪流了下来。她呆立了片刻,转身就走。
好好的一顿接风宴,变成了闷酒场。大师姐走后,师兄弟们一个个都离了席,只剩下我和嘉云。
我说:正好,我还怕糟蹋了好酒呢。
嘉云道:你爱这酒,我再叫人去采买。
我没回话,只捉起坛子,让最后的一滴酒滚落在口中。
当晚,我摇摇晃晃地回到房间。并没有掌灯,我却清晰地感觉到房间里有细微的呼吸声。我一脚踢开大门,里面传来一声尖叫。是小师妹。
我问:阿贞,你干什么呢?
她说:我……我知道你又喝酒了,所以……给你煮了醒酒汤。
我端起那汤一饮而尽:怎么不掌灯?
她说:其实我是怕……怕再有人要加害你。
我笑道:这红叶山庄有鬼。怎么什么机密都传得这样快?
她说:二师哥,别再喝醉了。我真怕……
我打断她:晚上的宴席,你怎么没来?
她说:人人都知道,我与你亲厚。此刻我怎么能再自找麻烦?
我苦笑道:是啊,如今你是要避我不及了。
她低下头,半晌道:你别伤心。
我强打起精神:怎么你不问我《红叶书》的事?
她一下子从我手中抽走了自己的手:二师哥,我在你心里就是这样的人吗?
我突然冒出冷汗来:对不住,我……我实在是喝多了。
她冷冷地说:我的斤两我自己知道。如果师父觉得我够格学《红叶书》了,自会传与我。不是我的,强求又有何用? 小
师妹走了,可是并没有走远,我知道她肯定在外面不远处守着我。那就有劳了,小师妹!我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天还没亮,外面就一片嘈杂。我坐起身来,头痛欲裂。叫住一个乱跑的下人:干什么呢?
他慌慌张张地说:山下寻仇的找上来了,已经在假山门外面放了火,现在正救火呢!
我心中顿时一沉,师父的假山门万无一失,只怕火攻——这一招如果没有内鬼相授,倒真是奇怪了。 我问:师兄弟们都在哪里?
下人茫然地摇摇头。
我取了剑,正看到嘉云也仗剑而来。我跟他点点头,两人提着气奔到那假山门处。一切的障眼法都被烧成了灰烬,那条隐蔽在乱石中的小道已经显露出来。几个小字辈的师侄正和寻仇的人缠斗在一起。
寻仇的有十几人,面孔都很生。我拔剑刺向其中一人的心窝,那剑就如同刺进了豆腐,一点真气的抵挡都没有。嘉云从另一人胸口拔出剑来,也是眉头一皱。
几乎片刻之间,我们已经解决了所有寻仇的人。师侄们开始合力把倒在地上的同伴抬起来。
嘉云说:且慢。
他大步上前,点了其中一个师侄的痛穴,那人顿时呲牙咧嘴起来。
嘉云问我:你认得此人?
我仔细看了看:面生。这庄子上上下下七百多人,我怎么能都认得?
嘉云的剑刃逼近那人的脖颈:说,你到底是谁?
那人裆下已湿了一片:我、我是山下的车把式!
嘉云再问:你为何要冒充红叶山庄的人?
那人道:拿、拿人钱财,与、与人消灾!
嘉云想了想,对我说:这是调虎离山了,你快回去看看!
我如大梦初醒,慌忙返身回去。
我的房间一片狼藉,连被褥都被剖开,棉絮落了一地。突然间,一个可怕的念头钻入我的脑海。我飞奔出去,见人就问:见到叶贞了吗?
小师妹不见了。
不知是昨夜就不见了,还是起火时不见的。师兄弟们都出现了,个个都说昨夜喝多了才醒来。大家一起找,找了一整天,一无所获。
入夜,我和嘉云对坐在灯下。
他说:你不要急。
我说:这红叶山庄着了魔。这不是我长大的地方,这些人也不是我的师哥师姐,都是魑魅魍魉。
嘉云说:不要担心叶贞了,不管是谁掳走了她,没拿到《红叶书》之前,叶贞不会有危险的。
我犹豫了很久,终于附着嘉云的耳朵,告诉了他《红叶书》乃是子虚乌有。
嘉云愣了好久,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他说:尊师真是幽默的大家。
说话间,窗棂一响,我们抢出门去,只见一只飞镖插在上面。嘉云把上面的字条拿了下来。
“速将《红叶书》抄眷好,置于山后祠堂香炉下。事毕,三日内,放叶贞。”
嘉云道:看,我说对了吧?
我问:万一他们拿了书,却又将叶贞灭了口呢?
嘉云道:只能尽人事。如今你还是担心如何写出一本子虚乌有的秘籍来吧。
我沉默了。
半晌,嘉云又道:既然世间并没有《红叶书》,那么,就随便你怎么写了。
我苦笑道:怎么写?一练便知真假。
嘉云沉吟道:那我们就写一部不能练的。 我
问:如何不能练? 嘉云沉思片刻,要了纸笔,便写了起来。 不一会儿,已经写好。
我看时,只见上面写道:
红叶之书成于秋,
欲习此功待霜降;
先散本功至归元,
再散内气至归空。
看了这几句,我忍不住笑出了声。嘉云真是鬼才——眼下才是三月,要到九月才能开始练。而且要先把已经学会的所有招式都忘掉,并且把内力散尽。 我接着看去,下面说的都是一些云遮雾绕的法门了。
嘉云得意道:如何?
我道:高明!
将书放在祠堂里之后,我和嘉云日夜守在外面的大树上。可是一日一夜过去了,并没有人来取书。
第三日清晨,整个庄子又嘈杂起来。嘉云溜下树,过了一会儿,回来道:此地真是泥潭。不知谁借了你的名号,发了英雄帖。说要举行比武大会,胜者可得你亲传《红叶书》。现在,各路豪杰正在上山呢!
我目瞪口呆。
嘉云说:我守在这里吧,你且去应酬。
六个月过去了。那场比武还历历在目。
点到为止的原则不知为何不适用了,哪怕我一再叫停。献血染红了演武场的地面,到现在那腥气还没有完全褪去。
最终胜出的,当然是我。
红叶山庄,现在被叫做红魔窟。
那晚,我回到祠堂的时候,嘉云正颓然坐在地上。他的面前,是一个早已倒毙的黑衣人。 我正要揭那人的面巾,嘉云按住我的手:阿良,我是无心的,你信我,对吧?
我的手颤抖起来:难道真是……她?
面巾被拉下,小师妹那失去血色的脸出现在我面前,双目圆睁。
嘉云道:我真不知道是她——知道的时候,剑锋已经收不住了。
我的心痛得几乎停止了跳动。我的小师妹,为什么不向我开口?难道你不知道,即使你要天上星水中月,我也会给你吗? 我对嘉云说:不碍你的事,是她咎由自取。
嘉云取来了小师妹常穿的衣裳,我们抱着被“撕票”的她,走到大家面前。
我到底风风光光埋葬了她。
我对嘉云说:我想走。
嘉云问:去哪里?
我说:不拘哪里,只要离开这里。
他说:你杀了大师哥之后,大家已经对你惟命是从了。人人畏你、惧你。这红叶山庄,于你早不再是龙潭虎穴了。为什么要走?
我说:我想像人一样活着。不要做狗,也不要做魔。
他说:听听,这像是一个江湖中人的志向吗?
我说:我不知道江湖是这样的——早知道,我早就离开了。趁我还能抽身,我一定要走。
他问:你走了,这庄子怎么办?
我说:我大概是一定会负了师父的嘱托了。只有等有朝一日到了“那边”,再向他老人家赔罪了。
就在那天深夜,火光照亮了我的窗户。我惊跳起来,发现整个山庄变成了火海。寻仇的人到底来了。
我跳上还没有被点燃的一个房顶,极目望去。从山脚到山顶,数不清的火把。
大师姐从后山的小路赶来,带着她的家丁。她恨恨地对我说:你不听我言,才有今日之祸!
我问:后山的路没有被发现吧?
她摇摇头。
我说:你们都走。从后山走,快!
我和嘉云舞起剑,挡住了千军万马。人们开始向后山撤去。
大师姐没有走。我对她说:你快走。
她疯狂地舞着剑:这是我的家!我不能让你这个蠢才毁了它!
我一阵急怒攻心,手下顿时慢了。
我认得那个攻击我的人。他就是那次比武,最后败在我手里的人。我没有杀他。果然,他今日来杀我了。
分神间,他五指一张,无数细如牛毛的暗针向我的面门飞来。
嘉云一把推开我,抢上前去。
几乎是万分之一秒内,他的面孔就变得血肉模糊——据说早就绝迹的邪恶毒针,皮肉挨之,顷刻化为脓水。想不到天下还有会用它的人。
嘉云登时中门大开,对面那人的剑顿时抢了进来。可是他没有看到嘉云的剑花变了。在他的剑插入嘉云胸口的时候,嘉云的剑也挑开了他的喉头。
我大叫一声,几乎要晕过去。
大师姐扶住了嘉云,她对我说:我已力竭,阿良,且战且退吧!
我吼道:不!
那晚,我杀掉了所有的敌人,熄灭了所有的火把。我眼睛里的赤红好几天后才褪去。
嘉云拖了三日才走。
他含混不清地对我说:你知道吗?那一招……本来是要……在我们比武的时候,用到……你身上的。
我惊呆了:这就是青玉山的比武?这是谋杀!不,是同归于尽!你为什么要告诉我?
嘉云道:我……第一次见你,就想……交你这个朋友。只可惜,我们相见的……不是时候。阿爹要杀你,青玉山……十七个公子,抓阄,我……运气不好。从迷津渡……到整个中原,你们红叶山庄……是最大的……“钉子”。剩下的……不用我多说了吧?
我哭道:难怪你再也不提比武的事了!
他接道:难怪我……总赖在这里不走。
我们都笑了,嘉云笑得呲牙咧嘴。
他说:够了,我……知足了。只可惜,再不能……与你对饮了。
我把嘉云葬在了山顶最高的地方。那地方,除了我谁也上不去。就连我,都是拼了全身气力,才把他的尸身和他的酒都带了上去。
我开始查半年前的那通英雄帖。之前让大师兄当了替罪羊,我的本意是让这件事就此过去的。可是,现在不同了,嘉云为此付出了性命。
查了三天,已经查明。大师兄、大师姐,三师弟、四师弟、五师弟、六师弟,每个人都参与了这件事。每个活着的人都说,已经死去的大师兄和小师妹是主谋。
每个人都在我面前瑟瑟发抖。我看着他们,很久很久。大师兄教我的第一个招数,大师姐专门做给我吃的点心,三师弟为我采来的草药,四师弟与我在夏日的河中戏水,五师弟为我和小师妹在师父面前遮掩,六师弟……这一切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我慌忙憋住一口气,不能再想下去了。
终于我遣走了所有人,告诉他们,这是最后一次。
第二天清晨,我在嘉云的坟前喝了一坛酒。
深秋的红叶山庄真美。金黄、橙红,还有火焰般的赤色。只可惜,红叶掩不住被烧毁的一切。黑气弥漫在深深浅浅的红云之中,看上去就像一个最不祥的谶语。我给嘉云浇了一碗酒,对他说:我要走了。
我又跑到祠堂去,在师父的灵位前磕了三个头。我默默地对师父说:师父,您枉费苦心了——阿良永远成不了您希望他成为的那种人。
我擦干眼泪,狂奔下山,很快赶上了我昨夜差遣下山的信使。我悄悄跟着他,看着他把那一大包裹信件送到了山脚下的驿馆。那是我亲笔写就的英雄贴,邀请天下豪杰来红叶山庄,告诉他们,作为赔罪,我要把《红叶书》公于天下。
我看着我的信使走远。然后,转身,走到茫茫人海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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