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读一年,我今生最刻骨的记忆

复读一年,我今生最刻骨的记忆

复读一年,我今生最刻骨的记忆

本文插图来自《你好,旧时光》剧照,图文无关

01

2004年,我第一次参加高考。出红榜那天,父亲激动地顶着烈日,蹬着二八大杠到教育局门口看榜,但很快垂头丧气地回到了家。他铁青着脸说:榜上的最后一个,都比你高105分!

他看着我蓬头垢面满脸胡茬的破败样儿,扬起的巴掌又缓缓地落了下来。

父亲叫来了母亲和两个哥哥,煞有介事地召开了家庭会议,大家的意见分成了两派。两个哥哥都不赞成我去复读,建议我跟他们一起做生意,那几年经济形势很好,真假混杂的货都能卖上好价钱。母亲不同意,说:“高考失败,还能复读,放弃了学业,这辈子就荒废了,再说……”再说我自幼体弱多病,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干啥啥不成,吃啥啥不够,用母亲的话说就是“提不起的水豆腐”,除了读书,不知道我还能干什么。

他们争论了许久,才决定听听我的意见,我咬咬牙说:“让我再试一年,要是万一……”

大哥问:“你差线一百多分,还能补得上去?”

我说:“我不敢保证。”

父亲挥了挥手:“既然你还想读,就去读吧。老李家那崽子死活都不肯读了。明年再考不上,你不能抱怨家里人阻拦你。但我就一条,你不许再和那些狐朋狗友鬼混了,我送你去市上的复读学校,也就多花些钱……”

就这样,我来到了市里很贵的复读学校,据说这里的本科上线率全市第一。

复读班是落榜生的天下,各色人等都有。报到那天,学校大院里拥挤着各类学生,“奇装异服”或者非主流者,发型千奇百怪,发色五彩缤纷,着实让来自乡下的母亲和我大开眼界。

她提着几包自己炒的瓜子,拽上穿着“××集团”赠送的广告T恤和土布鞋的我去报名,那模样一定很傻。

母亲将炒好的瓜子分送给了校长和班主任,说了许多好话,求他们照顾我。也许是农村人的淳朴和贫困激活了知识分子的怜悯之心,班主任对我百般照顾,还给我安排了稀缺的四人宿舍。(学校名号大,学生太多,宿舍吃紧,大多数都住八人间。)

安顿好食宿,班主任把我们吆喝到教室开了个动员大会。文科班是个大班,七十多人,全班学生熙熙攘攘互相自我介绍,喧嚣尘上。我坐在角落里不敢说一句话,除了迷茫,还有可怕的自卑。

班主任的动员大会,几乎是喊口号。首先用各种难听话刺激我们,给我们贴上了各种标签,如“落榜生”“差生”“半瓶水”之类,接着向我们描述了她各种魔鬼式的管理方式,如必须每天五点四十到教室开始早读,晚自习延长到十一点四十,每天第二节课外活动将原有的二十分钟减少到十分钟,提前到教室进入预习状态,她会每天跟踪管理。

最后,她向我们描绘了蓝图,必须让我们班的上线率达到90%以上。作了总结后,她说了一句:“同学们,一日为师终生为母啊,我要像要求自己的孩子一样要求你们。”班主任姓岳,从那时候开始,我们班的同学都管她叫“岳母”。

02

宿舍里是四个人,到晚上睡觉前,我们已经熟络了。最年长的已经二十四岁,他这是第四次补习,我们都称他老补,并认他为老大哥;另一个是佛系青年,叫汪子冬,是我的应届班同学,没想到复读也分到了一个班;还有个高大帅气处处爱出风头的歌唱家,我们都叫他“刀郎”,他穿着很时尚,留着长发,身上永远一股劣质洗发水的香味。

大家由于刚认识,都兴奋得睡不着,钻到被窝便谈起了各自的历史。

老补说,他本来要去打工了,是父母把他硬绑回来的,都考了三次了,每次都差那么几分,就是考不上,说明他没有这个命。他认命,但父母不认!

“刀郎”说,他爸是开铲车的,家里有钱,他去年考音乐学院没考上,是文化课拉低了分数,所以他只是随便补一补,艺术生不要太高分数,还是以玩为主。

佛系汪子冬感叹:回首向来萧瑟处,也无风雨也无晴。他考不考得上无所谓,只是不想走太差的学校。

最后轮到我,我说:我实在想不到除了念书,我还能做什么。

不知不觉聊到了午夜,老补气喘吁吁地说:“太晚了,快点睡吧,魔鬼般的生活明天就开始了!”

我们很快就进入了梦乡,是的,等太阳再次升起,魔鬼般的生活便将拉开序幕。

03

开学头一天,我五点便起了床,五点半进了教室,教室里已经稀稀拉拉有不少学生早读。“岳母”已经在讲台正襟危坐,她看到我踏进教室,看了下表,皱着眉点了点头。我旁边是个瘦小的女生,名字却很大气,叫刘俊杰,辫子上扎着蝴蝶结,满脸雀斑。她对我笑了笑,又埋头读起了英语。

到了五点四十,“岳母”站了起来,满脸阴森地说:“五点四十了,看来大家也没把我的要求当回事,迟到的学生,到底是什么意思?”她搬了凳子坐到教室门口,每进来一个迟到者,她都要盘问半天,男生罚做十个俯卧撑,女生自扇耳光三下。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再没有一个人迟到过。

同学们每天都在超负荷地学习着。由于长期缺乏睡眠,灶上伙食又差,我感觉身体很虚,常常蹲在厕所里会睡过去,溅一身秽物。

有一天,英语老师在讲课,教室后面却传来很大的鼾声,此起彼伏,是好几个人发出来的。教室里忽然安静了下来,鼾声愈发的大。英语老师很尴尬,他是个文质彬彬的人,静默着听了一会儿,走到讲桌前,将书合上,说:“你们要是嫌我讲的不好,可以跟校长反映把我换掉,不要用这种卑劣的手段。”他摔门而出。同学们大多幸灾乐祸,但也有少数好学生很是生气,大骂上课睡觉的人气走了老师,害他们耽误了功课。

班主任就像监狱长,无时无刻不在我们身边监视。因为靠窗,我常能感觉到窗外她那放射着X光的双眼,她正如开学承诺的一样,早自习、课间和晚自习都跟踪式管理,让我们喘不过气来。好几次,我和汪子冬企图逃课出去,都被她揪着耳朵拽了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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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有一天午饭时间,我刚打了一缸菠菜面回宿舍吃,推门进去,我的床头坐着一个穿着很脏的中年男子,蓬头垢面,就像是刚从煤窑里出来一般,旁边站着时尚帅气的“刀郎”,两人形成鲜明的对比。“刀郎”情绪很不好,说话气咻咻的,好像是在埋怨那人什么。

那人却一言不发,从一个很脏的书包里掏出一个玻璃罐头瓶,他讨好似的对“刀郎”说:“我给你带了你最爱吃的肉丁炒辣酱,你妈亲手做的。”“刀郎”却面如冰霜:“你来这里做什么嘛,影响我学习。”

汪子冬看不下去了,端了饭缸拉了我出去,他告诉我那人是“刀郎”的父亲,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家里情况很不好,连“刀郎”的学费都是借亲戚的,他到学校来,公交车都舍不得坐,一口气走了七八站路。

“刀郎”给我们说的他爸是开铲车的老板,家里日进斗金,全是假话。他怎么是这样的人,狗都不嫌家贫呢!我们对他疏远起来。

秋天到了,天气渐渐凉了下来,我的成绩一直不温不火,处于下游状态,整日焦虑不堪。我开始失眠,整夜整夜睡不着觉,体重一度下降到八十几斤。

为了缓解压力,我会在班主任偶尔出去时逃掉晚自习,到草坪里吹笛子。我会的曲目不多,翻来覆去吹好几遍,一曲吹尽,对面宿舍楼里会有女生大喊再来一首。

老补开始逃课了,而且一逃一整天。“岳母”很是生气,给他们家打过好几次电话,却没有人接听。她勒令我们同宿舍的人监视他,必须找到逃课的原因。我们问老补,他沉默着什么都不说,只是说这事儿你们管不了。

后来我们跟踪了他才知道,他的哥哥出了车祸,在市医院里昏迷不醒。肇事的骑个摩托车,家里也一贫如洗,拿不出医疗费。老补决定退学去打工,给哥哥付医疗费。我们把这事儿汇报给了“岳母”,没想到“岳母”很快找了校长,号召全校给他捐款。大家都很热心,每个老师学生都慷慨解囊,全校一共捐了三万多元。

老补的退学计划也被迫终止了,回来后,他像变了个人,学习很用功,每天晚上熄灯之后,还要打着手电筒读一会儿书。后来的几次测验,他渐渐成了班上前二十名的学生。

在他的影响下,我也有了夜读的习惯,常拿了书到校园的路灯下读。后来我发现,路灯下多了一个瘦小的女生,我的同桌刘俊杰。

路灯下夜读的学生越来越多,一排排男生女生缩在灯下,影影绰绰,像一尊尊石像。那段时间却也发生了几起社会青年骚扰女学生的事件,学校里加强了安保,也勒令我们十二点前必须回宿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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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学校召开一次又一次动员大会,每个月都会进行月检,每次月检都会排名次。我们班上有三个学生病倒了,其中一人精神出了问题,住进了精神病院。兔死狐悲,我感觉自己很可能也会精神崩溃,我的失眠症并没有好转的迹象。于是,我也开始了逃课自救。

我发现自己会在每天上午的十点多犯困,熬过那段时间,一天又没有睡意。于是我会到第二节课外活动结束前,“岳母”巡查离开之后的一分钟内偷偷从后门溜到宿舍,这样很快就能入睡,而且睡得跟死去一样沉。

我以为这样做天衣无缝,直到有一次被尿憋醒,我看到满面愁容的“岳母”在帮我拉被子,旁边站着宿管爷爷,慈祥地看着我。

那天我情绪失控,号啕大哭。“岳母”摸着我的头说:今天放你一天假,好好睡一天,明天不要再逃课了。

我心里暗自发狠:今年一定要努力,一定要考上大学。

元旦,学校为了缓解我们的压力,决定放假一天,让每个班各自组织元旦晚会。“刀郎”给我们唱了好几首歌,俨然成了我们班的明星;我用笛子演奏了《梁祝》《枉凝眉》,班上的女生才知道了原来夜里草坪上的笛子少年是我,大家惊奇不已。我还即兴创作了一段相声,和同桌刘俊杰合作表演,赢得了满堂喝彩。

晚会结束,不再上晚自习,大家都像解缰的野马,逃出了校门,去逛街或者约会。刘俊杰那天特意打扮了一番,邀我去河边逛逛,说有礼物送给我,我欣然答应。

她家离学校不远,她从家里带了一本她父亲收藏的线装《红楼梦》借我看。她知道我失眠的毛病,让我睡前不要做功课,读读《红楼梦》,对写作文有帮助,还能放松我的神经,缓解我的失眠。她又送了一支很漂亮的笛子给我,说我吹的笛子比她爸吹的好听。我们沉浸在河边落日熔金的灿烂中,水流潺潺,她的脸被晚霞染得绯红,我不知怎的,心里异常温暖。

那天开始,我的失眠症渐渐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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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

我们班逃课的人越来越多,班主任每天在宿舍楼里找人,后来发展到一些学生干脆出去到外面租房住,不回宿舍,学校也束手无策。

不少同学由于成绩起色不大,渐渐不再努力学习,甚至开始反叛。我见到校园里混进来不少的社会青年,和我们班上的一些“市里”的同学躲在学校的角落里抽烟喝酒。也见过他们欺凌农村来的学生。还有不少女生也开始浓妆艳抹跟着男生出双入对,甚至在外面彻夜不归。

有一天晚上,我约了汪子冬去附近的浴池洗澡。洗完澡,我们还到录像厅看了盗版的周星驰的新片《功夫》,算是劳逸结合。出来后,遇到一个戴着很厚镜片眼镜的青年在摆地摊卖他的旧书。那青年很颓废,毛发蓬松。汪子冬看到有一本苏童的《城北地带》,要去买来,青年报价二十,那差不多是新书的价。

我看到书破烂不堪,甚至有些地方都破损了,便讨价还价。他很恼火,大声说:“你知不知道,那是苏童的书,苏童……”汪子冬很想买,便和他争起价格来,毕竟囊中羞涩,他们争论得很大声。冷不丁的,他被身后一个醉汉勒住了脖子,几个社会青年围着汪子冬一顿乱打。汪子冬大喊了一声:“快去叫人!”我拔腿就跑回学校了,疾步蹬到教室,喘息着向教室里喊:“快,男生都跟我走,汪子冬被混混们打了。”

教室里顿时乱套了,我们全然不顾“岳母”断喝,男生们满教室找武器,老补和“刀郎”甚至合力拆掉了一条木凳,每人拿了个凳子腿儿。我们班男生一个不少跟着我去校外找汪子冬,很快和混混们大打出手。大家似乎都很躁动,不断发泄着、怒吼着,美美打了一场群架。

直到学校的保安叫来了警察,大家才一哄而散。那天晚上的起因是混混们认错了人,将汪子冬认作撬掉混混女友的男学生了。

那天晚上,“岳母”用毛巾给我们几个挂彩的人敷脸上的肿块,她一边数落着我和汪子冬不该逃课出去,一边吧嗒吧嗒掉着眼泪。

回到宿舍,我和汪子冬挨个儿去宿舍给同学道谢,男生们几乎都表达一个意思:“不用谢,我们只是出自己的浊气,跟汪子冬没关系。”“我们是借别人的葬礼哭自己的恓惶!”

从那以后,学校采用了封闭式管理,晚上八点之后不再让学生走出校门,每天晚上会有老师查夜,对夜不归宿者,会打电话通知家长。

复读一年,我今生最刻骨的记忆

07

离高考还有两个月了,我们每天都在题海中遨游,学校不再组织任何活动,月考变成了周考,我的成绩渐渐在班上排到了前十名。我仍然坚持每天晚上在路灯下夜读,刘俊杰也每天必到,她总是坐在我旁边一言不发,直到熄灯回宿舍前,道一句晚安。

失眠症好了以后,我的身体也渐渐好起来,甚至越来越胖,但班主任“岳母”病了,她向学校递交了辞职申请,我们班主任换成了英语老师。

我和汪子冬常去市区医院看“岳母”,每次去她都和我们谈笑风生,关切地问我们学习情况。去过几次后,她就不让我们再去了,只留了她的小灵通号码,让我们想她的时候就打电话,人不许再来。

每次通电话,她都问我们的学习,闭口不谈病情,当我们问起的时候,她总说很快就出院了。

离高考越来越近,我们的学习也越来越紧张,“岳母”的电话也再打不通了。

由于我们的学籍都在县里,我们必须回县里参加高考。5月下旬,学校就彻底放假了。

离校之前,我们宿舍兄弟四人光着膀子喝了一夜的啤酒,“刀郎”喝醉了,说了许多醉话,哭得一塌糊涂。我们才知道,他偷偷和我们班的班花在谈恋爱,他作为学渣,没有办法和班花考上同一所大学,也就面临着毕业分手,他说他胸口就像刀扎似的疼。汪子冬仍是那么佛系,他说:“人生何处不相逢,今晚何必那么伤感。”

老补喝的最多,和我们每个人都做了长长的拥抱,并鸡啄米似的亲每个人的脸,说我们都是好兄弟,一辈子的好兄弟,无论将来在天涯海角,都是好兄弟。抱我的时候他叼着烟,烟头烫在我的肩头,烫了很大一个燎泡,我痛得直叫,他说:“这样也好,你就能一辈子记着我了。”

复读一年,我今生最刻骨的记忆

那天晚上,几乎每个宿舍都在喝酒,都在哭闹,复读班就像难民营,作为我们学生时代最痛苦的印记,雕刻进了每个经历过的人的记忆深处。

离校那天,最后一节课,我提前走出了教室,不敢和任何人再告别。哥哥包了一辆出租车来接我,很快装好了行李,逃离似的离开。当出租车缓缓从校园里行驶的时候,司机说,有个女生一直在跟着车走呢,是不是要停下车?我回头看了看,是刘俊杰,她一直在步行跟着车走,脸上似乎有泪痕。

我下了车站定,长长出了一口气,使自己冷静下来,才走向刘俊杰。我故意做出轻松的样子,拍了拍刘俊杰的肩说:“再见了,你好好考啊,常打电话!”她眼泪掉了下来,将一张纸条塞入我的手中,转身就回了教室。

出租车行驶在通往县城的高速公路上,我对未来很迷茫,我不敢打开刘俊杰送我的纸条,车窗外凉风习习,我一松手,纸条腾空而起,升上了蓝天。

摘自微信公众号“我们都是有故事的人”,ID:wmsygsdr。华中科技大学出版社官方故事平台,转载请联系原公众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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