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 萬人的南斯拉夫做不到的,400 萬人的克羅埃西亞做到了|大象公會

中國球迷的前南情結缺了什麼?

文|兔透射

時隔 20 年再度奪得世界盃,這個夜晚屬於法國!

這個夜晚也同樣屬於克羅地亞,他們贏得了全世界的敬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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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過三場打滿 120 分鐘的比賽,他們已經拼到了極致,今晚面對穩固防守的法國人,克羅地亞人的體能和運氣都實在不夠用了。

或許,又有中國球迷會感慨:「要是南斯拉夫沒解體,今晚的冠軍就是他們了吧!」從 1998 年世界盃以來,中國球迷這份前南情結也持續 20 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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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 年代初期的南斯拉夫解體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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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 年,前南地區各獨立國家

確實,如果可以從整個前南地區挑選球員,那支球隊將擁有身形高大的優秀防守後腰馬蒂奇(塞爾維亞),傳中一流的左後衛科拉羅夫(塞爾維亞),經驗豐富的萬金油伊萬諾維奇(塞爾維亞),皮爾洛的接班人皮亞尼奇(波黑),與曼祖基奇同等鐵血的戰士哲科(波黑),馬競中衛薩維奇(黑山),與大家已經熟悉的這支克羅地亞隊結合,不但能填補防守上的缺點,進攻的優勢也會更為遊刃有餘。

此外還有塔迪奇、米特諾維奇、約維蒂奇等一干好手,連門將位置都有來自斯洛文尼亞的馬競門神奧布拉克與蘇巴西奇競爭。

然而,南斯拉夫存在了 40 多年,比 1991 年才獨立的克羅地亞時間長多了;它的人口超過 2000 萬,也遠比克羅地亞有優勢;它並不缺少大師級球星,卻只在 1962 年衝進過一次四強,最終獲得第 4 名。它的歷史成就,還不如今天的克羅地亞。

前南情節深重的中國人恐怕難以理解,南斯拉夫國家隊有限的成績,與克羅地亞隊今天的輝煌,都根植於南斯拉夫必然解體的悲劇性宿命。

最後一支南斯拉夫隊

1987 年,在智利舉行的國際足聯 U-20 青年足球錦標賽,南斯拉夫黃金一代獲得冠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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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羅辛內茨基成為那屆世青賽的金球獎得主,與他一同嶄露頭角的未來之星還有達沃·蘇克、博班、賈爾尼、米亞托維奇。

1991 年,由「三個火槍手」——薩維切維奇、普羅辛內茨基和潘採夫帶領的貝爾格萊德紅星隊通過點球大戰擊敗馬賽隊,奪得歐洲冠軍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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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張照片中,多名紅星隊球員比出了東正教慶祝手勢,但球隊組織核心普羅辛內茨基是克羅地亞人

除了羅馬尼亞清道夫貝洛德迪奇,這支歐冠冠軍的主力加替補陣容完全由南斯拉夫球員構成。

這以後一年內,紅星隊的功勳紛紛轉會西歐豪門,普羅辛內茨基去了皇馬,潘採夫去了國際米蘭,米哈伊洛維奇去了羅馬,薩維切維奇去了 AC 米蘭。連同前述那些青年隊的才俊,之後數年的豪門生涯,讓中國球迷記住了他們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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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4 年歐冠決賽,AC 米蘭 4:0 巴塞羅那,薩維切維奇打進一粒精彩絕倫的吊射

他們是幾乎所有 80 後的青春回憶,事實上,他們也是歐洲足球第一批中國觀眾的集體記憶。但設想南斯拉夫不解體,他們能效力於同一國家隊的球迷並不限於中國,多種語言都能搜到文章,懷念那支未曾實現的夢幻球隊。

那的確是一種讓人興奮的假設:博班、普羅辛內茨基、薩維切維奇和斯托伊科維奇組成的夢幻中場,向米亞托維奇、博克西奇和蘇克輸送炮彈,後場還有曾經是任意球大師同義詞的米哈伊洛維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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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克、米亞托維奇和勞爾的皇馬鋒線組合

另一種描述是:法國世界盃的第三名與第十名合體,而那時已是他們不少隊員的職業暮年,如果他們能夠在 1994 年世界盃正常參賽,作為一個整體,該是多強大?

而實現這一假設的條件看起來又無比正義,只要「骯髒的政治」,別來干預我們的足球,不就好了?

足球,政治,孿生兄弟

南斯拉夫末代足球受人同情,還在於它的悲情。1990 年世界盃點球大戰負於阿根廷止步八強後,南斯拉夫國家隊就因為政治的原因被禁止於 1992 年、1996 年歐洲盃和 1994 年世界盃之外,新獨立的克羅地亞來不及參加 1994 年世界盃,卻在四年後的法國驚豔了全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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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2 年歐洲盃,頂替南斯拉夫參賽的丹麥隊神奇奪冠

這些故事通常被講述為:政治單方面地破壞了一代人的足球夢。

這一描述對某些片段是成立的,而且比大多數人想象的要早。1990 年那場生死戰之前,主力後衛卡塔尼茨就找到教練奧西姆,請求他不要派自己上場,因為在其家鄉盧布爾雅納,他的家人收到了威脅。卡塔尼茨是斯洛文尼亞人,當地興起的極端民族主義者不希望他為南斯拉夫效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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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0 年世界盃八強戰,馬拉多納罰丟了點球,阿根廷卻贏得了點球大戰

然而,那一代足球人並不都是被動接受政治的「破壞」,他們有自己的立場和想法。

主教練奧西姆就是其中之一,他在 1992 年 5 月宣佈辭職,因為他的家鄉薩拉熱窩正遭到南斯拉夫軍隊炮擊。「我的國家不配參加歐洲盃!」他在辭職時說道,「作為一個人類,當家鄉發生這種事情,我做不到繼續呆在教練職位上。」此後,他得償所願,並看著頂替上陣的丹麥人實現了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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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奧西姆

而最能說明足球與政治的真實關係的,是博班的故事。

1990 年 5 月 13 日,薩格勒布馬克西米爾體育場,薩格勒布迪納摩 vs. 貝爾格萊德紅星,博班是薩格勒布迪納摩的球員。

3000 多名客隊球迷前來為紅星隊助威,比賽中,雙方球迷都毫不掩飾自己的民族主義色彩,對罵很快演化成為武鬥,紅星隊球迷反客為主,拆下球場座椅擲打迪納摩球迷。在場警察沒有盡到制止鬥毆的責任,當迪納摩球迷發起反擊,他們才開始阻止迪納摩球迷。

「他們在『屠殺』我的球迷!」在這種情境下,博班給了警察一腳飛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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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腳把博班踹成了克羅地亞的民族英雄,「有個警察打我,我開始反抗,把他打倒了,」博班事後回憶道,「耶穌說當有人打你的左臉,就把你的右臉也給他打,但耶穌沒有教我,有人打我兩下之後我該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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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克西米爾體育場邊上,有這一事件的紀念碑,歌頌那些「發起克羅地亞獨立戰爭的球迷」

事件過後,博班遭到禁賽處罰,他因此沒能參加當年的世界盃。再往後,博班赴意大利,先是為巴里效力,繼而轉投 AC 米蘭,成為米蘭王朝後期的中場核心。

在塞爾維亞人那裡,這個故事有另一個版本:警察謹遵職守,只是將一名薩格勒布足球流氓放倒在地,就迎來了博班的飛踹。

但無論如何,也有一個事實是他們迴避不了的:當天那批紅星隊球迷,根本就不是普通的球迷。他們的首領是此後在內戰中燒殺搶掠,被國際法庭訴以「反人類罪」的「阿爾坎」(澤利科·拉日納托維奇),他率領的民兵組織「猛虎軍」,正是以紅星隊球迷組織為基幹創建的,紅星隊足球流氓也大量成為了他的戰爭志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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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爾坎」和他的「猛虎軍」

80 年代後期的南斯拉夫,足球並不是政治的無辜受害者,恰恰相反,足球本身就成了政治野心家煽動認同的工具,球迷協會本身就是政治極端分子串聯的通道。

可為什麼是足球?

東方公民國家

1975 年,一位美國人類學家完成了一部關於波斯尼亞穆斯林的著作,叫做《歐洲的穆斯林》。他發現:在城市環境中,族群和宗教的認同感正在淡化。他因此預言,南斯拉夫內部的「族群性」將被消解,最終形成一個國族。

他的研究符合當時流行的現代化理論,這種理論堅信現代化進程將把宗教、族群的疆域越推越小,最多留它們在農村地區苟延殘喘。

後來的事實殘酷地打了這幫學者的臉,但現代化學者觀察到的事實並非虛妄。直到 80 年代,德國的南斯拉夫移民後裔還多搞不清自己到底是塞族還是克族;波斯尼亞高度世俗化,以至於 90 年代馬來西亞接收了一批波斯尼亞難民,卻發現他們過於不清真而釀出排外風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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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科索沃城市,伊斯蘭教熱情仍然不高

直到今天,也還有很多人懷念那個多元化的南斯拉夫,懷念它的締造者鐵托。在他們看來,西方多推崇「公民國家」,東方多強調「民族國家」,鐵托的南斯拉夫屬於東方社會主義國家,卻是個不折不扣的「公民國家」。而且,鐵托對民族主義的敵意遠勝西方。

與蘇聯不同,南斯拉夫幾乎無法被改造成一個以「老大民族」為中心的國家。塞爾維亞族只佔南斯拉夫人口的三分之一強(相比之下,俄羅斯族佔蘇聯人口一半以上),這個國家也不是由他們征服形成,而是由一戰列強瓜分奧匈帝國做出的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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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8 年,塞爾維亞軍隊進入薩格勒布的 Ban Jelačić 廣場

更重要的是,塞爾維亞民族主義與共產主義的鬥爭,遠較蘇聯共產主義與俄羅斯民族主義的衝突激烈。二戰中,克族武裝和阿族武裝都投靠軸心國,隨法西斯滅亡,它們也土崩瓦解;唯獨塞族武裝「切特尼克」屬於反法西斯陣營。儘管手段殘暴的他們得不到西方支持,仍在與南共爭奪正統的鬥爭中堅持到了最後,直至其首領米哈伊洛維奇被南共政權處決。

建國後,鐵托迅速與斯大林鬧翻,蘇聯變成南斯拉夫頭號外敵,傳統親俄的塞爾維亞人自然受到猜忌。再加上 60 年代,南共開始清理蘭科維奇集團「中央集權主義-大塞爾維亞主義」,據說有 4 萬名塞族幹部遭到整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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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托和蘭科維奇

整個鐵托的統治生涯裡,塞爾維亞民族主義都不是一個可以利用的力量。反過來,他採取了很多削弱塞族強權的措施,如承認波斯尼亞人、馬其頓人作為獨立的民族,並因此成立了兩個獨立共和國,此外,還在塞爾維亞境內設立兩個自治省。

南斯拉夫的行政體制也在社會主義陣營裡獨樹一幟,每個自治體都享有充分自主權,聯邦機關與自治體的機關也不是上下級隸屬關係。1974 年以後,各自治共和國的執政黨分支機構也大幅提升權力,形同獨立運作。這些都讓南斯拉夫看上去更像一個西方國家,除了所有大權掌握在鐵托一人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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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斯拉夫聯邦制

1980 年,鐵托逝世,按照他一手打造的政治結構,各項法律和議案都要由八個自治體協商一致才能通過。這並非一個穩定的局面,以米洛舍維奇為代表,大塞爾維亞主義再度崛起,並最終令國家土崩瓦解。

然而,此前的「東方公民國家」已經消滅了絕大多數民族主義認同途徑,尚存於世且最顯著的,莫過於離不開「主場」「當地球迷」的足球。在各地的球迷協會里,民族主義都迅速壯大,薩格勒布迪納摩球迷成了狂熱的克羅地亞愛國者,瓦爾達俱樂部的球迷也成了狂熱的馬其頓愛國者,雖然最後能搞成武裝組織的還是塞爾維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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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薩格勒布迪納摩球迷組織 Bad Blue Boys

共同體是想象的,也是真實的

本尼迪克特·安德森出版他那本不朽名著後,「想象的共同體」就成了知識分子最喜歡的針對民族和民族主義的刻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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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南地區的民族主義也多有符合這一刻畫的特徵。

語言學家喜歡嘲笑「每獨立一個國家就多一種語言」,因為塞爾維亞、克羅地亞、波斯尼亞和黑山的語言差異還不及北京、天津和唐山。

歷史學家喜歡嘲笑形形色色的民族神話發明,如廣為人知的「科索沃是塞族人發祥地」。

諷刺的案例在足球世界也能看到:2000 年歐洲盃預選賽,南斯拉夫與克羅地亞同組,最後一場關鍵比賽在薩格勒布舉行,南斯拉夫客場挑戰克羅地亞。賽前,南斯拉夫隊員薩維切維奇接受記者採訪,談到了政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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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止如此,他還以激烈的語言與克羅地亞球迷對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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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上去,他應該是一個南斯拉夫愛國者了?

那只是因為他自己的民族還沒有發明完畢。

2006 年黑山獨立公投,薩維切維奇變成了支持黑山獨立的招牌人物。為了激發人們對塞爾維亞的厭惡,他還不惜放話,說塞黑超級聯賽充斥著假球。

然而,他們的民族主義真的毫無真實之處嗎?顯然不是。

對於博班來說,1990 年那一踹可能純粹出於年輕氣盛的血氣方剛,但事後的遭遇卻無比真實。就像國家隊主教練奧西姆說的,受懲罰的只有博班,那些陰謀家卻沒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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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班解釋效力於南斯拉夫和克羅地亞的不同

而在奧西姆的家鄉薩拉熱窩,人們曾經為 1990 年世界盃南斯拉夫的勝利而狂歡,波斯尼亞人那時還認同南斯拉夫這個國家,直到 1992 年他們的城市遭到炮轟。

極端的民族情緒招來了苦難,苦難最終消解了強勢民族的暴力衝動,也堅固了弱勢民族的民族情感。

克羅地亞獨立戰爭中,曼祖基奇隨父母躲到了德國;莫德里奇則沒有那麼幸運,他出生在戰爭爆發的扎達爾市,祖父被塞族武裝殺死,父親加入了克羅地亞軍隊,他跟家人一度成為難民。那時候,足球是幫他忘記現實的一種方式。

沒有這些真實的情結,瘦小的莫德里奇或許不會飛奔全場,拼死救球。

經歷過戰火的黃金一代,在世界盃上回以自己的熱愛,這個真實的故事,大概就是足球最讓人著迷的地方吧。

本文參考:

紀錄片《最後一支南斯拉夫隊》

Adnan Kajtezović,The disintegration of Yugoslavia and football

金雁, 《誰葬送了南斯拉夫:米洛舍維奇其人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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