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里的年味,曾这么浓过

村子里的年味,曾这么浓过

体图画:宋 李嵩《市担婴戏图》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绢本 25.8x27.6公分


乡村里那些物质短缺的岁月,是工匠们引以为傲的日子,也是自给自足的农耕文明,留给世间最后的一段剪影。


立春,腊月十九,午后阳光很好。帝都的人们都忙着吃春饼了,却依然没见一场像样的雪。而两千里外的故乡,却结结实实的下了两场大雪,至今积雪未融

不由得忆起1983年冬天,故乡那场最大的雪,晨起推不动门,约摸两尺厚的雪直接封住了大门。我那时正读小学三年级,当天恰好期末考试。从家门口开始,父亲用铁锨一路铲雪,试探着辟出一条道儿来,直铲到村东头的学校门口,我和邻居三子等几个小伙伴冻得不行,却异常兴奋。

冬天里的故乡,除了“腊梅立雪”之外,家家户户忙过年的那种腊月氛围,更是诱人。对孩子们来说,简直日日都在疯跑着,沉浸在渐渐浓郁的年味中。其实,真正的年味恰恰就在穿梭忙碌的筹备之间,就在满怀期待的迎接之间。直到大年初一打开大门的那一刻,年味抵达巅峰,然后在大拜年的推杯换盏之中递减。

一过秋收,粮谷入仓,整个村子就放松了下来,筹备过年就摆上了日程。养了大半年的鹅与鸭,开始关在家里“闷养”,待膘肥后宰杀,做年鹅年鸭。宰杀鹅鸭的当天晚上,母亲会用新鲜的鹅杂或鸭杂做汤,全家打个牙祭,肝、肫、肠等放在一锅,再切一些脆嫩的青蒜叶撒入汤中,那味道美极!其余的整鹅、整鸭都腌制起来,待天晴晒干、回卤,这种腊味一般放在饭锅里蒸,或与白菜、莴笋一起炖,汤呈奶白色,十分下饭,可以一直吃到第二年插秧季。

村子里的年味,曾这么浓过

宋 李嵩《市担婴戏图》局部

做新鞋。那时候,皮鞋是稀罕物,基本供在城里吧。母亲最辛苦,每年春节前都要给全家老小做一双新布鞋,隔年再做一双厚棉鞋。与北京城“内联升”、“步瀛斋”等老字号鞋店里摆放的一样,都是千层底布鞋。做鞋的活儿可不轻巧,工期拉得很长。第一步是糊碎布,做“千层底”,将废弃碎布用面糊一片片粘在木门板上,大太阳底下晾晒,之后再仿各人的鞋样大小,剪出成型的鞋底。光是纳鞋底就很费功夫,鞋底很厚,用粗线一针一针的纳,必须借助“顶针”(类似戒指戴法)才能穿过去。母亲白天忙地里农活,晚饭后才有空闲做针线活,五双鞋底纳完,断断续续几个月就过去了。

进入腊月,鞋底全部纳完,母亲开始缝鞋面(一般是黑色灯芯绒料子)、上鞋帮、上松紧,其间辛苦不一一细述,一双新布鞋就闪亮登场了。为了更加合脚舒适,还得加最后一道工序:将楦头塞进新鞋,将整个鞋撑满。除夕夜,新鞋摆在每个人的床头,大家单等到年初一早上大拜年时,才穿上这暖心的布鞋,迎接春天。

缝新衣。过年,大人孩子从头到脚都必须是新的。赶集时,母亲从镇上扯一些布料,央请本村裁缝师傅家骥小爹来家里,给一家人做新衣服。布料一般是“的确良”,厚一些的有“咔叽”、灯芯绒等。家骥小爹挑着缝纫机来我家堂屋时,屋里即刻满溢着孩子们的欢乐,不仅仅为了新衣,也有着对未来几天更好伙食的期待。记得缝纫机是西湖牌的,家骥小爹先将给各人量好尺寸,然后用椭圆形的粉饼在布料上做出记号,再沿着划线用很沉的大剪子,那“吱吱”的裁衣声音听起来很是过瘾。他很娴熟的踩着踏板,机头上的针连着各色细线,上上下下的“点头”,裁缝师傅的手不断调整着布料的方向,半天下来,片片布料就连缀成了漂亮衣服。

我五六岁时,对绿军装特别着迷,过年新衣服一律要求做四个口袋的军装样式,没有红领章,就让裁缝师傅在领子两侧镶上两个长方形的红洋布,仿作领章。虽然是山寨版,穿起来也雄赳赳气昂昂的,神气十足。现在想来,这不就是你们高端人士特别推崇的“纯手工私人定制”嘛,哈哈。

凿窗花。我们当地话叫“打红果”。在故乡,红果是和春联搭配着贴在门楣和窗户上的彩色剪纸,一张张均匀大小的长方形,上面镂空显出“吉庆有余”、“新春万福”之类的吉祥话和梅花鲤鱼等图案。打红果是父亲的事儿。距离春节还有一个多月的样子,父亲去古河镇赶集时会买回来七八张水红色的纸,然后裁成三尺见方大小,几十张方形红纸整齐叠在一起,装订好。用铅笔将首页纸面平分成4-5个等列,并画好需要镂刻的字与图案。准备工作就绪后,即用一块厚实平整的木板置于方凳之上,再将那叠水红纸放在木板上,拿木匠常用的凿子一点点的雕琢起来。

父亲在叮叮当当的敲打红果时,我和两个姐姐就在一旁烤火盆,取暖的材料是粗糠和稻草灰余烬,从锅灶下掏出正冒着火星的灰烬,覆盖于粗糠上面,可持久微燃而不出火焰,火盆上担着两根粗壮树棍,脚放在上面即可取暖。火盆里往往少不了埋放十几颗带壳儿的花生,待花生壳发出一声炸响,即刻取出剥食,特别香。彼时,地下再放着收音机,听听刘兰芳的评书《岳飞传》或《杨家将》,那真是冬日里难得的悠闲享受啊。

村子里的年味,曾这么浓过

书面语称之为豆丝的记忆

摊饼褶子。这是我们当地有些独创性的吃食,算是绿豆制品吧,工艺比较考究。准备上好的绿豆若干,洗净后放清水中浸泡,同时泡上一定比例的大米,约摸一天后,再将浸泡好的大米和绿豆捞出,上村里共用的石磨,磨成灰白色的粘稠流体。之后,将绿豆与米的混合流体舀出适量,一张张的烙,类似于京津一带街头的煎饼果子。摊饼褶子是一个利落活儿,灶下的火候也很重要,火大了易糊,火小了难熟。我们家年年是请我手脚麻利的舅爷爷来摊,一般是两口大锅并用,利用两张饼摊制的时间差,交替忙活。舅爷爷摊饼褶子是出了名的快手,右手执一把圆蒲扇,不停给摊薄在锅中的绿豆饼扇风,确保不粘在锅上,随时起锅。那左右闪转、翻飞腾挪的场面,观赏性很强。

站在一旁观看的人,早已流下口水,待一出锅,便抢出一张来,撕成小块吃。吃刚出锅的饼褶子,必须蘸着自家做的红辣椒酱,才算地道,香软够味。连吃几锅之后,孩子还想继续拿吃的想法被大人们叫停了。因为这还不是饼褶子的最后模样,其制作工序,还要继续往下走。摊好的饼褶子,稍微凉一些之后,会被叠在一起,切成短短的宽条状,宽度略同河粉,之后再放进大竹匾之中抖落均匀、摊开,持续太阳照晒,直至干硬。

干条状的饼褶子,怎么个吃法?记住,与下面条不同,干饼褶子一定要和凉水一起下锅,才能煮透。一般来说,一碗干的饼褶子可以煮出两碗的量。煮好后,在碗底放上一筷头冻住的猪油,撒一些青蒜叶,直接捞进碗里即可。饼褶子煮熟到恰好有些嚼头最好,过于烂熟也不行。每年春节过后,我都会带回一些亲戚做的饼褶子,时不时做两碗尝尝。

村子里的年味,曾这么浓过

宋 李嵩《市担婴戏图》局部

村子里的年味,曾这么浓过

宋 李嵩《市担婴戏图》局部


自制米花糖。这是过年筹备诸事中战线最长的一桩事情,由前后衔接的三个活儿组成。

第一件是要蒸糯米。蒸糯米的蒸子,是上小下大的木制圆筒状物件,经过浸泡后的糯米放入蒸子,置于大铁锅中,锅里加水,煮沸熏蒸。蒸出来的糯米蒸饭,一粒粒成型,香糯透亮,趁热吃很好。待蒸饭取出蒸子,全部凉下来后,须尽可能揉开,摊在竹匾中,置于大太阳下晒上十来天,最终晒成一粒粒脱水的硬蒸饭。想吃的时候,就舀一些干硬的蒸饭粒在热锅里翻炒,这些脱水饭粒遇热后膨胀,干嚼或泡着吃,脆香可口。这是做米花糖的必备原料,也是徽菜馆名食“鸡汤泡炒米”的炒米原料。

其次就是熬糖稀。将地里收的山芋(也就北方所称“红薯”)洗净削皮,搁入大木盆中切成小块,然后集中放进大铁锅里加水用柴火煮烂。待到山芋在锅中全部煮成泥状后,再将粘稠的山芋连汤带水的盛出来,放进事先悬于大梁上的一个涮袋布中(这种涮袋是粗布材质、灰黄色,四角均用细绳系好,然后固定垂在屋梁下)。通过反复拧干布袋,将山芋的汁水过滤出来,山芋渣喂猪,山芋汁水继续回锅,架大木柴在灶下持续不断的熬煮,经一天半左右的时间,即可熬成粘稠的糖稀。熬好的标准是,锅铲放入熬煮的山芋汁水,迅速拿起时,糖稀能慢慢的挂住,以挂住后下落速度的快慢分别称作小挂片、大挂片。一旦出现大挂片,就说明糖稀熬制,大功告成。

晒干了蒸饭粒,熬好了山芋糖稀,接下来就要合成最后一道工序——做糖了。做糖技术含量较高,都是要外请手艺人来家制作。每到腊月十五之后,做糖的手艺人就十分吃香,挨村挨户的忙活儿。做糖师傅一般装束是:肩上扛着一柄大炒铲,挂一四四方方的木条格,手拎着半袋黑细沙、铁网筛子一个、木滚筒一个,以及用半拉破锅改装成的带柄沙铲。先将黑细沙倒入铁锅中,炒热,然后将干硬蒸饭粒倒入锅中,与细沙一起爆炒,高温下蒸饭粒很快膨胀成米花。再过一遍铁网筛子,留下米花,漏下细沙,继续下一轮爆炒。

之后,将前些天熬好的山芋糖稀放入锅中煮沸,米花倒入其中,搅拌成一个巨大糖团,出锅后置入事先备好的四方木模中,摊平整,用木槌砸严实,再以木滚筒在上面反复碾压,略微冷却成型,一刀刀笔直切开,再细切成长方形糖块。

除了米花糖之外,还会做花生糖、芝麻糖,基本是在炒米中加入更多的花生或芝麻,如法炮制就行。不过,当年我们这个家族七八家的做糖工程,用不着外请他人,全由动手能力很强的友忠表叔一人承担了。自制的米花糖,除了过年用作招待客人的茶点,也是开春后农忙时节垫肚子抵饿的好东西。

磨豆腐。村里各家全是自己推石磨。记得村西头二奶奶家有一套比较齐全的石磨家伙。母亲在家中将黄豆浸泡两天后,就挪到二奶奶家上石磨。母亲在石磨一头不断将泡好的黄豆放入磨孔之中,加少许水,父亲和我则在另一头推着木架带动石磨转,吱吱呀呀的很有意思,黄豆汁就从石磨的缝隙间流下来。之后,父亲将磨好黄豆汁水放入锅中,开始煮浆。煮好豆浆后,父亲似乎用石膏粉点卤,加速豆浆凝固。制作豆腐这个过程的具体细节已不大清楚,只记得现场喝热豆浆的感觉很爽。淘汰下的豆腐渣,其实也有用处,加一些盐和熟菜籽油,拌匀后可作一样小菜,正像马季相声描述的那样:香扑扑香扑扑滴。

舂团子面。就是元宵的面,我们当地称作“团子”,用糯米粉做成。腊月二十之后,母亲便开始泡糯米,准备舂团子面(方言叫“磕团子面”)。村西头侯大妈家门口有一个很大的石臼(方言叫“碓窝”),半个村子的人都在这里共用。大家就按先后顺序一个个去舂。将沥干了水的糯米,倒入空心的圆石臼中,再举起带柄的石碓,一下下的舂砸,直至糯米被砸成粉末状。然后分别过格筛、萝筛、面筛三种逐渐细密的筛子,一遍遍的筛,一遍遍的舂,最终才可获得极细密的团子面。后来,邻村有人弄了一台磨面机,效率一下子提高了。不过,人们总觉得不如碓窝里舂出来、面筛过出来的团子面好吃,手工的团子面更有咬劲、更香一些。

七十年代中后期的村子,收入少、人气旺,家家条件相差无几,有手艺人的人家能活得更滋润一些。秋收之后,全村孩子就沉浸在盼过年的氛围中。现如今,有九成以上的人家都在县城或更远的城市买房置业,回村过年的人越来越少了。

年味渐渐淡去,年俗渐渐遗忘。趁着腊月里的周末闲暇,追忆起那些热闹与忙碌的年前筹备,是一件快慰之事。

乡村里那些物质短缺的岁月,是工匠们引以为傲的日子,也是自给自足的农耕文明,留给世间最后的一段剪影。写下这些,只是想让更多的人知晓:村子里的年味,曾经这么浓过。

(此文为宗品兄提供,预祝在帝都的他和你们返家顺利,春节愉快)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