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華東師範大學第二附屬中學高二（10）班，王藝霏
解藥
前段時間讀到莫泊桑的《項鍊》，看完後心裡很是難受。他的文筆太大喇喇了，像一把極鋒利的刀子，筆直地插入你的心臟。對我而言，這樣的文風我是有些厭的。大約對於莫泊桑先生而言，他所要追求的是強烈的針砭時弊，能一下子將你扒光，推倒人前。像是遊行示眾的可憐人，在別人的一片罵聲中，方才醒悟自己的難堪。這樣犀利的文字太難看了，不夠美也絲毫不留餘地。我對於文章有含蓄的追求，便匆匆翻開《紅樓夢》，心裡只想看看美好的文字。突然意識到，此書是解藥。你看著大觀園裡湘雲式的青春盛事和角落裡賈瑞式的汙穢，不覺中《紅樓夢》就浸入到了你的心裡，你合卷，才恍惚意識到自己已經中毒很深了，而這個解藥，將你的毒性催了出來，你慢慢感受到自己的難堪。它潛進你的腦子，告訴你，要改一改了。
我們總能在《紅樓夢》裡發現自己的影子，這些影子有值得讚賞的，也有充滿問題的。讀到妙玉丟棄被劉姥姥喝過的茶杯時，我總能想起，我最愛的書若是被別人翻了很久，有了褶皺，這書我決計不要了。因此，我總自省當時的莽撞。再讀秦可卿死時給“鳳辣子”託夢，讓她在祖墳旁購置些田產，將來不至於無所依靠，王熙鳳充耳不聞。我們有時何其像這個自負的“潑皮破落戶”。時運好時，我們總覺得他人都是可悲的杞人憂天，卻難以想見別人的高瞻遠矚。這些自傲，自卑，自負，我們都能從《紅樓夢》裡讀出，可有趣的是，曹公從不曾用一個詞形容過這些，他只是記錄著，我們後人再以不同的角度照鏡子。
大約是時代不同，國家也不同，更多的實則是因為出發點不同。莫泊桑或許是站在了拯救世人的角度，那樣的時代，刀子是必需品。可曹雪芹不同，他只是一個昏黃燈火下的記錄者。他有記憶，有懺悔。對他而言，過去是佛心，是對所有美好事物和美麗女子的記載和凝結。那些回憶，他現在是落魄了，可仍在他心裡，他對此保留和珍惜。於是，因為不捨而有不忍，他不忍心拿刀子去扎過往的影子。他的不忍亦對於這些庸庸碌碌的世人，他不忍去扎醒那些浮生中匆匆忙忙的人。他明白有的人未必不懂自己處境艱難，像是小王子中的酒鬼，他只是想要麻痺自己，了卻餘生。曹雪芹給所有人留了一寸後路。若是不想被吵醒，那隻能從《紅樓夢》中看得“頭上戴著束髮嵌寶紫金冠，齊眉勒著二龍搶珠進抹額”。若是有意的，便能瞧見“書本紙片等至於筆硯之物撒了一桌，又把寶玉的一碗茶也砸得碗碎茶流”。正所謂“各人自有各人的緣法’，它的玄和怪也在於有人熟讀三十遍也不會注意，有人一遍就記得清清楚楚。
若要選《紅樓夢》的象徵，我首推賈瑞的鏡子，正面是骷髏，反面是王熙鳳正笑嘻嘻地招手。他給了我們選擇。可更妙的是，最終他也不忘提醒我們骷髏才是正面，也不忘警示我們滅亡的意義。
若說善，莫過曹公，而這善，實為悲憫。
沒有後路的慈悲是殘忍
我曾無比堅定地認為《紅樓夢》是慈悲的，可在讀完第五十二回後，發覺《紅樓夢》中的慈悲，背後是掙扎和悲哀。
所有《紅樓夢》的慈悲裡面，有一幕就是賈母放走小和尚。“可憐見的”，賈母這樣形容那個被王熙鳳一腳踹在寺廟門口的孩子。小和尚被賈母放走了，他嚇得說不出一句話來，跌跌撞撞地越過熙熙攘攘的人群。當時賈家的氣派大到集體出門時大街上要清道，也意味著此時的賈母被無數的家裡人，傭人小廝，廟裡的和尚尼姑，和遠處的人群注視著。她放走小和尚，固然是她慈悲的體現，也是在眾人面前為賈府積口德。這個老太太當年曾無比清晰地問出：“我收著的那幾匹軟煙羅現在在何處？”她自然清楚，現在賈家的子孫們在外面自然多半聲名狼藉胡作非為，因此在這樣的場合，她作為資歷最老的人，賈府的名聲要她來維繫。二來，她這個慈悲是要配合王熙鳳前面一掌將小和尚扇倒在地的行為。這不僅是給王熙鳳管理的無聲建議，而且是立賈家威嚴的最好時機。她需讓下面所有人都知道，賈家有王熙鳳這樣雷厲風行的管理手段，但到頭來還是給人留下活路的。這種“打一大棒給一顆小棗”的手法在當年已是極大的仁慈了。賈母自己也知道，有時大棒的後面是砍頭。若她太和藹了，那賈家豈不是任人欺凌的紙老虎？私以為，賈母此時的做法大約是歷經了風霜和年代磨練後腦中思考出的最好策略，加上當時一念的慈悲。
大多數時候，《紅樓夢》裡的菩薩是寶玉，這個未經俗世，只有一顆善良質樸心靈的男孩。他的慈悲儘管影響了身邊的人，但未經世俗打磨的慈悲有時未必就有了好的下場。
寶玉自己做過的慈悲事，頭一件就是放走卐兒，那個和茗煙私通的女孩。這個少爺心地倒是善良，可也是太不通了。把人放走了以後大喊“別害怕，我不會說給別人聽的”，真真是要笑死。若是此時正巧有一個丫頭或是老媽媽路過，聽見了，不知道要傳出什麼風言風語呢。這倒是曹雪芹的慈悲了，他願意給這個傻到不通的少爺一些好的盼頭。
第二遭便是蝦鬚鐲一案，看似是“俏平兒情掩蝦鬚鐲”，實則是平兒在努力維持寶玉心中的善良。她不想讓單純不通的寶玉失去對於忠誠傭人的信任。可偏偏是這件事，才體現出寶玉過度慈悲帶來的後果。寶玉常常慈悲，可有時他身邊的人因此而來的憤恨他卻不曾注意到。所以寶玉不在時，大約是小鬼當差。大丫頭打壓小紅，不正是因著小紅在寶玉面前露臉之事。平兒顧及寶玉，所以瞞下墜兒偷蝦鬚鐲一事，她做的很得體。再者說，平兒瞞下蝦鬚鐲一事，不僅僅是為了寶玉，這倒像是平兒順水推舟做的人情。當初蝦鬚鐲丟時，王熙鳳說過“我知道在哪裡，不用急”。她是管家的，若是她應承下來的事最後發現是下人手腳不乾淨，她如何做人？平兒最終維護的，是王熙鳳的體面和威嚴。善良的平兒，厲害的王熙鳳，懂得處理事務的方法，思慮周全，這是一個優秀的管家副手。
如果我們著手過的事情不夠多，有時，應當收起自己的聰明和心氣，去像平兒一樣，學習著打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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