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画家生存报告(之一)——他们的月亮和六便士

作者 张亚利

提到画家,人们想到的可能是拍卖会上的致富传说,或者梵高、高更那样饿其体肤苦其心志的天降大任者。

然而现实中的年轻艺术家,却辗转宋庄、黑桥、环铁艺术区甚至望京和燕郊的民宅,在上涨的房租和下一幅画的出路之间彷徨,在随心所欲的画画和赚钱养活自己之间抉择。

经历2005年到2008年艺术品市场的疯狂,再到2008年以后的极速降温,试图在艺术创作路上走得更远的年轻职业画家们,如何找到自己的位置?

他们的孤独、彷徨、选择和坚持,他们与他人、与城市的关系,反映于他们的作品,也在记录时代。

在追逐明月的路上,他们怎么解决六便士的生存问题?

  • 房租、城市和孤独的追梦人

青年画家生存报告(之一)——他们的月亮和六便士

图说:高洲越毕业于央美,在租来的客厅里,他坚持自己的艺术梦想高洲越在望京合租房的客厅里画画。

冬日清冷的小区楼下,只有三两个老人在闲话。穿过贴满小广告、堆大白菜挂蒲扇的楼道,来到六楼,就是高洲越住的地方。

如果你不走进这些普普通通的民宅,翻开那些奇奇怪怪的年轻人的生活,就不会理解这个城市的真正活力来自哪里。他们忍受寂寞,怀揣期待,在梦想和现实之间小心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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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说:高洲越在阳台上围小栅栏,养着宠物鸡

进门客厅靠窗的位置,摆放着一张小桌子,就是高的“画室”。桌上和窗台上都是颜料和工具,还有一幅正在进行的肖像画。

为了保住这个画画空间,高洲越尽量压缩这个小角落,被赶走的危机至今也没有消除。

青年画家生存报告(之一)——他们的月亮和六便士

因为占用公共空间,他曾接到中介电话抱怨:带人来看房,别人嫌乱,房子租不出去。中介甚至委婉建议他要不要“换个地方”。

高洲越如临大敌,从此收起“艺术家”散漫做派,老老实实做人。每次搞完创作都收拾地整整齐齐。大的东西也尽量不摆放在客厅。

2016年6月底从中央美院壁画系毕业,高洲越在现在的小区住了一年半。

他对这个房子十分满意。一是离学校近,方便买画材。二是有公共空间可以画画,不用专门找工作室。三是卧室还有个小阳台,可以安置他的植物、水族、一只乌鸡和两只蜘蛛。他的卧室像个充满装置感的丛林。

青年画家生存报告(之一)——他们的月亮和六便士

这么多家当,搬家可是很麻烦的。

找不到固定画画的场所,是想继续创作的美院毕业生最发愁的。宋庄、费家村、黑桥、环铁、草场地,曾经的年轻艺术家聚集地,近年不是逐渐被压缩,就是变身贵族。拥有宽敞的工作室越来越奢侈,更多人散落在美院附近的民宅里。

毕业时卖出7幅画,赚了6万块,怀揣巨款的高洲越一度还很心宽。但一次性交了一年三万六房租后,存款一下子去了一大半。

搬家那天特别热,花50块找了辆小面的,两头都没有电梯,高洲越一个人从宿舍5楼搬下去,再搬到小区6楼,画框和马赛克巨重,扛出了肱二头肌。

汗如雨下。但年轻人眼里总能看到好的一面。

合租的房子住了四户,室友有当老师的,有做电影后期的,早出晚归或宅在家里,不做饭,很少打照面。客厅和厨房几乎都只有高一个人在用。

这样的成本,住画两用,高已经很满意了。

深夜,室友偶尔上厕所,会看到一个夜猫子蹲在客厅,正如痴如醉。他可以从11点画到第二天凌晨,直到天空发亮。

画布上,繁复华丽的宗教建筑,茂盛的植物,黑色皮肤的天使和灵感来自美剧的女神,诉说着另一个世界的神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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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洲越在墨斗鱼网在售版画

在高洲越租住的小区对面,2011年毕业的师兄唐培焱比他“土豪”多了。出生于艺术世家,唐培焱得到了更多来自家庭的支持,上学时,家里就帮他在北京买了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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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说:唐培焱毕业于央美,对于他来说,艺术就是唯一的信仰,“你不可能什么都要”

毕业时,他和朋友一起租到现在这间90多平的房子,两室一厅,厅很大,作为工作室再合适不过。

因为是毛坯房,当时房租只要3500元。现在涨到6000元每月,两人平摊也不算太高。

虽然房子有点简陋,但堆叠的画作、各种绘画工具和两只粘人的猫,倒也让这里有种“工业艺术风”。甚至还有空间让私教的学生上门上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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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说:唐培焱的东西多,但并不乱

涨价和房东也是悬在唐培焱头上的剑。但比起住在村里的朋友,他的状况要稳定多了。

经常能看到,某某昨天还好好的,今天就把全部画具家当塞进一辆车里,寻找下一个寄居之所。他不喜欢这种动荡。

但动荡感也曾让他找到创作的感觉。出身于艺术世家,从小在哈尔滨画院跟大人们一起画画,唐培焱只知道自己应该画画,但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画画。直到毕业设计时,在铜板上刻下费家村的两棵树。

那是2009年到2010年,唐培焱曾和两个朋友在费家村租了个厂房,180平,7米高,两层,一年5万,冬天只能烧煤,裹着大棉袄画画。

往返于学校和费家村之间,他总看到两棵树,矗立在村里,好像要说点什么。

黑黢黢的背景,坚毅孤独的枝干,每当看到毕业作品上的这两棵树,他就会联想到费家村的冬日,灰蒙蒙的天,夜晚廉价的霓虹里,出租车司机、营业员一身轻松回到村里。白天,城市里的他们戴着职业面具,只有晚上回到这里,他们才还原为人的真实状态。

总有人说要拆了,总有人在搬走。

在一种动荡感中,唐培焱和那两棵树发生了对话。正是从这件作品开始,唐培焱真正感受到了创作的乐趣,那是一种从自己内心出发,观照外部的自然而然地表达。他这才真正理解了,老师常说的那种“刺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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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说:唐培焱工作室一角,墙上挂着的是他的创作

从此,唐培焱尝试从自己的生活出发,画朋友眼里棕色的光,窗外的核桃树,去过的特别的地方,心里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欢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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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培焱在墨斗鱼网在售作品

“好的作品一定与自己有关,一定是真诚的,不可复制的。”真诚的作品同样也能打动他人,唐培焱的毕业作品,费家村的两棵树,也被中央美院美术馆收藏了。

  • “每画一幅都必须卖出去”

高洲越口袋里钱最少的时候是300块。因为健身,他自己做饭,只吃鸡胸肉。每周买四五十块钱的鸡肉,再买几十块钱的蔬菜,成本很低,但300块也只能挨两三周。

“每画一幅画,我都必须卖出去才能活下去。”纯粹靠自由创作维持生计,对初出茅庐的职业画家来说,几乎不现实。

毕业的时候,高洲越卖出了7张画,收到6万元,在同届同学中已经是非常幸运的。一半交房租,一半维持生活和创作,高洲越开始了全职画画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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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洲越在墨斗鱼网在售版画

但在家画了一年,存款与日减少,画却没再卖出去,心里越来越着急。直到银行卡里只剩300块。

就在要伸手向家里要钱的关头,有人收了他一幅版画,一千多块,才渡过难关。过一段时间,又陆续从画廊或从朋友间走了几幅画。纯粹靠卖画为生,就是这么惊心动魄。

去年9月开始,他由朋友介绍找了两份私教,教小朋友画画,一周花两天时间,一次两三个小时,一个月有了4000元左右收入,他这才摆脱了青黄不接的困窘。

接下来他希望将自己的一个系列做个小个展,让更多人看到。

“每次画完一幅画,得到认可,被人买走的时候,才是最幸福的。”高洲越直言不讳。

他对自己画作的“卖点”也很有信心:前卫,神秘,亮丽的背景,茂盛的植物,建筑装饰,非常突出和有特点的模特。

比起刚毕业的高洲越,清华美院毕业4年的胡胡对30岁之前的规划已很清楚。怎样让自己的画抵达更多受众,他经过了精心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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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说:胡胡,清华美院毕业,对自己的职业规划异常清晰

他不画大而宏伟的东西,“我本身不是苦大仇深的人,没有办法去画宏大和苦难”。在大学里,也曾为了一幅画的意义一晚上干掉一包烟,痛苦得要死,画也拧巴。

而当他在纸上画下雪地里的鹿、粉色富士山前的海鸟,倔强的天鹅颈时,他的内心是自然和愉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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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胡在墨斗鱼网在售作品《秘密不再是秘密》

喜爱文学的他为这些画配上小诗:“有些事其实在你自己的心里早有了一个肯定的答案。

即便外界条件或者某些因素的干扰迫使你做了与之不相符的决定,但你始终无法面对你自己,总有一天,你会不管不顾,不惜抛下所有,倔强的去忠于自己的内心。”

  • 流淌自内心的喜悦也能治愈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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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说:胡胡的工作室,他有大量作品都是粉色创作

胡胡住在燕郊,他曾打一个半小时的车到西土城,专门给一个1993年的女孩送画。他很珍惜这样的藏家,他们也许也许只有6000的月收入,但舍得花5000块买一幅画。

一只闭着眼睛,嘴角微微上扬的鹿,尽管站在雪地中,却充满温暖的感觉。这幅画其实是胡胡分手后画的。“当你想到一个人或一件事,能够露出会心的微笑时,我觉得这是很幸福的事。”

在西土城写字楼里的女孩看到这只鹿的一瞬间,就被打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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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胡经常会收到买家秀,看到自己的画挂在别人家的沙发后面或者卧床对面,“这比被人收藏起来,尘封在仓库里更让我开心。”

眼下,他正在创造一只世上独一无二的兔子,希望能打造自己的品牌,进行更多商业化的尝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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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胡的现在创作的兔子系列之《我爱光,于是我爱便有了光》,在这个系列里,兔子已经高度人格化,有了名字。

“画画这个词都已经太老了,未来不一定是画画,可能是文化图像内容输出。”

除了爱画画,胡胡和其他年轻人一样,看电影,旅游,朋友聚会,买自己喜欢的牌子的香烟和衣服。

他称自己是活跃在“圈子”里的那一两百个年轻画家——来自各大美院,画作有自己的风格,知道自己的画要卖给谁,活跃于各类展览和交流中,性格开朗,不拒绝商业合作。

能够及时掌握网上各类展讯、征稿信息,会在个人微博、朋友圈、墨斗鱼等艺术平台上更新作品,与网友互动。“这样的人大部分会活得不错。”

“首先要养活自己,不然根本没办法在这条路上坚持下去”。

但不能为了赚钱放弃创作是底线。

胡胡曾尝试一边在艺考班全职代课,一边搞创作,发现根本没办法两全,于是辞去了月薪几万的工作。只接短活。

他想得很清楚,如果现在不好好画画,到了30岁成家立业拖家带口的时候就更不可能自由地捡起画笔。而从20岁画到30岁,万一没画出来,还可以退而求其次,去艺考班赚钱。

追求梦想不一定要搞的惨兮兮的。90后美女画家李兆天和胡胡想的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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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漂亮简历的李兆天不着急卖画,但她在意别人的反馈

为了拿到北京户口,从中央美院硕士毕业后,她选择去一所中学教书。来自富足家庭的她依然认为,画画是很奢侈的事情。随心所欲的表达也要建立在有安全感的生活之上。

目前她租了北七家一座三层别墅住,在学校上完课,她喜欢在夜里创作。白天活泼的都市女孩,带上口罩、全副武装,在两米高的画框前投入了创作,展现出强大的气场和掌控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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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兆天本科学国画,硕士时学的是材料——对于普通人来说,这是一种比较抽象的表达方式——更多是实验,比如用纸做出铜或铁的质感。

虽然能从其中感受到创作的快感,也有被美术馆收藏的,但大幅的系列作品,十几万的价格,让这些画作依然待字闺中,难以到达更多人手里。

李兆天并不像高洲越那样着急卖画,但她也在意他人的反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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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说:李兆天家里放着正在进行中的创作作品

最直接的评价来自老爸。

有天老爸气喘吁吁帮她搬画,瞅了一眼问:“这是什么?画吗?”这刺激了李兆天,她决定改良自己的作品,令其更能被普通人接受。

最近一年多,她创作了一组独特的山水画,形式上用的就是中国山水画团扇的形状,但通过对材料的独特使用绘制,使整幅画作在平面与空间中展现艺术特色。

她的尝试得到了肯定,这批作品尺寸更小,价格当然也更便宜,几千元左右。但有一天,墨斗鱼网的工作人员,找到她,对她说,能不能创作尺寸更小的画,适合更小的空间?

李兆天想了想,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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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说:李兆天创作的小尺寸山水作品

  • 月亮可贵,六便士也不可耻

毛姆的《月亮与六便士》里,当股票经纪人的画家“着了艺术的魔”,抛妻弃子,流落荒岛,追逐艺术女神直到心满意足死去。

但现实中,高更在塔希提岛上的创作,装点着城市里为他所鄙视的“资产阶级”的客厅,而他那做画商的弟弟对他的赞助和包装,对他的成就也功不可没。

在一些人抱怨近年艺术品市场萧条、签约画廊、艺术机构变得越来越困难的同时,有些人却看到了更大的机遇。

798悦美术馆馆长王飞悦在行业深耕多年,他认为:“中国当代艺术品市场这几年才真正起来了。”

在他看来,2005-2008年之间的艺术品市场不是真正的供需,天价画不过是利益集团共同制造出来的神话。画画可以让人一夜暴富的观念,是对年轻艺术家的误导。

相反,在他看来,这几年,随着中产阶级真正将艺术品当成商品来消费,一个巨大的供需市场才真正崛起。

随着人们不再满足于购买千篇一律的复制品,青睐更有品味的原创艺术品,职业艺术家、尤其是价格还不太高的青年艺术家才迎来了真正的机遇。

“‘好卖’绝对不是贬义词。接地气并不是不学术,也可以有原创性和观念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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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水的创作,可以是国画,可以是油画,也可以是李兆天这样的综合材料加国画

好在,我们采访的几个年轻艺术家,都是王飞悦所说的“聪明”的年轻人。他们没有死守书斋,做一个饭都吃不上的艺术家,也没有为了赚钱,失去仰望星空的初心。

“坚持本身就是一种能力。” 毕业五六年,唐培焱认为自己过得还“不错”,赚的钱能养活工作室,而且一直在坚持创作。

读书时,他曾在画册上看到过很多非常棒的作品,但后来没有再看到这些作者的名字。

“他们消失了。”

高洲越也还在坚持。虽然为了以画养画,他会做一些“清高”的人不屑的生意——帮金主画金元宝,画大幅的风水壁画。

作为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充满学术理想的李兆天也没有觉得当中学老师“丢脸”。

先让自己在城市里安身,白天上完课,夜里才能更心安理得地和艺术谬斯对话。

胡胡也在积极探索一条品牌和商业化之路。

作为顶级美院毕业生,他们对自己的作品定位和职业规划正日趋理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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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自己的创作,唐培焱在私人订制领域也有固定的客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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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培焱私人定制作品

曾经,市场喧嚣也波及到了象牙塔里的学生。知名画家作品价格高不可攀,艺术机构将目光投向了美院毕业生,一度涌现出几十万元的天价毕业作品。

一些毕业生为了将作品卖出高价,不惜放弃各类评奖。王飞悦也曾见过,有美院学生作品定价比自己老师的还高。感慨:“这孩子疯了。”

事实证明,喧嚣过后,大部分毕业生没有享受到市场带来的好处,相反,由于作品没有真正走向市场,更多人消失在浮躁中。

“年轻艺术家起步价格亲民,才能真正进入市场。”墨斗鱼网副总余芳倩表示“只有流通到市场上的艺术品,才具有市场价值。光标一个高价,那是有价无市,很快会被市场遗忘。”

但即便是聪明而勤奋的艺术家,进入市场后,也不是一条如高速公路般的坦途。挑战无所不在,首当其冲的就是“画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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