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紅樓夢》中賈妃省親時政老謙稱賈府是鳩群鴉屬的草莽寒門，出了貴妃是徵得鳳鸞之瑞。其實書中十二金釵多少都有鳳凰的影子。
黛玉雅號“瀟湘妃子”，寶釵被比作楊妃；元春皇貴妃，探春藩王妃；迎春佩鳳飾，李紈披鳳襖。細心的讀者應該發現，作者在鳳姐妙玉正式出場前的介紹中分別用了三個“極”字。鳳姐是“模樣兒又極標緻，言談又極爽利，心機又極深細”。妙玉是“文墨也極通，經典也極熟，模樣又極好”。毋庸置疑，她們都是空空道人口中的“異樣女子”，堪稱鳳凰中的鳳凰。
《紅樓夢》人物諸多，其中一些人物形象具有鮮明的對比性。賈母的高貴和劉姥姥的卑微，甄士隱的恬淡和賈雨村的貪鄙，賈政的矜持和賈赦的放縱，黛玉的率真和寶釵的世故，醉金剛的慷慨和卜世仁的慳吝，尤二姐的柔和尤三姐的烈，探春的“刺”和迎春的“木”，如此等等，不一而足。鳳姐妙玉都是才華卓絕具有宿慧之人，但是一個積極入世，一個消極避世，人生理念迥然不同，今天單講這一對。
鳳姐學名王熙鳳，僅從字面就能看出為人。虎為百獸之王，額頭的“王”字紋是其招牌，鳳姐冠以“王”姓盡顯霸氣。“熙”又有和樂之意，對應“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啟笑先聞”的讚詞。“上頭一臉笑，腳下使絆子，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作者通過興兒之口，短短二十字，一個“笑面虎”的形象呼之欲出。諺雲“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鳳姐本是“人為財死，鳥為食亡”的主兒。顯而易見，作者如此命名是頗費了一番心機。鳳姐的判詞首句是“凡鳥偏從末世來”，對應的畫面是一片冰山一隻雌鳳。凡鳥冰山各有一個典故。凡鳥典出《世說新語》：呂安拜訪好友嵇康不遇，嵇康之兄嵇喜邀請其進門，呂安不入，於門上題“鳯”字離去。鳯字拆開就是凡鳥，以此諷刺嵇喜。其實嵇喜是很了不起的人，曾兩次帥兵破吳，《晉書》贊其“有當世才”。冰山之典出自《開元天寶遺事·依冰山》，說得是大唐天寶年間楊國忠位高權重，有人勸說進士張彖依附楊國忠謀求富貴。張彖很是不屑：“爾輩以謂楊公之勢依靠如泰山，以吾所見，乃冰山也。或皎日大明之際，則此山當誤人爾。”鳳姐人雖鄙俗卻有幹才，一如不被清流所重的凡鳥嵇喜。“金紫萬千誰治國，裙釵一二可齊家”，跟寶姐學做人，跟鳳姐學做事，是很中肯的評價。
鳳姐作為王家的閨女，賈家的媳婦，又是史薛兩家的近親，和寶玉一樣，屬於金陵四大家族的樞紐人物。在她嫁入之前的賈府因為安富尊榮者盡多、運籌謀劃者無一，已經日趨衰落。這時迫切需要有能力超群的鐵腕人物挽救危局。 寶玉舉薦鳳姐協理寧國府，把可卿喪事辦得週週全全滴水不漏。當時寶玉只是十來歲的孩子，他對鳳姐的認可其實是作者對其才華的欣賞。鳳姐的特殊身份和出眾的才華為其縱橫捭闔施展抱負提供了條件。然而富貴不可永恃，冰山不可長依，沒有不落山的日頭。元妃薨子騰歿，賈府失去靠山後遭受政敵打擊，內憂外困徹底崩盤。鳳姐終於才盡力詘，曾經的聰明反而成為朝廷清算的罪證。
歷來書評家習慣把分鳳姐比作“女曹操”，異樣女子鳳姐和政治強人曹操確有幾分相似。曹操“寧可我負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負我”，鳳姐“從來不信陰司地獄報應，憑是什麼事，我說要行就行”。曹操無論得意還是失意都能笑得出來。鳳姐和曹操一樣愛笑，賈瑞和尤二姐，一個在她的笑中精盡人亡，一個在她的笑中香消玉殞。英雄未有俗胸中，為達目的不擇手段，是做大事者共同之處。沒有曹操，天下不知幾人稱帝幾人稱王；沒有鳳姐，榮國府用項多進賬少早就寅吃卯糧後手不繼。很多讀者把賈府的敗落歸咎於鳳姐的貪婪忌刻，實在是片面而有失公允的。
古稱有天下者為王，諸侯中最強大者為霸，把有大本領大作為的人稱為霸王。明朝文學家鍾惺把曹操稱為霸王，賈母口中的鳳姐也是“霸王似的一個人”。英雄末路，霸王最終降作兒女鳴，鳳姐臨終託孤劉姥姥寫法和曹操遺囑“分香賣履”暗合。總的說來鳳姐對賈府功大於過，是書中具有典型意義的悲情人物。
二
相對於鳳姐，妙玉的人生是另一種完全不同的活法。清代紅學家塗瀛對妙玉極盡推崇，《妙玉贊》稱她有“天子不臣諸侯不友之概”，“其來也，吾佔諸鳳；其去也，吾象諸龍”。
《紅樓夢》中論詩才誰最高？有人說是寶釵。寶釵能詩，但是除去幾次集體活動沒寫她私下做過詩，她對香菱學詩更是不以為然。可見她作詩僅限於社交，本身不是詩人性格，論成就和黛玉最多伯仲之間。還有人說是黛玉湘雲。理由是黛玉乃菊花詩魁首，湘雲蘆雪庵凹晶館兩次聯詩都有出色表現。其實不然。如果把黛玉湘雲比作勢均力敵的蕭遠山慕容博，被黛玉稱為詩仙的妙玉無疑就是藏經閣的掃地僧。“中秋夜大觀園即景聯詩三十五韻”有十三韻是她一揮而就瞬間補齊，就連湘雲黛玉也是心服口服自嘆不如。
天才往往受到時代的冷淡和遺棄。妙玉中秋夜聯詩中的“空帳懸文鳳”，“ 雅趣向誰言？”都是自喻。 在妙玉眼中，連不識雪水之輕的黛玉都是大俗人 ，其孤芳自賞目無下塵可見一斑。太高人慾妒，過潔世同嫌。一個人境界太高註定要寂寞的，如念天地之悠悠的陳子昂，如獨立橋頭人不識的黃仲則，妙玉也不例外。
塗瀛《紅樓夢問答》雲：“妙玉古今人物孰似？”曰：“似阮始平。”這個觀點倒是有點道理。阮始平即“竹林七賢”之一的阮咸，與其叔阮籍合稱大小阮。妙玉精通音律琴理似阮咸，蔑視權貴既像阮咸更像阮籍。
《紅樓夢》中有三次提到阮籍，一是賈雨村認為阮籍乃身秉正邪二氣的逸士高人，二是林黛玉認為學詩要多讀阮籍的作品，三是老學士閒徵姽嫿詞那一段眾請客吹捧賈環賈蘭有大小阮之才。作為曹雪芹的好友，敦誠敦敏兄弟贈詩中分別有“步兵白眼向人斜”、“一醉酕醄白眼斜”的句子，無獨有偶都用了阮籍白眼視人的典故。由此可見曹公自號夢阮是仰慕阮籍為人和對其價值觀的認可。
《晉書·阮籍傳》寫阮籍善為“青白眼”。籍母去世，嵇喜來吊，籍作白眼。嵇喜不悅回而告知弟弟嵇康，嵇康說他就是這樣的人。嵇康來吊籍遂為青眼。兄弟二人不同對待蓋因一為清流一為祿蠹。妙玉寶玉何嘗不是青白眼？他們都是憎惡權勢的人。妙玉說“侯門公府，都以貴勢壓人，我再不去的”，她甚至不以最好的梅花雪水孝敬賈母卻拿出招待寶釵黛玉；寶玉恥與雨村交往，更把寶釵勸他留心仕途經濟的說教當作“混賬話”。“時”寶釵和“賢”襲人是時賢的代表，較之她們的八面玲瓏，寶玉妙玉因為不合時宜而為世難容。寶玉的眼中男濁女清，視少女和少婦不同，視少婦和老嫗不同；妙玉視寶玉和劉姥姥不同，視寶釵黛玉和別的諸人不同。是法平等的是佛，一視同仁的是聖，寶玉妙玉非聖非佛，因為有分別心而真實，更像是名士。
劉義慶《世說新語·任誕》記載兩則阮籍放誕不羈的故事：
“阮籍嫂嘗還家，籍見與別，或譏之。籍曰：“禮豈為我輩設也？”
“阮公鄰家婦 ，有美色，當壚酤酒。阮與王安豐常從婦飲酒，阮醉，便眠其婦側。夫始殊疑之，伺察，終無他意。”
和阮籍一樣，寶玉妙玉都是越名教而任自然的典型人物。寶玉和嫂子鳳姐、侄媳可卿的親密交往在古代肯定是有違世俗的。妙玉在岫煙口中是“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可見也不是世俗中人。有人說妙玉嚴重潔癖卻拿自己喝茶的“綠玉斗”給寶玉用是少女懷春，我萬萬不敢苟同。作者這樣寫其實旨在刻畫妙玉蔑視禮教的叛逆精神。
寶玉出家後敕封文妙真人，太平閒人讀書至此有評：“文妙真人，作者自詡其文。文之所以妙，妙在真，妙在人。”寶玉眼中的妙玉無疑也是妙人，妙在妙齡出家，妙在卓然不群。
妙玉寶玉本為權貴中人卻蔑視權貴，一致推崇莊子的文章，追求絕對的精神自由。論信仰他們都是小乘佛教的奉行者，不期普度眾生但求超脫自我。
石之美者為玉，玉之王者為翠。櫳和檻都是圈獸的柵欄，櫳翠即檻玉。櫳翠庵帶髮修行的妙玉思想境界比寶玉更高。色即是空，好就是了，唯有無慾無求才無悲無苦。寶玉的人生歷程其實就是由檻內人轉化成檻外人的過程。妙玉出家是寶玉看破紅塵後的生活模式。
妙玉是畸人，寶玉也是。寶玉前身是畸於人而侔於天的神瑛侍者，陷身紅塵淪為擾擾之人實在是一場誤會。
三
郁達夫先生的短篇小說《瓢兒和尚》主人公神似妙玉。瓢兒和尚俗名秦國柱（擎國柱），曾經是風流倜儻意氣風發的留學生，歸國從戎不久就當上旅長。這樣一位超級鳳凰男本該爭取更好的前程，出乎意料的是急流勇退選擇了出家。他從此不問世事，每日就是讀經施茶，成了一位不折不扣的“零餘人”。瓢兒和尚出家遁世的心路歷程文中沒寫不得而知，妙玉是因為自小多病才出家，這真是作者的煙雲模糊之筆。妙玉小時候多病與否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出家才遇上“極演先天神數”的師傅，絕無閒筆的曹公為什麼要刻意介紹妙玉的師傅極演先天神數呢？我不妨做一個大膽的猜測。先天神數是一門預測的學問，即先天奇門遁甲，天干中“甲”最尊貴而不顯露，故名“遁甲”。妙玉出家，遁的何嘗不是最優秀最尊貴的人？遁世的妙玉最終依然風塵骯髒違心願。這表達了作者對社會現實的不滿和對人生的極度悲觀。
鳳姐和妙玉都是出類拔萃的人物。鳳姐俗，俗得有趣。她可以用耳勺子剔牙，可以用自己的筷子給劉姥姥搛菜，可以講令人捧腹的笑話。妙玉雅，雅得高蹈。櫳翠庵的花木比別處整齊，櫳翠庵的茶具比別處精緻，梅花雪烹茶更是櫳翠庵一絕。作者對她們極為鍾愛卻又讓她們像花朵一樣凋零，入世的鳳姐和避世的妙玉都以悲劇收場。
夏目漱石有一段話很精闢：歡樂多的時候憂愁也多，幸福大的時候苦痛也大。倘要避免這情況，身體就不能有；倘要根除這情況，世界就不能成立。金錢是重要的，重要的金錢倘使增多，夢寐之間也要操心吧；戀愛是歡喜的，歡喜的戀愛倘使累計起來，反而要戀慕沒有戀愛的從前吧。
在《紅樓夢》中， 儒教的建功立業，佛教的清淨世界，道教的長生不老都是荒誕不經的。
曹公在探索一個活法，但是應該說沒找到。進如鳳姐不能留骨而貴，退如妙玉不能曳尾於塗，真正是有生即苦，無命不悲。得志從命生，失勢與時頹。何況生在一個不太理想的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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