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出世之心做入世之事——薛宝钗的断舍离

在喜马拉雅上听书,从《怦然心动的人生整理魔法》到《断舍离》、《极简主义》、《我决定简单的生活》,听到《我的屋子空无一物》,这个书名,猛然让我想到宝钗居住的蘅芜苑。这可不是空无一物的雪洞一般所在吗?

以出世之心做入世之事——薛宝钗的断舍离

那是第40回,贾母兴冲冲带着刘姥姥的同游大观园,经过了黛玉的像公子哥儿书房一样的潇湘馆、探春爽阔大气的秋爽斋,到了宝钗这里,外景是这样的:

一同进了蘅芜苑,只觉异香扑鼻。那些奇草仙藤愈冷逾苍翠,都结了实,似珊瑚豆子一般,累垂可爱。

以为内里一定是馥郁葱茏富丽堂皇的,就像被比作牡丹的宝钗一样。可是——

及进了房屋,雪洞一般,一色的玩器全无。案上止有一个土定瓶,瓶中供着数枝菊,并两部书,茶奁、茶杯而已。床上只吊着青纱帐幔,衾褥也十分朴素。

我想,这带给贾母一定是极大的震撼和一定程度的难堪,毕竟是带着刘姥姥来的,原以为大观园内处处给自己长脸的,导致贾母说了一句重话:

“年轻的姑娘们,房里这样素净,也忌讳。我们这老婆子,越发该往马圈去了。”

并且兴起了给宝钗装扮屋子的念头,动用的都是自己的体己。

以出世之心做入世之事——薛宝钗的断舍离


宝钗是个实用主义者,以上陈设,虽不华贵,但能满足日常生活需要。

其实在其他方面,也可以看出薛宝钗过着极其简朴的生活。

宫里头新作的的宫花,薛姨妈让送与贾府诸人,王夫人让薛宝钗留着自己用,薛姨妈说:宝丫头古怪呢,他从来不爱这些花儿粉儿的。

宝玉探望宝钗,见宝钗穿着也是“一色儿半新不旧,看去不觉奢华”。

以出世之心做入世之事——薛宝钗的断舍离

薛宝钗的断舍离,与她薛氏一族渐次没落有关,经历了从荣耀到衰败的过程,上无遮挡,下无依托,而正是这种落差,才能让人顿悟。因为看过热闹繁华,尝过人情冷暖,更容易知晓自己最需要的是什么、连接到生命的本真。

而消除对物的“我执”,必定是挣脱了心灵上的桎梏。事实上,断舍离是非常富有禅意的一件事,这个概念从日本传过来后,也经过了落地改编,有些断舍离专家就认为中国人普遍比较惜物,断舍离实施起来非常困难,于是又衍生了一些中间型的理论,比如说,没有不需要的东西,只是放错地方的东西。让不需要的物品改变成需要的物品。终究是将该断之物再次利用而留在身边。我是在自己践行了断舍离发现如此之难后,才意识到薛宝钗断舍离的道行如此之深。

以出世之心做入世之事——薛宝钗的断舍离

意识从来高于物质而存在。宝钗一直是以出世之心,做入世之事。凤姐对宝钗的评价是“不干己事不张口,一问摇头三不知。”这何尝不是言语上的断舍离,佛家也说,最难修的是“闭口禅”,话说多了,难免妄语,妄语就造口业。宝钗的藏愚守拙,只是心中有禅。

第22回,宝钗生日,贾母让宝钗点戏文,宝钗点的都是热闹戏,宝玉对此很不屑。

至上酒席时,贾母又命宝钗点。宝钗点了一出《山门》。宝玉道:“你只好点这些戏。”宝钗道:“你白听了这几年戏,那里知道这出戏排场词藻都好呢。”宝玉道:“我从来怕这些热闹戏。”宝钗笑道:“要说这一出热闹,你更不知戏了!你过来,我告诉你:这一出戏是一套《北点绛唇》,铿锵顿挫,那音律不用说是好了;那词藻中,有只寄生草,极妙。你何曾知道!”宝玉见说的这般好,便凑近来央告:“好姐姐,念给我听听!”宝钗便念给他听道:

漫搵英雄泪,相离处士家,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

宝玉听了,喜的拍膝摇头,称赏不已,又赞宝钗无书不知。黛玉把嘴一撇,道:“安静些看戏罢。还没唱“山门”,你就“装疯”了。”说的湘云也笑了。于是大家看戏,到晚方散。

一句句“赤条条来去无牵挂”,触动宝玉禅机。

同一回,湘云、黛玉有了小嫌隙,宝玉在中间调停,反从两边讨了无趣,写了一偈:你证我证,心证意证。是无有证,斯可云证。无可云证,是立足境。后来被黛玉“至贵者宝,至坚者玉,尔有何贵,尔有何坚?”问住了,同时在偈语后加了一句“无立足境,方是干净”,让宝玉大惭。宝钗又搬出六祖慧能的故事,强化了效果,让宝玉把修禅问道的念头丢到一边。而其中宝钗说出慧能的偈子:“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宝钗的“雪洞”,不正是践行了本无一物。

以出世之心做入世之事——薛宝钗的断舍离​​

红楼中,我觉得宝钗是最具有禅心的。妙玉是身在佛门中,那是因自幼多病,买了许多替身,皆不中用,到底这姑娘入了空门,方才好了,所以带发修行。可以说妙玉出家属无奈之举,是“云空未必空”。

宝玉时常说着等你们都散了,我就出家做和尚去,那是对现实的逃避。

而惜春绞了头发做姑子,也是对身在荣华富贵中却感受不到爱绝望,行动上,他们都没有积极去改变现状。

好风频借力,送我上青云。有人说宝钗想借着外力登上人生巅峰,可这不就是对世事的积极进取。作为一个主子,宝钗享受的只是作为主子的尊荣,但在其他方面,她也只是实现家族利益最大化的一颗棋子,能做的十分有限,若能让自己借助一股好风,实现心灵上的自由,何乐而不为呢?

以出世之心做入世之事——薛宝钗的断舍离

宝钗是有一个出世的心,她其实早已看淡了世间诸事,但是却又积极的承担着自己的责任。父亲早逝,兄长不成器,只有一个年迈的母亲,需要她来分忧排难,还有一个正走向衰败的家族,需要她来重振往日辉煌。

所以她走了选妃的路,这条路未必是她喜欢的,但必须是她要一试的。及至落榜,也没有见她伤神,而是尽力做好自己的本分。让势利纷杂的贾府上下,无一不称赞。贾母也说,我们家四个女孩儿,没一个及得上宝丫头。

退而求其次选择宝玉,于是有了“金玉良缘”一说,可是在宝钗心里,她未必真的爱慕宝玉,甚至宝玉能不能入的了她的眼,都是未知。宝钗时常劝宝玉走“诗书功名”的正途,被宝玉认为是混账话,内里,同作为封建大家族的子孙,摆在宝玉面前的选项也不会多,宝钗深深知道这一点,除了从正途获取相对的自由而外,他们能得到的,不过是渐渐衰亡。

而宝钗“任是无情也动人”,在倒钗者看来,金钏儿之死她表现出极其冷血的一面,说金钏儿是个糊涂人,其实,这又何尝不说明宝钗的怒其不争,王夫人只是把金钏儿撵出去,但是这些丫鬟们其实可以借此拜托奴才身份,偏偏他们觉得失了面子。如果是宝钗,设身处地,我想他会更加淡然面对此事,出去了,堂堂正正做个人,即使环境和物质条件没有在贾府中好,起码不用做小伏低、成为主人的附庸。见王夫人发愁没有现成装裹的衣服,宝钗主动送出自己刚做的两套衣服,以解王夫人之忧,她并不忌讳衣服是要给死人穿的,而是急他人之所急。

以出世之心做入世之事——薛宝钗的断舍离

《红楼中》,对宝钗的评语有一句:山中高士晶莹雪。山中高士,可不就是隐士或者悟道之人么。而晶莹,是纯洁无污染的意思,宝钗事实上有一颗洁净的心灵。她有禅心而不离世,看到宝玉悟了禅机,反而让他丢开,自己也并非一味遁世,即使屋子如雪洞一般,仍然“一个土定瓶中供着树枝菊花,并两部书,茶奁茶杯”,简洁而又雅致。看到蝴蝶飞舞,有扑蝶玩耍的童真和情趣,并非无情无思的木头美人。

以出世之心做入世之事——薛宝钗的断舍离

她冷眼旁观着世事,纵使深知“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终究做不到无动于衷。见邢岫烟穷困,于一众繁花之间弓腰缩背,她不声不响给予救济。看史湘云在叔叔家半点儿做不得主的难言之隐,也在一旁好心提醒袭人。敏感细腻如黛玉,一直对宝钗心有芥蒂,却在说错了酒令,被宝钗私底下拉住谈心后,也对宝钗心服口服,因为“细细算来,我母亲去世的早,又无姊妹兄弟,我长了今年十五岁,竟没一个人象你前日的话教导我。”一个孤女,只仗着外祖母的宠爱,在这个“乌鸡眼儿”似的大家族生存,自然处处小心,时时谨慎,谁肯跟她说这些掏心窝子的话呢?

以出世之心做入世之事——薛宝钗的断舍离

她待人接物不亲不梳、不远不近,有人说这是内里藏奸滴水不漏,可这不就是儒家所推崇的君子之交其淡如水吗。

看到网上有一则评论,程高本百般不好,写悟道后的宝玉,倒是歪打正着写中了宝钗的状态。什么都看透了,放下了,听说必得中个功名再兴家业,也就点点头,将一干闲书搬走,老老实实地看教辅真题。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求的无非是个自由,政治自由财务自由不可得,心灵自由也是自由。程高本读朱子语类的宝玉,比前八十回里读南华的宝玉更接近庄子的状态。于宝钗而言,观双玉小儿女态,看的是自己昨天的故事。为薛蟠气哭为蝴蝶动心,自是娘胎里带来那一点不能去的热毒。

深以为然。

以出世之心做入世之事——薛宝钗的断舍离

也许当宝玉一身袈裟心无挂碍之时,猛回头想起经常规劝自己走“仕途经济”却被自己归为“钓名沽誉、入了国贼禄鬼之流”宝姐姐,她身在红尘之中,早把一切都看透彻了。

就像宝钗居住过的蘅芜苑,好一片茫茫大雪真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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