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年前的悲情太原:太原之死

龍城太原是李唐的發源於此,也是宋朝統治者極端害怕的。

公元 960年正月,在陳橋兵變的趙匡胤皇袍加身,建立宋朝。平息後周節臣李筠、李重進的兵變之後,志在一統的宋太祖開始逐步實現他結束五代亂世、平定天下的宏圖偉業。

在一個大雪紛飛的深夜,宋太祖與他的弟弟趙光義來到宰相趙普的府第,席地而坐的君臣一邊吃著烤肉一邊討論著統一大業。趙普問道:“皇上深夜駕臨,有什麼事麼?”趙匡胤回答道:“我睡不著呀,臥榻之側盡是他人酣睡。”趙普道:“陛下既然胸懷天下,臣願聞南征北伐的策略。”趙匡胤道:“我想先攻取太原。”趙普沉默良久之後回答道:“太原為宋王朝戍守著西北兩面邊防,一旦平滅北漢,我們將直接面對契丹,為什麼不姑且先留下它?等削平南方諸國,這彈丸黑子還不是唾手可得?”就這樣,宋太祖“先南後北”的統一戰略得以制定。

“君家與周朝有世仇,所以始終不曾屈服,但現在你我之間並沒有仇怨,為什麼還要割據一方於王朝之外呢?如果你有志進取中原,就請南出太行決一雌雄。”看到趙匡胤的質問,北漢皇帝劉承鈞回信道:“河東的土地和士卒,不足中原的十分之一,我之所以守衛這片方寸之地,只不過是想延續漢室先祖的祭祀罷了。”還想留下北漢做為與契丹之間緩衝地帶的趙匡胤聽後,笑著對北漢使臣說:“替我傳話給劉承鈞,就說我放他一條生路。”

公元 968年秋天,北漢皇帝劉承鈞去世,他的養子劉繼恩即位。兩個月後,宰相郭無為策劃了一場天衣無縫的流血政變,曾經做過王全斌俘虜的侯霸榮在刺殺了劉繼恩後被郭無為殺死,劉繼恩同母異父的弟弟劉繼元被擁立為北漢皇帝。

借北漢政局混亂之機,趙匡胤放棄了“先南後北”的既定戰略,草率地決定北伐。宋軍從潞州和汾州分兩路進軍,直逼晉陽城下,奪取汾河橋,焚燬延夏門。不久,趙匡胤向劉繼元及其大臣下達了四十餘道勸降詔書,被高官厚祿所打動的宰相郭無為勸劉繼元投降,但遭到拒絕。十一月,北漢的契丹援兵趕到,久攻不下的宋軍撤兵。

三個月後,趙匡胤御駕親征,在第二年的春天兵臨城下,從四面圍攻晉陽。在此之前,雙方為爭奪汾河橋發生激烈交戰,北漢軍死傷一千餘人後逃歸晉陽,主將楊業因此一度被停職,汾河橋也在這次戰鬥中遭到嚴重損壞,趙匡胤不久下令採伐太原西山林木重建汾河橋。儘管宋軍在石嶺關等地兩次擊退契丹援兵,將斬獲的首級和繳獲的鎧甲陳列於晉陽城外以打擊北漢軍隊的士氣,儘管率軍出戰的北漢名將楊業在宋軍追殺下狼狽地攀援繩索縋城逃歸晉陽,但是,堅固的晉陽和頑強的太原軍民在宋軍持續幾個月的猛烈攻擊下仍舊巋然不動,一員員宋軍名將被亂箭射死在晉陽城下,雙方都傷亡慘重。

迫於無奈,趙匡胤在部將建議下,效仿春秋時代的智瑤,決開晉水和汾河,水灌晉陽。兩山夾一河的特殊地形決定了水攻是襲取太原最不負責但卻最為有效的辦法,在大水的漫灌與浸泡之下,晉陽南城的一段城牆崩塌,汾河水衝入晉陽城,宋軍乘著小船發起猛攻,甚至放火燒燬了南城門,就在豁口越來越大的時候,北漢軍隊用柴草堵死缺口,修補好崩塌的城牆。

早有降意的宰相郭無為此時加緊了對劉繼元的遊說,話到動情之處甚至痛哭流涕:“為什麼要以一座孤城來抗拒百萬雄師?!”說罷竟要抽刀自盡,劉繼元雖然親自阻攔了郭無為,但最終從大局出發,下令將他縊殺於晉陽南城城頭,正在宋軍為蓄水漫灌晉陽而修築的長堤上視察軍情的趙匡胤親眼目堵了這一幕,劉繼元和他的臣民死守晉陽的決心與意志終於使趙匡胤的信心發生了動搖。

這一年的閏五月,經歷四個月的苦戰之後,宋軍的攻勢已成強弩之末。大水可以衝灌晉陽,但潮溼炎熱的環境也使宋軍痢疾流行,而兩次被擊退的契丹援軍又捲土重來,出師難捷的趙匡胤面臨理智與顏面的決擇。就在這個時候,太常博士李光贊不失時機的上書了,他在找了一大堆客觀理由之後建議退兵。趙匡胤閱後非常高興,準備佈署撤軍,但一些渴望建功立業的武將叩頭請戰,願以死效力,趙匡胤說:“你們都由我統帥多年,沒有一個不是以一當百,成為我所倚重仰仗、休慼與共的近衛,我寧願不得太原,也不願意讓你們冒著敵軍的刀鋒與箭雨去衝鋒陷陣出生入死。”趙匡胤在贏得將士們的感激涕泠之後裹脅一萬餘戶北漢百姓班師。

宋軍撤退後,北漢將城外的積水引入臺駘澤,臺駘澤相傳是當年黃帝裔孫張氏的祖先臺駘治理汾河的遺蹟,這個沒有留下具體位置的遠古湖泊應該在太原的下游,但究竟是不是今天的晉陽湖就難以考究了。積水放幹後,晉陽城牆接連有多處崩塌,正在太原的契丹使者韓知番於是領悟了引水攻城的奧妙:“宋軍只懂得引水浸城,這是隻知其一而不知其二,如果先浸後涸,那麼晉陽城早就危在旦夕了。”

太原的失利使得趙匡胤重新回到“先南後北”的既定戰略上來,公元 975年,宋軍攻克金陵,南唐滅亡,基本完成了對南方的統一,北伐的時機已經成熟。第二年八月,宋軍兵分五路,會攻北漢,到九月份,宋軍一路進展順利,俘獲北漢百姓近四萬人。不久,党進率領的宋軍已抵達晉陽,大敗北漢軍數千人。然而,就在這個時候,在燭影斧聲的千古疑案中,因為未能攻佔太原而留下終生遺憾的趙匡胤神秘的死去,五路宋軍在沒有取得預期目的的情況下匆匆撤兵。

接替趙匡胤帝位的,是他的弟弟趙光義,史稱宋太宗。剛剛即位就立誓要攻取太原的趙光義在總結前幾次進攻太原失利的原因,做了長期細緻的準備後,於太平興國四年正月下令北伐。遼景宗耶律賢得知這一情況後,派遣使者指責宋軍師出無名,已經佈署大將郭進到太原北方石嶺關阻擊遼軍的趙光義回信說:“北漢叛逆割據,理當興師問罪,如果遼軍不出兵干涉,則宋遼之間的和約依然有效,否則,只有兵戎相見。”

公元 979年二月十五日,趙光義從開封出發御駕親征。不久,宋軍“圍城打援”的既定戰略得到有效貫徹,陸續攻克太原外圍州縣,並在石嶺關成功擊退契丹援軍,為會攻太原掃清了障礙。當劉繼元再次向契丹求援時,信使被宋軍擒獲,押到晉陽城下斬首。在宋軍逼人的氣勢下,遼軍放棄了對北漢的軍事援助,當時民戶僅有三萬五千二百二十,士卒僅有三萬的北漢政權在孤立無援的情況下進行了殊死的抗爭。

四月初,數十萬宋軍很快修築好圍城工事,完成了對晉陽城的四面合圍。四月二十六日,宋太宗來到晉陽城下,派人向劉繼元送去勸降書,但守城的北漢將士拒絕接收,北宋軍隊對晉陽的圍攻因此而愈加猛烈。和當年的趙匡胤一樣,趙光義四面巡察指揮,晉陽城的四周包括連通東城與西城的連城,都留下了他的足跡。

宋代的軍事科技空前發展,拋石機的負重已達九十斤,弩箭的最遠射程達到三里,還出現了集束髮射的弩箭,火藥兵器也開始應用,在趙光義親冒矢石的督戰與太原軍民的拼死抵抗下,戰鬥進行得異常艱苦殘烈。宋軍的拋石機日夜轟擊晉陽城垣,以至於城牆傷痕累累,城頭幾乎沒有完整的堞口,數萬名弓弩手列陣於城下,一個多月裡幾乎晝夜不息的箭雨飛向晉陽,一次拔付的幾百萬支弓箭往往片刻之間就射盡,城頭飛集的箭羽如同蝟毛一般,密集的流箭飛越城頭射入城內,僅劉繼元派人以十錢一支的價格向市民回收的就達一百餘萬支,趙光義聽說此事後笑道:他這是在替我蓄積。

宋軍大將崔瀚率先攻城,臉頰中箭依然面不改色地督戰指揮,趙光義親自探望他的傷勢。宋將王廷義脫去盔甲率軍攻城,因頭部中箭而陣亡。軍校荊嗣一度攻上晉陽城頭,腿部被兩箭貫穿,臉部被砲石所傷,擊碎兩顆牙齒,荊嗣退回軍營後,被趙光義賜以錦袍銀帶。馬軍都軍頭輔超在攻城戰鬥中,身受十三處創傷,傷好後再次攻城,身中八箭,同樣也被趙光義賜以錦袍銀帶。負責主攻城南的大將李漢瓊在身先士卒率軍攻城時,頭盔中箭,仍然奮戰不止,趙光義將他召到自己的營帳中,親手為他敷藥,並準備親自前往他為攻城而搭建的名為洞屋類似於坑道的工事中督戰,李漢瓊流著眼淚勸阻道:“弓箭砲石傾瀉於洞屋如同暴雨一般,陛下為什麼要以萬乘之尊親涉險境,如果一定要去,就請先處死我。”

與宋太宗一樣,北漢皇帝劉繼元也是親冒矢石督察晉陽城西北防務,負責攻擊晉陽西北面的宋將劉遇雖然曾經刮骨療毒而談笑自若,但在尤為險固的西北城牆與劉繼元的督戰下,竟然幾次提出要與負責攻擊晉陽東北的曹翰交換陣地,但都被曹翰斷然拒絕,還是在害怕引起眾將不協的宋太宗的出面下,給曹瀚戴了頂“智勇雙全,除了你沒有人能擔任西北主攻職責”的高帽子才平息了這場持續數日的換防風波。已經是第二次出征太原的曹瀚進駐到新陣地後,立即建起一座可以俯瞰城內的土山,使得劉繼元深為震恐。值得一提的是,這座土山只用了幾天時間就迅速建成,而另一員大將趙延進在負責修造八百門攻城用的砲具時,限期十五天,結果僅用八天就全部完成,負責軍糧補給的大將曹光實也向宋太宗請戰,要求率一旅奮銳先登,宋軍高昂的士氣和裝備的精良由此可見一斑。

一千年前的悲情太原:太原之死

在攻城的宋將中,不乏太原籍將領,這其中有後來跟隨楊業戰死在陳家谷的王貴,還有宋真宗章穆皇后的父親郭守文,而另一位太原籍猛將呼延贊,則先後四次從攻城的雲梯上摔落下來,血染征衣。

以上只是這場惡戰中的幾個片斷而已,遺憾的是,在由勝利者書寫的史書中,我們卻看不到同樣英勇壯烈的太原軍民。

在宋軍暴風驟雨般的狂攻之下,晉陽城外的子城羊馬城陷落,北漢軍隊的士氣受以打擊,大將範超出城投降,卻被宋軍誤殺,北漢將他的妻子兒女全部誅殺,砍下頭顱扔出城外,儘管如此,仍然阻擋不住北漢馬步軍都指揮使郭萬超的反叛。

五月初三,志在必得的趙光義對他的部下說:“明天中午,我們在晉陽城中會餐。”然後親自草擬了送給北漢皇帝劉繼元的勸降書。這天夜裡,慘淡的月光下,晉陽城頭飄浮著一朵形同人狀的白雲,這片蒼白晦暗的雲彩,就如同窮途末路身穿喪服的劉繼元。

五月初四,晉陽城迎來了它最為漫長的一天,以打迫降的宋軍近乎於瘋狂的攻勢在這一天達到了頂點,而北漢軍民同仇敵愾的頑強抵抗也發揮到了極限,使得宋太宗一鼓作氣會飲城中的計劃一時難以實現,趙光義下令暫停進攻,等待劉繼元對勸降書的反應。

就在這一天,臥病在家的北漢退休大臣馬峰讓人把自己抬進宮中,痛哭流涕地向劉繼元陳述了一番國家興亡江山更迭的前車之鑑,而勸降書中保全富貴的言辭也打動了劉繼元,這天夜裡,劉繼元派遣李勳出城接洽投降,趙光義接受了降表,同時派遣薛文寶持詔入城撫諭。

大喜過望的趙光義想必興奮得一夜無眠,五月初五的凌晨,他與大臣們已經開始在晉陽城北開懷暢飲歡慶勝利。天亮之後,亡國之君劉繼元和他的大臣們身著白衣紗帽向趙光義正式投降,歷經四代二十九年的北漢政權滅亡。

趙光義以勝利者的姿態將劉繼元召到面前問話,剛剛接受趙光義的冊封,劉繼元就急不可待地獻媚:“臣一聽說陛下御駕親征,就準備歸降,但我手下一些亡命之徒害怕投降後被處死,就勸阻我不要投降。”趙光義當即召來這些堅決抵抗的所謂亡命之徒,將他們全部誅殺,趙光義對晉陽城的報復開始了。

早在十年前趙匡胤北伐太原的時候,楊業就曾向劉繼元提出過突襲契丹援軍歸降宋朝的建議,十年後,當年拒絕楊業建議的北漢皇帝已經投降,但做為北漢臣子的楊業卻仍在晉陽南城拒守苦戰,直到趙光義讓劉繼元下達歸降的命令,忠於職守的楊業這才面對北漢皇城所在的北方拜了又拜,滿懷著一腔悲憤解除鎧甲,向宋太宗歸降。

北漢皇帝和北漢臣子們投降了,但桀驁不馴的晉陽百姓仍在負隅頑抗,“薛王出降民不降,屋瓦亂飛如箭鏃。”太原百姓因此被趙宋王朝斥罵為“頑民”。其實北漢的朝政腐敗黑暗,北漢百姓早就對這個割據政權深惡痛絕,早在周世宗北伐太原時,沿途百姓就爭相奉獻食物迎接,泣訴劉氏賦役之重,表示願意隨軍助攻,後來在趙匡胤兄弟三下河東時,也有許多類似的記載。而劉繼元本人也是殘忍貪暴不得人心,他的妻子曾被養母郭氏責備,不久因病去世,劉繼元就懷疑是被郭氏害死,劉承鈞剛剛駕崩,他就派人在靈柩前縊殺了郭氏,而劉承鈞的兄弟們,除了一人裝瘋賣傻倖免於難外,其餘全部被他殺死,化為天龍山劉氏園陵的一杯黃土,養母叔父尚且如此,對待大臣就更是刻薄寡恩,稍有杵意就族滅全家。既然如此,太原百姓拼死抵抗的原因是什麼呢?有人說,這是因為宋軍水灌晉陽、火燒平遙、動輒裹脅數萬百姓遠離故土的暴行所致,這未嘗不是原因之一,但更為重要的卻是太原百姓勇武勁悍頑強不屈的民風使然。北地近胡的地理環境和頻繁的戰爭鑄就了太原百姓的這種精神特質,所以幷州子弟歷來從軍者極多,而且,在晉陽一千四百餘年的頻繁戰爭中,很少有軍隊能夠在正面交鋒中攻破這座英雄城市,即使晉陽城被毀、太原百姓在此後的幾次屠城中屢屢被殺盡,這種精神依然傳承下來,所以自古以來每一場以奪取太原為目的戰爭都是極為慘烈的惡戰,除了最高守衛者出於自身的私利下令投降或棄城逃跑外,從最初三家分晉的水灌晉陽到最後解放戰爭中的太原戰役,幾乎都是如此。“並人守意益堅”、“並人猶欲堅守”、“城中人猶欲固守”……在趙匡胤兄弟三下河東的戰爭中,我們一次次看到了類似的記載,合上史書,不由得感慨嘆息,這些可敬可愛的先輩們!

烽煙散盡,物逝人非,如今的太原已經無法追尋那場戰爭的記憶,直到有一天我登上平遙城牆,望著城外的蕭瑟的曠野,忽然想起當年《楊家將》就是在這裡拍攝了宋太宗攻取晉陽的幾場戲,金戈鐵馬入夢來,以往看《楊家將》時,對片中以西洋小號來為晉陽之戰配樂頗不以為然,但如今,耳邊充斥的,全部都是那激昂奮進令人熱血沸騰的小號聲。

宋太宗趙光義終於如願以償得到了晉陽,他也開始認真審視這座龍騰虎躍的千年古城。

一千年前的悲情太原:太原之死

“表裡山河”、“拊天下之背而扼其吭”的地理優勢和過去以北方為重心的政治結構決定了山西在中國古代史中的重要地位。是故,“天下形勢,必有取于山西。”,“京師之安危,常視山西之治亂”,而山西之形勢,必有取於太原,山西之安危,常視太原之治亂。

太原,地處山西中北部的汾河谷地,“東帶名關,北逼強胡,年穀獨熟,人庶多資,斯四戰之地,攻守之場也”,自古就是“河東之根本”,歷代王朝極為重視的軍事重鎮。

太原的地理位置決定了它在歷史上的重要地位往往顯示於分裂割據時期。從智瑤水灌晉陽趙襄子在這裡奠定三家分晉的政治格局,到北魏權臣高歡及其後代憑藉晉陽“霸府”左右北朝風雲,再到沙陀騎兵飆起於晉陽逐鹿中原,春秋晚期、十六國北朝時期和唐末五代三個混亂的分裂時代,軍事重鎮太原,對於黃河流域的中原地區,以至於全國的政治、軍事局勢都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太原舉足輕重的歷史地位尤其顯示於五代時期,一些學者認為,一部紛爭五代史,實際可以當作建都於開封或洛陽的中央政權同以太原為根據地的割據勢力激烈鬥爭的歷史來看,這種一次又一次的激烈鬥爭,在相當長的時期內,都是以太原割據勢力的勝利而告終的。

國力衰微的北漢割據政權,最多時也只統轄十二個州,戶不過三萬五千,兵不過三萬,較之後蜀、南漢、南唐、吳越等割據政權都要弱小,但它卻憑藉著晉陽城和契丹援兵,接連擊退了周世宗、宋太祖的三次北伐,頑強地與強大的北宋統一政權抗衡了19年之久,攻取晉陽成為北宋統一戰爭中進行得最為艱苦卓絕的戰役。

當全國統一的趨勢和與統一趨勢相適應的中央集權已經形成的時候,屢屢抗拒中央政權、成為封建軍閥割據中心、“盛則後服,衰則先叛”的太原,越來越不容於統一的新王朝。

而更令宋太宗不能容忍的,是太原這片凝聚著王者之氣的風水寶地已經成為一個成就霸業造就帝王的龍興之地。漢文帝龍潛太原入主漢宮,李淵父子起兵太原定都長安,高歡父子盤踞晉陽開創北齊,隋煬帝楊廣、唐高宗李治即位前都曾被任命為以晉陽為封地的晉王,崛起於太原的李存勖、石敬瑭、劉知遠和他們創立的後唐、後晉、後漢三王朝以及後來的劉崇和北漢政權更是為太原贏得了“龍城”的美譽。“遺風因唐遠,積德本週深。王氣纏西北,真人虎視偏”,這首描寫太原的古詩,名字就叫《龍城》。

今天的太原人依然滿懷深情地這將片熱土稱為龍城,但這一稱謂卻給晉陽城帶來過滅頂之災,要知道,謀反與叛逆自古以來就是封建王朝視為十惡不赦的滔天大罪,京城裡自視為龍的真龍天子們最害怕的就是別的地方出現他們的同類,因為他們的愚昧與偏執,為了他們“子孫帝王萬世之業”的一己私利,歷史一遍遍地重演著血腥的屠殺和喪心病狂的暴行,龍城太原,在劫難逃。

根據我國古代天文學家“分野”的學說,開封是“商星”的分野,太原是“參星”的分野,天上參商不相見,地上宋晉不併立,我不知道趙光義對這一說法究竟信之幾許,但無論如何地冠冕堂皇,“參商不兩盛”這一藉口,都掩蓋不了他陰暗的心理和在這一心理的驅使下毀滅晉陽城的罪惡。

趙光義既害怕軍人憑藉城堅池深的晉陽城再進行叛亂或割據,更害怕凝聚著王者之氣的太原出現與他爭奪帝位的真龍天子,五月十八日,晉陽失陷不到半個月後,趙光義下令火燒晉陽。新城、倉城、大明城,西城、東城、連城,裡三城外三城的四十里繁華都市燃起了熊熊烈火,火燒之後,宋軍又引晉水和汾水衝灌晉陽,最終使這座歷經一千四百七十六年的千古重鎮在太原百姓的血淚與後人無奈的感慨之中化為了一片廢墟。豪華壯麗的大明宮與晉陽宮,銘刻著唐王功業的起義堂和受瑞壇,還有那血肉鑄就的澄空大佛,那麼多輝煌的建築和燦爛的文化,如此輕易地化為灰燼永遠地消失在歷史的煙塵之中,只剩下一千年後一腔無人共鳴的悲憤。

太原的噩夢還沒有結束,按照古代風水理論:山脈象徵為龍,稱作龍脈,又根據山的走勢,分為龍頭、分龍、起龍和龍尾。破壞風水一直是一種瘋狂的報復與狹隘的洩憤,慈禧太后就曾下令砍去光緒祖父墳後的兩株柏樹,相傳日軍為了縛住朝鮮這條蒼龍而設置了十二根破壞風水的樁柱,一些深信不疑的韓國人至今仍在尋找它們的位置。人們傳言,太原北方的系舟山是晉陽龍脈的龍首,西南的龍山、天龍山是龍尾,而晉陽就是龍腹,無辜的系舟山因此被宋軍削去了山頭,稱為拔龍角,後來重建太原城時,也只修丁字街不修十字街,為的就是要“釘”死太原龍脈。

趙宋統治者為消除有可能危及自己統治的任何後患可謂是不遺餘力,晉陽城外的晉祠祭祀的是西周唐國開國君主叔虞,有關唐國故地,此前存在著多種說法,“太原說”當時居於正統地位。就在平滅北漢不久,這一歷史地理的課題取得突破性進展,“翼城說”得到趙宋皇朝的肯定,先後在翼城縣故城村和剪桐坊修建了唐叔虞祠。而晉祠的主祭神,從此變成了聖母,一個用來祈求降雨生子的民間俗神,聖母的身份直到清初才被著名學者閻若璩重新確定為叔虞的母親邑姜。對民間祭祀宗教的禁絕和引導,始終是歷代專制政權維護安定的重要問題,趙宋王朝的用心就是要從根本上改變或模糊晉祠山水人格化的表徵——唐叔虞神靈,改變和剷除晉祠祭祀的主題思想,從而消除太原危及其統治“盛則後服,亂則先叛”的心理基礎,你能想像當年李淵跪倒在一個民間女神的腳下去祈禱興國安邦、平定天下嗎。當然,雖然這一學術成果是政治掛帥的產物,儘管直到清末,《晉祠志》的作者劉大鵬仍在堅持太原說,但無可否認,已經在現代得到廣泛認可的唐國故地翼城說還是應該予以肯定的。

趙光義為降低太原的政治地位削弱太原的政治影響,下令限制太原科舉取士的名額,撤消了太原府治,降格為“緊州軍事”,幷州州治移到了榆次縣。趙光義又將指揮作戰時駐紮過的行宮改建為統平寺,並在寺中御製《平晉記》炫耀自己滅亡北漢的武功戰績,圍繞統平寺修建了周長四里的平晉城。趙光義還仿效唐太宗,在晉祠唐碑邊上立了一塊為自己歌功頌德的《新修晉祠之銘並序》碑。

亡國之君劉繼元和他的家屬被安置到了開封,臨行前,他獻上宮女百餘人,全部被趙光義賞賜給立功將校,攻破重鎮隆州的驍將解暉一人就得到了三名宮女。儘管如此,在統一戰爭中極為重視軍紀的宋軍仍大量搶奪北漢婦女充當軍妓,我不知道中國古代的軍妓制度始於何時,但據《燼餘錄》記載,宋代的第一批軍妓,就是這些無辜的太原女子。這支勝利之師之所以兩個月後就在徵遼的戰爭中一敗塗地,其中一個原因就是剛剛從晉陽掠奪了大量財物婦女的宋軍人心思歸無心戀戰。晉陽的百姓,僧道和士紳全部被遷移到洛陽,其餘則被遷往榆次縣和平晉城,火燒晉陽時,許多沒有來得及出城的百姓不是葬身火海,就是在擁塞的城門口被踐踏而死。

火燒晉陽在失去家園的太原百姓心頭留下了難以撫平的創傷,儘管宋廷下令禁止在晉陽城廢墟內居住,但平晉城空置長達七十七年而無人遷入,這座有著令人憎惡名稱的小城最終在明初被洪水吞沒。那座類似於現代解放太原紀念館的統平寺多次失火,我們完全可以相信是太原百姓的滿腔怒火引燃了它。而與唐碑並立的宋碑受到了截然不同的待遇,不久就由於人為的因素而成為一塊無字碑,並最終失去了蹤跡。

在看《望長城》時,曾經感慨記載著一個王朝強盛與輝煌的漢長城已經被歲月與風沙侵蝕得難以辯認,但今天,就在我們身邊,歷經千年風雨的剝蝕、一次次洪水的沖刷泥沙的吞沒、人類活動的影響,一座同樣值得後人驕傲的古城遺址也已經隱沒于田野之下和青紗帳裡,正在漸漸從人們的目光和記憶中逝去,只留下古城營村、南城角村、城北村、羅城村等一些依稀可以追尋到模糊線索的地名。一九六一年六月,考古工作者曾對晉陽古城遺址進行戡察和地下鑽探,雖然找到了埋藏於地下的東周時期的古城遺址,基本確定了晉陽古城的範圍,然而,對於普通的太原人來說,這座千年古城留給大家的,只剩下了幾段殘缺不全的夯土城垣。值得慶幸的是,地方政府已經為晉陽古城遺址劃定了保護範圍,除了已經建成的兩條公路外,保護區內還沒有進行城市規劃與開發。

一九九九年炎熱的夏天,如同一個尋根的遊子,我終於來到了古城營村,來探尋先輩無法癒合的傷痕,來憑弔那段令人心痛的歷史。在茂密的玉米地裡,我找到了那段殘存不足五百米的晉陽古城牆遺址,沿著筆直平行的砂石便道,我急切地一路小跑著來閱盡它的千年滄桑,如同西北荒漠中寂寞的漢長城,這段城牆遺址的城磚也早已失去了影蹤,只剩下綿延的夯土殘垣和它身上茂盛的灌木叢,一如當年太原百姓不願屈服的鐵骨脊樑。在正午的烈日驕陽之下,我登上這段殘高不過三米的城牆遺址,舉目遠望,田野裡縱橫的阡陌如同當年齊整的坊市,遠處樹梢後依稀的屋舍彷彿舊日輝煌的宮殿,我的眼前隱約浮現出一座壯麗的城市,千般無奈,萬種遺憾,都伴隨著一陣陣心痛的感覺揮之不去。

一個王朝的長治久安,不在於它是否消除外部的不安定因素,而在於它的自身機制與統治策略,否則即使是販夫走卒也一樣能夠崛起於阡陌之中,一呼百應地斬木為兵揭竿而起。宋代空前加強的中央集權制度和對軍人事權的嚴密控制,使得它的內部統治較之其它朝代而異乎尋常的穩固,宋代既沒有太多血腥的宮廷鬥爭,也沒有出現軍閥的割據反叛和席捲全國的農民起義風暴,而且,隨著民族的進一步融合與政治、經濟重心的南移,太原這片龍興之地自然而然的就會走向衰落。也就是說,即便晉陽城依然存在,太原也難以再凝聚起與中央政權相抗衡的王者之氣。宋代的主要矛盾在於外患而不在於內憂,趙光義為了消除內憂而火燒晉陽,無異於在反抗外患的鬥爭中自毀長城,否則,靖康之恥完全可以避免而宋代的歷史也將改寫。毀滅晉陽,絕對是北宋統治者最大的決策失誤。

悲劇,就是把美好的東西毀滅給大家看,晉陽城的毀滅,就是一出令人難以釋懷的歷史悲劇,當我登上平遙古城的時候,這種感覺就尤為強烈。我們可以想象,如果晉陽城能夠留存到今天,不同樣也是全人類的歷史文化遺產麼。北都晉陽,是當之無愧的政治之都、軍事之都和文化之都,政治之都、軍事之都被毀滅掉,只要統治者願意,完全可以迅速重建,然而,文化呢,千年的文化積存一旦被毀滅,通常都是永遠難以恢復的。深圳能夠在短短十幾年中從一個小漁村變成繁華都市,但除了繁榮的經濟,它還有什麼能給國人留下印象呢,即便是東方之珠香港,不照樣被稱為“文化沙漠”麼。從這一點來說,趙光義,他是太原的千古罪人。我沒有聽過晉劇,但許多書上都提到,晉劇《賀后罵殿》裡,留下了對趙光義火燒晉陽的血淚控訴。嶽王墓前,毀掉國家重臣的秦檜被鑄成跪像遭受世人唾罵,那麼,毀掉國家重鎮的趙光義又當如何呢?

其實中國五千年的發展史,同時也是一部破壞史,八百里阿房宮今何在?繁華富庶的古都西安洛陽不更是一次次的毀於兵燹麼?中國歷史上與之類似的缺乏理性的瘋狂毀滅又何其多也!即便晉陽城在宋初得以倖存,又能躲得過金兵的鐵蹄、元末的動盪和明末清初的戰亂麼?當一千四百門大炮的轟鳴聲響起,歷經滄桑的太原古城不同樣在劫難逃麼?如果晉陽古城毀在全市一百多處文物古蹟同一天被破壞的惡夢年代,那豈不是更加令人痛惜?

或許是我的懷舊情緒過於濃烈,今天的太原又有幾人願意糾纏這些陳年舊事呢。細細想來,如果太原處在北京、上海那樣的政治地位和經濟發展水平,我還會有這麼多的感慨麼?或許是太原輝煌的過去與落後的現實之間的反差過於巨大了吧,才使我的一腔憤懣無處排遣而鬱積於胸付諸筆端。

走在古城營,忽然想起八百年前,金代學者元好問在趕考途中也曾漫步於此,並且為我們留下了一首《過晉陽故城書事》。

惠遠祠前晉溪水,

翠葉銀花清見底。

水上西山如掛屏,

鬱郁蒼蒼三十里。

中原北門形勢雄,

想見城闕雲煙中。

望川亭上閱今古,

但有麥浪搖春風。

君不見,

系舟山頭龍角禿,

白塔一摧城覆沒。

薛王出降民不降,

屋瓦亂飛如箭鏃。

汾流決入大夏門,

府治移著唐明村。

只從巨屏失光彩,

河洛幾度風煙昏。

東闕蒼龍西玉虎,

金雀觚稜上雲雨。

不論民居與官府,

仙佛所廬餘百所。

鬼役天才千萬古,

爭教一炬成焦土。

至今父老哭向天,

死恨河南往來苦。

南人鬼巫好譏祥,

萬夫畚鍤開連崗。

官街十字改丁字,

釘破幷州渠亦亡。

幾時卻到承平了,

重看官家築晉陽。

過去的一切已經成為史書中枯燥的文字,幾時卻到承平了,重看官築晉陽,摧殘文化的愚昧與偏執應該再也不會發生,重建後的太原城或許永遠也不可能再續寫昔日的輝煌,但是,我希望,每一個太原人,都能夠,知道這段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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