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你眼睛裡我找到了童年的夢|何其芳抒情詩選

他心儀溫婉柔靡的女性世界,又神馳迢遙旖旎的外國風情。我曾歸結為何其芳心中有根深蒂固的“異性情結”和“異國情調”,兩者構成其“夢”的主要內容,對詩人此地、此身的現實缺憾進行補償,又使他更加雙重自外於現實經驗。

——江弱水

今天是“漢園三詩人”之一何其芳去世41週年的日子

我們一起來讀讀他的詩歌、散文及學者的評論

一同回顧與紀念這位傑出的現代主義抒情詩人

在你眼睛里我找到了童年的梦|何其芳抒情诗选

何其芳

1912年2月5日—1977年7月24日

著名詩人、散文家、文藝理論家。1912年出生於四川萬縣。中學時代起便在報刊雜誌發表文學作品。1931至1935年就讀於北京大學哲學系。畢業後先後在天津南開中學、山東萊陽鄉村師範任教。1936年出版與卞之琳、李廣田的詩歌合集《漢園集》,同年出版散文集《畫夢錄》。1938年投奔延安,曾任魯迅藝術文學院文學系主任。1942至1947年間,兩次被派往重慶大後方,在周恩來直接領導下工作。1947年任朱德的秘書。全國解放後,主要從事文藝理論研究工作。1953年起歷任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副所長、所長。出版有散文集《刻意集》、散文集《還鄉日記》、詩集《預言》及《夜歌》、散文集《星火集》、散文集《星火集續編》。出版的理論著作有:《關於現實主義》《西苑集》《關於寫詩和讀詩》《論紅樓夢》《沒有批評就不能前進》《文學藝術的春天》。1977年逝世於北京。

何其芳的詩

預 言

這一個心跳的日子終於來臨,

呵,你夜的嘆息似的漸近的足音。

我聽得清不是林葉和夜風私語,

麋鹿馳過苔徑的細碎的蹄聲。

告訴我,用你銀鈴的歌聲告訴我,

你是不是預言中的年青的神?

你一定來自那溫鬱的南方,

告訴我那兒的月色,那兒的日光;

告訴我春風是怎樣吹開百花,

燕子是怎樣痴戀著綠楊。

我將閤眼睡在你如夢的歌聲裡,

那溫暖我似乎記得,又似乎遺忘。

請停下,停下你疲勞的奔波,

進來,這兒有虎皮的褥你坐。

讓我燒起每一個秋天拾來的落葉

聽我低低地唱起我自己的歌。

那歌聲將火光一樣沉鬱又高揚,

火光一樣將我的一生訴說。

不要前行,前面是無邊的森林:

古老的樹現著野獸身上的斑紋,

半生半死的藤蟒一樣交纏著,

密葉裡漏不下一顆星星。

你將怯怯地不敢放下第二步,

當你聽見了第一步空寥的回聲。

一定要走嗎?請等我和你同行。

我的腳知道每一條平安的路徑。

我可以不停地唱著忘倦的歌,

再給你,再給你手的溫存。

當夜的濃黑遮斷了我們,

你可以不轉眼地望著我的眼睛。

我激動的歌聲你竟不聽,

你的腳竟不為我的顫抖暫停。

像靜穆的微風飄過這黃昏裡,

消失了,消失了你驕傲的足音。

呵,你終於如預言中所說的無語而來,

無語而去了嗎,年青的神?

一九三一年秋天

愛 情

晨光在帶露的石榴花上開放。

正午的日影是遲遲的腳步

在垂楊和菩提樹間遊戲。

當南風無力地

從睡蓮的湖水把夜吹來。

原野更流溢著鬱熱的香氣,

因為常春藤遍地牽延著,

而菟絲子從草根纏上樹尖。

南方愛情的沉沉地睡著的,

它醒來的撲翅聲也催人入睡。

霜隼在無雲的秋空掠過。

獵騎馳騁在荒郊。

夕陽從古代的城闕落下。

風與月色撫摩著搖落的樹。

或者凝著忍耐的駝鈴聲

留滯著長長的乏水草的道路上,

一粒大的白色的殞星

如一滴冷淚流向遼遠的夜。

北方的愛情是警醒著的,

而且有輕悄的殘忍的腳步。

愛情是很老很老了,但不厭倦,

而且會作嬰孩臉渦裡的微笑。

它是傳說裡的王子的金冠。

它是田野間的少女的藍布衫。

你呵,你有了愛情

而你又為它的寒冷哭泣!

燒起落葉與斷枝的火來,

讓我們坐在火裡,爆炸聲裡,

讓樹林驚醒了而且微顫地

來竊聽我們靜靜地談說愛情。

在你眼睛里我找到了童年的梦|何其芳抒情诗选

聲 音

魚沒有聲音。蟋蟀以翅長鳴。

人類的祖先直立行走後

還應慶幸能以呼喊和歌唱

吐出塞滿咽喉的悲歡,

如紅色的火焰能使他們溫暖,

當他們在寒冷的森林中夜宴,

手掌上染著獸血

或者緊握著石斧,石劍。

但是誰製造出精巧的弓關,

射中了一隻馴鹿

又轉身來射他兄弟的頭額?

於是有了十層洋樓高的巨炮

威脅著天空的和平,

軋軋的鐵翅間激下火種

能燒燬一切城市的骨骼:鋼鐵和水門汀

不幸在人工製造的死亡的面前,

人類喪失了聲音

像魚

在黑色的網裡。

當長長的陣亡者的名單繼續傳來,

後死者仍默默地在糧食恐慌中

找尋一片馬鈴薯,一個雞蛋。

而那幾個發狂的賭徒也是默默地

用他們肥大而白的手指

以人類的命運為孤注

壓在結果全輸的點子間。

雨 天

北方的氣候也變成南方的了;

今年是多雨的季節。

這如同我心裡的氣候的變化:

沒有溫暖,沒有明霽。

是誰第一次窺見我寂寞的淚

用溫存的手為我拭去?

是誰竊去了我十九歲的驕傲的心,

而又毫無顧念地遺棄?

呵,我曾用淚染溼過你的手的人,

愛情原如樹葉一樣,

在人忽視裡綠了,在忍耐裡露出蓓蕾,

在被忘記裡紅色的花瓣開放。

紅色的花瓣上擅抖著過,成熟的香氣,

這是我日與夜的相思,

而且飄散在這多雨水的夏季裡,

過分地纏綿,更加一點潤溼。

歡 樂

告訴我,歡樂是什麼顏色?

像白鴿的羽翅?鸚鵡的紅嘴?

歡樂是什麼聲音?像一聲蘆笛?

還是從稷稷的松聲到潺潺的流水?

是不是可握住的,如溫情的手?

可看見的,如亮著愛憐的眼光?

會不會使心靈微微地顫抖,

而且靜靜地流淚,如同悲傷?

歡樂是怎樣來的,從什麼地方?

螢火蟲一樣飛在朦朧的樹陰?

香氣一樣散自薔薇的花瓣上?

它來時腳上響不響著鈴聲?

對於歡樂,我的心是盲人的目,

但它是不是可愛的,如我的憂鬱?

在你眼睛里我找到了童年的梦|何其芳抒情诗选

羅 衫

我是曾裝飾過你一夏季的羅衫,

如今柔柔地摺疊著,和著幽怨。

襟上留著你促遊時雙槳打起的荷香,

袖間是你歡樂時的眼淚,慵困時的口脂

還有一枝月下錦葵花的影子

是在你閤眼時偷偷映到胸前的。

眉眉,當秋天暖暖的陽光照進你房裡,

你不打開衣箱,檢點你昔日的衣裳嗎?

我想再聽你的聲音。再向我說:

“日子又快要漸漸地暖和。”

我將忘記快來的是冰與雪的冬天,

永遠不信你甜蜜的聲音是欺騙。

花 環
(放在一個小墳上)

開落在幽谷裡的花最香。

無人記憶的朝露最有光。

我說你是幸福的,小玲玲,

沒有照過影子的小溪最清亮。

你夢過綠藤緣進你窗裡,

金色的小花墜落到發上。

你為簷雨說出的故事感動,

你愛寂寞,寂寞的星光。

你有珍珠似的少女的淚,

常流著沒有名字的悲傷。

你有美麗得使你憂愁的日子,

你有更美麗的夭亡。

在你眼睛里我找到了童年的梦|何其芳抒情诗选

昔 年

黃色的佛手柑從伸屈的指間

放出古舊的淡味的香氣;

紅海棠在青苔的階石的一角開著,

象靜靜滴下的秋天的眼淚;

魚缸裡玲瓏吸水的假山石上

翻著普洱草葉背的紅色;

小庭前有茶漆色的小圈椅

曾扶託過我昔年的手臂。

寂寥的日子也容易從石闌畔,

從躑躅著家雀的瓦簷間輕輕去了,

不聞一點笑聲,一絲嘆息。

那迎風開著的小廊的雙扉,

那匍匐上樓的龍鍾的木梯,

和那會作回聲的高牆

都記得而且能瑣細地談說

我是一個太不頑皮的孩子,

不解以青梅竹馬作嬉戲的同伴。

在那古老的落寞的屋子裡,

我亦其一草一木,靜靜地長,

靜靜地青,也許在寂寥裡

也曾開過兩三朵白色的花,

但沒有飛鳥的歡快的翅膀。

月 下

今宵準有銀色的夢了,

如白鴿展開沐浴的雙翅,

如素蓮從水影裡墜下的花瓣,

如從琉璃似的梧桐葉

流到積霜的瓦上的秋聲。

但眉眉,你那裡也有這銀色的月波嗎?

即有,怕也結成玲瓏的冰了。

夢縱如一隻順風的船,

能駛到凍結的夜裡去嗎?

我散步時的侶伴,我的河,

你在歌唱著什麼?

我這是多麼無意識的話呵。

但是我知道沒有水的地方就是沙漠。

你從我們居住的小市鎮流過。

我們在你的水裡洗衣服洗腳。

我們在沈默的群山中間聽著你

像聽著大地的脈搏。

我愛人的歌,也愛自然的歌,

我知道沒有聲音的地方就是寂寞。

夏 夜

在六月槐花的微風裡新沐過了,

你的鬢髮流滴著涼滑的幽芬。

圓圓的綠陰作我們的天空,

你美目裡有明星的微笑。

藕花悄睡在翠葉的夢間,

它淡香的呼吸如流螢的金翅,

飛在湖畔,飛在迷離的草際,

撲到你裙衣輕覆著的膝頭。

你柔柔的手臂如繁實的葡萄藤

圍上我的頸,和著紅熟的甜的私語。

你說你聽見了我胸間的顫跳.

如樹根在熱的夏夜裡震動泥土?

是的,一株新的奇樹生長在我心裡了,

且快在我的唇上開出紅色的花。

何其芳的散文

遲暮的花

秋天帶著落葉的聲音來了。早晨象露珠一樣新鮮。天空發出柔和的光輝,澄清又縹緲,使人想聽見一陣高飛的雲雀的歌唱,正如望著碧海想看見一片白帆。夕陽是時間的翅膀,當它飛遁時有一剎那極其絢爛的展開。於是薄暮。於是我憂鬱地又平靜地享受著許多薄暮在臂椅裡,存街上,或者在荒廢的園子裡。

是的,現在我在荒廢的園子裡的—塊石頭上坐著,沐浴著藍色的霧,漸漸地感到了老年的沉重。 這是一個沒有月色的初夜。沒有遊人。衰草裡也沒有蟋蟀的長吟。我有點兒記不清我怎麼會走入這樣一個境界裡了。我的一雙枯瘠的手扶在杖上,我的頭又斜倚在手背上,彷彿傾聽著黑暗,等待著一個不可知的命運在這靜寂裡出現。右邊幾步遠有一木板橋。橋下的流水早巳枯涸。跨過這喪失了聲音的小溪是一林垂柳,在這夜的顏色裡誰也描不出那一絲絲的綠了,而且我是茫然無所睹地望著它們。我的思想飄散在無邊際的水波一樣浮動的幽暗裡。一種記憶的真實和幻想的揉合:飛著金色的螢火蟲的夏夜;清涼的荷香和著濃郁的草與樹葉的香氣使湖邊成了一個寒冷地方的熱帶;微風從蘆葦裡吹過;樹陰罩得象一把傘。在月光的雨點下遮蔽了驚怯和羞澀,……但突然這些都消隱了。

我的思想從無邊際的幽暗裡聚集起來追問著自己。

我到底在想著一些什麼呵?記起一個失去了的往昔的園子嗎?還是在替這荒涼的地方虛構出一些過去的繁榮,象一位神話裡的人物用萊琊琴聲驅使冥頑的石頭自己跳躍起來建築載比城?當我正靜靜地想著而且闔上了眼睛,一種奇異的偶合發生了。在那被更深沉的夜色所淹沒的柳樹林裡,我聽見了兩個幽靈或者老年人帶著輕緩的腳步聲走到一隻遊椅前坐了下去,而且,一聲柔和的嘆息後,開始了低弱的但尚可辨解的談話:

──我早已期待著你了。當我黃昏裡坐在窗前低垂著頭,或者半夜裡伸出手臂觸到了暮年的寒冷,我便預感到你要回來了。

──你預感到?

──是的。你沒有這同樣的感覺嗎?

──我有一種不斷地想奔回到你手臂裡的傾向。在這二十年裡的任何一天,只要你一個呼喚,一個命令。但你沒有。直到現在我才勇敢地背棄了你的約言,沒有你的許諾也回來了,而且發現你早已期待著我了。

──不要說太晚了。你現在微笑得更溫柔。

──我最悲傷的是我一點也不知道這長長的二十年你是如何度過的。

──帶著一種淒涼的歡欣。因為當我想到你在祝福著我的每一個日子,我便覺得它並不是不能忍耐的了。但近來我很悒鬱。古人云,鳥之將死,其鳴也哀, 彷彿我對於人生抱著一個大的遺憾;在我沒有補救之前決不能得到最後的寧靜。

──於是你便預感到我要回來了?

──是的。不僅你現在的回來我早已預感到,在二十年前我們由初識到漸漸親近起來後,我就被—種自己的預言纏繞著,象一片不吉祥的陰影。

──你那時並沒有向我說。

──我不願意使你也和我一樣不安。

──我那時已注意到你的不安。

──但我嚴厲地禁止我自己的洩露。我覺得一切沉重的東西都應該由我獨自擔負,

──現在我們可以象談說故事一樣來談說了。

──是的,現在我們可以象談說故事裡的人物一樣來談說我們自己了。但一開頭便是多麼使我們感動的故事呵,在我們還不十分熟識的時候,一個三月的夜晚,我從獨自的郊遊回來,帶著寂寞的歡欣和疲倦走進我的屋子,開了燈,發現了一束開得正豔麗的黃色的連翹花在我書桌上和一片寫著你親切的語句的白紙。我帶著虔誠的感謝想到你生怯的手。我用一瓶清水把它供在窗臺上。以前我把自己當作一個旁觀者,靜靜地看著一位少女為了愛情而顛倒,等待這故事的自然的開展,但這個意外的穿插卻很擾亂了我,那晚上我睡得很不好。

──並且我記得你第二天清早就出門了,一直到黃昏才回來,帶著奇異的微笑。

──一直到現在你還不知道我怎樣度過了那—天。那是一種驚惶,對於愛情的闖入無法拒絕的驚惶。我到一個朋友家裡去過了一上午。我坐在他屋子裡很雄辯順地談論著許多問題,望著牆壁上的一幅名畫,藍色的波濤裡一隻三桅船快要沉沒。我覺得我就是那隻船,我徒然伸出求援的手臂和可哀憐的叫喊。快到正午時,我堅決地走出了那位朋友的家宅。在一家街頭的飯館裡獨自進了我的午餐。然後遠遠地走到郊外的一座樹林裡去。在那樹林裡我走著躺著又走著,一下午過去了,我給自己編成了一個故事。我想象在一個沒有人跡的荒山深林中有一所茅舍,住著—位因為干犯神的法律而被貶謫的仙女。當她離開天國時預言之神向她說,若干年後一位年輕的神要從她茅舍前的小徑上走過;假若她能用蠱惑的歌聲留下了他,她就可以得救。若干年過去了。一個黃昏,她憑倚在窗前,第一次聽見了使她顫悸的腳步聲,使她激動地發出了歌唱。但那驕傲的腳步聲蜘躕了一會兒便向前響去,消失在黑暗裡了。

──這就是你給自己說的預言嗎?為什麼那年輕的神不被留下呢?

──假若被留下了他便要失去他永久的青春。正如那束連翹花,插在我的瓶裡便成為最易凋謝的花了,幾天後便飄落在地上象一些金色的足印。

──現在你還相信著永久的青春嗎?

──現在我知道失去了青春人們會更溫柔。

──因為青春時候人們是誇張的?

──誇張的而且殘忍的。

──但並不是應該責備的。

──是的,我們並不責備青春……

傾聽著這低弱的幽靈的私語直到這個響亮的名字,青春,象回聲一樣迷漫在空氣中,象那痴戀著納耳斯梭的美麗的山林女神因為得不到愛的報答而憔悴,而變成了一個聲響,我才從化石似的瞑坐中張開了眼睛,抬起了頭。四周是無邊的寂靜。樹葉間沒有一絲微風吹過。新月如半圈金環,和著白色小花朵似的星星嵌在深藍色的天空裡。我感到了一點寒冷。我坐著的石頭已生了涼露。於是我站起來扶著手杖準備回到我的孤獨的寓所去。而我剛才竊聽著的那一對私語者呢,不是幽靈也不是垂暮重逢的伴侶,是我在二十年前構思了許久但終於沒有完成的四幕劇裡的兩個人物。那時我覺得他們很難捉摸描畫,在這樣一個寂寥地開展在荒廢的園子裡夜晚卻突然出現了,因為今天下午看著牆上黃銅色的暖和的陽光,我記起了很久以前的一個秋天,我打開了一冊我昔日嗜愛的書讀了下去,突然我回復到十九歲時那樣溫柔而多感,當我在那裡面找到了一節寫在發黃的紙上的以這樣兩行開始的短詩:

在你眼睛裡我找到了童年的夢,

如在秋天的園子裡找到了遲暮的花……

1935年5月

相關評論

致敬何其芳:秋天夢寐在牧羊女的眼裡

江弱水

震落了清晨滿披著的露珠,

伐木聲丁丁地飄出幽谷。

放下飽食過稻香的鐮刀,

用揹簍來裝竹籬間肥碩的瓜果。

秋天棲息在農家裡。

向江面的冷霧撒下圓圓的網,

收起青鯿魚似的烏桕葉的影子。

蘆篷上滿載著白霜,

輕輕搖著歸泊的小槳。

秋天遊戲在漁船上。

草野在蟋蟀聲中更寥闊了。

溪水因枯涸見石更清洌了。

牛背上的笛聲何處去了,

那滿流著夏夜的香與熱的笛孔?

秋天夢寐在牧羊女的眼裡。

——《秋天》

在三十年代新詩人中,比起特具現代感性的戴望舒和卞之琳,何其芳更富有抒情氣質和浪漫氣息。他過分耽溺於自己的夢想,1936年獲《大公報》文藝獎金而使他一舉成名的散文集,就叫《畫夢錄》。在《夢中道路》一文中,他說:

我僅僅希望製作一些娛悅自己的玩具。這是我讀著晚唐五代時期的那些精緻的冶豔的詩詞,蠱惑於那種憔悴的紅顏上的嫵媚,又在幾位班納斯派以後的法蘭西詩人的篇什中找到了一種同樣的迷醉。

他心儀溫婉柔靡的女性世界,又神馳迢遙旖旎的外國風情。我曾歸結為何其芳心中有根深蒂固的“異性情結”和“異國情調”,兩者構成其“夢”的主要內容,對詩人此地、此身的現實缺憾進行補償,又使他更加雙重自外於現實經驗。但物極必反,他1938年去了延安,成為新天地裡的新人。

在你眼睛里我找到了童年的梦|何其芳抒情诗选

《詩經名物圖》蟋蟀

在何其芳早期詩集《預言》的恍惚迷離中,上面這首《秋天》最顯得渾成而圓潤。本來,“異性情結”和“異國情調”從氣質上影響了何其芳的文體,使他的詩近於陰性的“詞”和歐化的“譯”。但這首《秋天》卻不然。擬人化的秋天可以棲息,可以遊戲,也可以做夢,詩思已經很巧。鐮刀“飽食過稻香”,笛孔“滿流著夏夜的香與熱”,表達更新穎別緻。詩人的感覺敏銳而豐富。每一句全都非常講究視覺效果,設色鮮明,構圖簡潔,線條老練,如吳昌碩和齊白石的畫。“向江面的冷霧撒下圓圓的網”“收起青鯿魚似的烏桕葉的影子”,都講究形的清晰,影的精細。但強調視覺的同時,也倚重聽覺,如丁丁的伐木聲、蟋蟀聲、笛聲,貫穿了三個詩節。連嗅覺也滲透進來,如稻香和瓜果的清香。而每一節都似乎不經意地各用上一個“滿”字,“滿披著”“滿載著”“滿流著”,使詩中意象愈發顯得飽滿。加上肥碩的瓜果、圓圓的網,真正寫活了秋天的圓滿結實。對於喜歡削減具體要素、思想空靈得並不歸落於實地的何其芳來說,這種“實”和“滿”的筆法並不常見。

與外文系出身的戴望舒、卞之琳相比,何其芳援引的資源更多出自古典。從句法上看,他的詩基本上一行就是一句,很少跨行,而跨行是典型的西化的標誌。唯一的倒裝是“牛背上的笛聲何處去了,那滿流著夏夜的香與熱的笛孔?”但比起我們討論過的聞一多和卞之琳的歐化長句,畢竟簡單。從意象上看,這首詩也有深遠的古典背景。比如,“伐木聲丁丁地飄出幽谷”,“丁丁”(zhēng zhēng)即來自杜甫的《題張氏隱居》:“春山無伴獨相求,伐木丁丁山更幽”的句子。更突出的是“牛背上的笛聲”。

在你眼睛里我找到了童年的梦|何其芳抒情诗选

李可染《牧童吹笛》

放牛郎牛背吹笛的意象,自古以來就成了田園雅趣的符號在詩中常見。如宋人邵雍《牧童》雲:“數聲牛背笛,一曲隴頭歌。”方岳《禱晴》雲:“及今便可歸田去,牛背斜陽一笛橫。”釋道樞《頌古》雲:“垂垂楊柳暗溪頭,不問東西卻自由。幾度醉眠牛背上,數聲橫笛一輪秋。”直到清初,依舊有尤侗《西江月》的“今來古往夕陽紅,牛背笛聲三弄”。但是何其芳的高明之處在於,他用“那滿流著夏夜的香與熱的笛孔”這種現代感性,挽救了一個俗套的表達。

如果說“牛背上的笛聲”顯示了何其芳的古典背景,那麼“牧羊女的眼裡”則透露了他一如既往的異國想象。牧羊女是西洋牧歌裡的主角,余光中曾經不滿於何其芳的這一挪借,惋惜《秋天》“通篇的感受都是中國鄉土的風味”,卻出現“略帶一點異國情調”。但這是何其芳縈心之念,他酷愛牧羊女的意象,詩中反覆用之:“隨著羊鈴聲轉入深邃的牧女的夢”(《墓》);“誰的流盼的黑睛像牧女的鈴聲/呼喚著馴服的羊群,我可憐的心?”(《季候病》)。這再一次顯露,何其芳對女性的企慕與對異國的嚮往經常是混合在一起發生作用的。

題圖為殷悅明1920年代作廣告畫原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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