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叔本華的道德自由觀 解讀《月亮與六便士》

□ 鍾豔琦

【毛姆與叔本華都不看好群體的判斷力,他們樂於探尋人們每個行為背後的真實原因;他們專注於自己內部的意識、最本真的衝動,力求擺脫外界的枷鎖,同時尋得自身意欲的解脫;他們在形而上的層面,終其一生追尋活著的真正意義】

毛姆是公認的受叔本華影響比 較大的作家,其作品多寫離經叛道的人物與故事,暗含深邃的哲學思想。《月亮與六便士》是毛姆最為著名、最具代表性的小說。將毛姆和叔本華進行比較的話題較 少,主要圍繞兩個方面:一是從二人生平遭遇分析其思想起源的共同性。比如,孤獨的童年、失敗的婚姻、學術界的不認同、性格的憂鬱。二是對悲觀主義哲學的探 討。毛姆的作品充滿了對所謂的完全純潔的美好的拆穿與對人生痛苦全方位的展示,眾人最後不可避免地走向死亡,在一個事情達到目的後就落於虛無⋯⋯在叔本華 看來,“世界是意志的表象,意志就是人的生命衝動和欲求,它們是無法阻擋的。人的慾望無法滿足就痛苦,滿足了就無聊,而且慾望沒有終點、不斷更新,因而人 在痛苦與無聊中搖擺。”雖然以上兩個廣為人知的論述已經較為詳盡,但是關於叔本華《論道德與自由》一書中自由與道德的思想卻鮮有涉及。

毛姆在《月亮與六便士》中塑造的主人公冷漠、自私、毫無道德感的形象,一直飽受爭議,人們用世俗的“好壞”來評判書中的人物甚至唾棄這本書,還有人將其簡單解讀為“理想與現實的衝突”,在筆者看來都是誤讀,是一種莫大的遺憾。

叔本華的道德與自由觀

叔本華將自由分為身體上的自由、物質上的自由、智力上的自由和道德上的自由(即意欲自由)。他提出了因果律作為前提,並分為三個類別:原因、刺激、動因。原因作用於機械、物理、化學等無機體;刺激的效果呈非正比,作用於植物等有機體;動因對意識、認知產生影響,作用於動物等有機體,作用於意欲。

他將意欲的形成分為兩個部分:一是性格主導,具有個體性、驗知性、持續性、與生俱來性;二是動因的作用,人看不見的思想的源頭都是客體現實(動因)。人的意欲沒有絕對偶然性,承載於性格,受制於動因,真正的意欲自由是不存在的。意欲對動因進行價值權衡,假設以人為主體,主體的性格已經確定,輸入相關動因,輸出的是必然的、相同的意欲。

既然否定了人的意欲自由,我們之所以仍對不同的人加以賞罰,其實是在賞罰他們的性格。因為有了性格,人才應在道德上、法律上承擔起對自身行為的責任。

同時,叔本華否認所謂的美德,他批判其他哲學家空洞、教條、毫無現實基礎的說教,認為它們“只適合迴響在教室”。他提出人類行為的動機可以分為三種:利己、惡毒、同情。利己是以自身利益為一切目的,惡毒是以他人的痛苦為最終目的,同情是試圖減輕他人的痛苦。他反對用美德包裝利己,認為人類一切美好的行為都源於同情。他也反對神學,認為沒有根據可以說明世上還存在著比人的智力還高的智力。

《月亮與六便士》中與

叔本華重疊的道德自由觀

《月亮與六便士》的主人公查理斯·斯特里克蘭德性格特點十分鮮明,他幾乎不受外界影響,無視輿論的譴責與讚揚、無視社會的條條框框。他拋家棄子、忘恩負義,最終踏上了原始社會大溪地。在斯特里克蘭德褪去現代文明社會的烙印後,毛姆在剝離什麼?在拋棄什麼?

按照叔本華的觀點,性格是無法改變的,做出決定的動因是從出生到行為發生時積累的一個過程,比如我們會權衡做出一個行動之後,所能得到的名譽、他人的喜愛給自己未來的生活帶來隱性的便利與好處。正如之前提到的,叔本華將人的行為動機分為“利己”“惡毒”“同情”三種,除了以同情為基礎發生的道德行為,所有其他的道德行為,最終都不外是出於利己的原因。

道德只有在群體、社會中才有其特別的存在意義,在法律監管不到的地方,人們往往彼此用一套約定俗成的道德體系互相監視、評判甚至給予懲罰,比如排擠、辱罵。叔本華向來不看好群體的判斷力與價值導向,提出了“要麼庸俗,要麼孤獨”以及“精神充實的人更愛獨處”。在《月亮與六便士》中,毛姆借斯特里克蘭德之口說“群體的看法你在乎什麼?”,主人公在與人的交往中性格十分古怪,他沒有所謂的禮貌,他讓對他有好感的女人“滾遠點”,別人一字一句罵了他,他只是雲淡風輕地說:“罵爽了吧,我們吃飯去”。

主人公斯特里克蘭德在漠視的心理下,自然而然忽略了某些牽制他人行為的動因,他無所謂好的聲譽,從不掩飾自己或試圖給別人留下好的印象。有人在讀完這本書後稱其“不知所云”,從普世價值觀來看當然難以解釋他的許多不負責任的行為,但從叔本華的角度來看,負責作為文明社會利益交換行為的一種,也是利己行為之一。斯特里克蘭德決定不在文明社會做個普通的人,選擇出走作畫那一刻起,他便逃出了這個利益交換鎖鏈,因為別人的回饋(溫馨的家庭、糾纏不清的愛情)並不是他所需要的,他自然可以一走了之。

文明社會是一張無形的網,我們做了許多考量後不再我行我素,斯特里克蘭德跳出了這張網,展現了一個真正的、生動的“人”。他完全受個體自由意志驅使,即為了某種更加崇高的精神追求。“當意志按照它的本性,即人的個體的性格做出決定,也就是不受阻攔地,按照它的本質表現出來,這時人在這個意義上就是自由的。”叔本華的思想對西方存在主義有很大的影響,存在主義哲學家海德格爾曾說過:“只有我們不去企圖把事物硬塞進我們為其製造的觀念的條框中去時,它才能向我們展示自己。”斯特里克蘭德正是打碎了所有文明社會的條框,展現了他原本的衝動,迴歸了真實的自我。毛姆在書中也多次對世俗的價值觀、人生觀發起挑戰,他質疑“難道年入百萬的外科醫生,娶個嬌妻就是人生的成功嗎?”

斯特里克蘭德不僅完全漠視道德,甚至超越了人性中的一些限制因素——他是個慾望極低的人。他對困頓的生活毫不介意,珍饈與乾麵包對他來說沒有區別;他對金錢和名氣不屑一顧、無動於衷,“我們大多會經不起誘惑而對人情世俗做出妥協,你甚至無法誇他淡泊名利,因為對他而言這種誘惑壓根不存在。”斯特里克蘭德一心一意作畫,無所謂他人的評價,甚至命令土著女子將自己死前創造出的偉大作品付之一炬。毛姆毫不掩飾地說“這種純精神生活的過法讓人慨嘆。”毛姆在各種作品上都在探尋人在精神自由上的出路,斯特里克蘭德無疑擺脫了種種動因的枷鎖。

毛姆像剝洋蔥般,不斷拆開一層層偽裝,斯特里克蘭德就是剝去這些枷鎖的一個象徵。毛姆究其一生在各種作品中探尋人的自由,探尋人與慾望、痛苦、無聊的糾纏,探尋人對自我多重意欲的解脫。這與叔本華的哲學思想不謀而合,在以黑格爾為主導的德國哲學大背景下,黑格爾告訴人們如何發展,叔本華跳脫出一切利益的追尋,嚮往最真實而透徹的真理與宏大抽象的哲學思考。

人如何實現自我解脫?叔本華對此指出了兩條路:藝術和禁慾。藝術是純粹的,超越了現實、痛苦、無聊,毛姆這樣形容:“那裡為探索新奇的神秘只有永恆的星辰在照耀,你感到自己的靈魂一無牽掛”。但藝術帶來的安寧是暫時的、避風港般的存在,斯特里克蘭德最後踏上與世隔絕的大溪地島一定程度上象徵著這種避風港。叔本華認為人的最高境界是“無我”,完全的無慾無求、死心斷念。叔本華提出:“我們只有一個與生俱來的錯誤,那就是認為我們來到這一世界,目的就是要過得幸福愉快”,不斷滿足慾望。斯特里克蘭德在一定程度上斬斷了許多糾纏,實現了部分自由,在避風港上尋得了真實、超我的解脫。毛姆在後來創作的作品中,對精神的自我解脫也在不斷遞進,在晚年的作品中,主人公便踏上了徹底的解脫之路,漸漸達到了禁慾的“無我”之境。

結語

毛姆以小說的形式塑造了生動、完整、真實的“自由人”,叔本華利用邏輯推理從理論上闡述道德自由觀,雖然是兩種不同的文體,但其精神、思想卻殊途同歸。毛姆與叔本華都不看好群體的判斷力,他們樂於探尋人們每個行為背後的真實原因;他們專注於自己內部的意識、最本真的衝動,力求擺脫外界附加於自身的枷鎖,同時尋得自身意欲的解脫;他們在形而上的層面,終其一生追尋活著的真正意義。這也是我們作為“人”真正要思考的問題。

(作者為自由撰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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