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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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郊,山頂。

她靠在樹邊,靜靜地聽著寺院的鐘聲,一聲一聲,不曾停歇。遠處宮牆內的朱槿,還是如那日般格外的紅,紅得像她心口流出來的血,瑰麗而妖豔。

“國師說,只要用千年妖精的心為引,就能煉製出長生不老的丹藥。服下丹藥後,不僅朕的病能夠痊癒,更能長生不老……”

那日的話仍繞於耳邊,面對那個狂熱的帝王,在他的臉上,她已經找不出任何昔日愛人的影子。

她是怎麼回答的呢?

“我的心,早就是你的了。”她微微慘笑,“既然你想要,那就拿走吧。”

她費力地伸出手,按上了自己的胸口。這裡早已沒有了心臟的跳動,那顆鮮紅的心臟,她已給了那個擁有無窮貪慾的帝王。

長生不老?

可笑。

她抑制不住地笑了起來,淚水卻從眼眶中溢出,順著臉頰滑落,滲入土地消失不見,彷彿象徵著她愚蠢可笑的愛情。

她用最後的法力支撐著不死,就是為了等待他的結局。

京城已經戒嚴,皇宮中哭聲不斷。寺院傳來接連不斷的鐘聲,這是給帝王的超度。

對凡人來說,千年妖怪的心,當然是有毒的。更何況,那顆心裡,蘊藏了多少屬於她的怨恨,他若煉藥服下,連死都不得安寧。

混沌間,身體由沉重逐漸變輕,意識慢慢地模糊,要不了多久,她也該離開了。

不知過去了多久,她忽然醒了過來,溫暖的仙氣籠罩了她的身體,竟然將她的意識召喚了回來。仙氣在輕柔地治療著她的傷,藉著這股力量,她終於睜開了眼。

然後對上了一道溫潤而憐憫的眼神。

已經模糊的視線看不清他的樣貌,她只看見仙人半蹲下來,青色的衣襬落在地面,絲毫不顧忌地下的泥土和她身上的血汙,他伸出手,摸了摸她的額頭。

又一道清冽的靈氣注入了她的身體,她微微苦笑,又有什麼用呢?這世上的生靈,沒有了心,難道還可以活下去嗎?

她漸漸回憶起古老的傳說,商時比干遭紂王剜心,出城問一賣菜老婦,隨後血濺當場。

“菜無心可活,人無心……即死……”她聲音嘶啞,緩緩地說著。

“那麼,妖無心……”

她還沒有說完,就被仙人打斷了。

他純黑的眼眸中,盛滿了她從未見過的光芒,柔軟而堅定,彷彿上古時代的星空,澄澈而璀璨,沒有沾染上半點如今俗世的慾望。

“妖無心,可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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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她真的活下來了。

宴九再次將右手輕輕撫上胸口,已記不清有多少年未曾感受過心臟的跳動,但取而代之的,這裡多了一樣東西,正源源不斷為她的身體提供溫暖和力量。

她想感謝那位仙人,只是療傷花了數百年時間,恩人仙蹤全無,難以尋覓。無奈返回青丘山,她發現昔日族人早已不見蹤影,只餘一地遺蹟。青丘九尾狐族每代多出妖孽,如商紂時的蘇妲己,連累族中,致使狐族氣運漸衰。滅族之禍臨頭,長輩派她魅惑帝王,欲謀奪王朝氣運為己所用,可她卻深陷情網,沒能完成任務,最後還親手挖出了自己的心臟。

“不會再犯同樣的錯誤了。”看著宮牆內仍舊紅豔的朱槿,宴九嫣然一笑,如當年一般風情萬種,傾國傾城。

“宴姐姐之前犯了什麼錯?”身後傳來清朗的少年音,宴九轉頭望去,只見一不過十六七歲的少年正蹬蹬向她跑來,面目俊朗,眉眼含笑,聲音中盡是親暱,“說給我聽聽,我保證不讓別人知道。”

“殿下。”宴九微笑著行禮。

這是她重回人間後選定的對象,魏國五皇子魏明琮,三歲喪母,養於皇后膝下,但因皇后有子,被忽視多年。直至嫡子夭折後,皇后才重新考慮培養他。宴九早早便偽裝成宮女服侍在他的身側,只用了短短几年,就成為了五皇子最信任的人。

她要一手將這個稚齡皇子培養起來,成為他最依賴的人,將他推向皇位,然後從他手裡騙走魏國氣運,復興青丘狐族。

絕對不會重蹈覆轍。

“只是一點小事,倒是殿下,想必很快就有喜事近了呢。”宴九道,“我聽聞,皇后娘娘最近有意為殿下選妃,已在過目人選了。”

“選妃?”少年的眼睛一下子瞪得溜圓,配上他尚未完全褪去嬰兒肥的臉頰,顯得十分可愛。宴九看得好笑,忍不住伸出手,捏了捏皇子殿下的圓臉。

她是唯一一個可以在魏明琮面前自稱“我”的侍女,也是唯一一個會被五皇子叫做“姐姐”的侍女。兩人之間的關係早已超越了尊卑之別,所以在沒有外人的情況下,宴九經常沒大沒小。

魏明琮果然沒有在乎宴九的舉動,他只是苦惱地皺著眉,哀嘆道:“為什麼這麼早?”

宴九道:“殿下,這是好事,皇后必定會挑出最有利於殿下的人選,聯姻之後,王妃的家族力量,也能成為殿下的一大助力。”

“可是……”眉頭已經擰成一團,少年的眼神澄澈中帶著不甘,“難道婚姻就一定得為利益服務嗎?可那要娶之人不是別人,是自己的妻子啊!”

“娘娘挑選出來的肯定是個好姑娘,儘管為了利益而聯姻,那個姑娘卻是無辜的。殿下縱然剛開始不喜歡,以後也會慢慢改觀。”

相反,一開始愛入骨髓,到了最後,卻會犧牲愛人以成全自己的慾望。

人心是會變的。

宴九仍然在笑,但因為勾起了久遠的回憶,嘴角的笑容已經漸漸冷了下來。

敏銳地察覺到宴九並不開心,少年十分沮喪,“可是,宴姐姐,我……”他猛然頓住,彷彿下定了決心,少年的神色瞬間飛揚,“沒關係,我會自己處理好的!”

結果,為了不娶妃,魏明琮衝到皇后面前,直言自己不想娶妃,然後又跑去向皇帝申請前往邊軍歷練,直把皇后氣得病了一個月。

從那之後,他對宴九的稱呼,就從“宴姐姐”變成了“阿宴”。少年對自己不同尋常的情愫,宴九看得很清楚,只是她不明白,為了她,少年竟然願意放棄眼前的康莊大道,轉而踏上一條荊棘之路。

“阿宴,我一定會安全回來的!”離開前,他給了宴九一個擁抱,垂下的眼簾遮住了他眸中濃烈的感情,“要等我!”

宴九眼神複雜地目送著少年離去,胸腔內浮起奇異的悸動,讓她情不自禁地捂緊了胸口。她看著他慢慢長大,從軟糯的小孩成長為俊朗的少年郎,縱使目的只是為了利用,可他毫無保留的信任與依賴,到底讓她存了幾分真心。

……不,不可能的,連心都沒有了的她,怎麼還會擁有那些感情。這胸口湧動的熱流,或許只是在提示她,不要忘記那曾從胸口噴灑而出的溫熱的血液。

不能重蹈覆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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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她最後還是離開了京城,來到了邊疆。

只是為了避免她選定的人太早死去,那樣會浪費她的時間,宴九這麼告訴自己。

令人意外的是,這個從小養尊處優的皇子竟然真的堅持了下來,咬著牙度過了五年,從稚嫩的少年成長為堅毅的青年。回去之後,憑藉軍功,他又多了一份資本。

不過前提是能夠回去,能從這死傷遍野的戰場上走出來,浴血而歸。

“後悔嗎?”宴九穿著戰甲,轉頭看向身後已經渾身浴血、幾乎不能動彈的青年。

十二月初,柔然來犯,為保身後無抵抗之力的百姓,武川邊軍與之死戰。由於人數懸殊,武川已接近失守,士兵幾乎死傷殆盡。

“不後悔,”魏明琮雙目赤紅,“那群蠕蠕,小爺早晚要把他們殺個乾淨——阿宴!”憤怒的語調忽然拔尖,驚恐溢於言表,而宴九毫不動容,一劍砍飛了突然偷襲過來的敵人。

“厲害!”如果不是不能動彈,只怕魏明琮當場就要鼓起掌來。

宴九嘆了口氣:“這麼有精神,看來暫時死不了。”

環顧四周,估算了一下敵我實力,宴九無奈地發現,如果沒有援軍趕到,武川必定失守。到時候,魏明琮必然被俘,而奮力抵抗的邊軍與百姓,則會遭到屠殺……

“如果沒有辦法的話,阿宴就逃吧。”一眼看穿了宴九在想什麼,地上傷痕累累的青年勉力仰起頭,朝她微笑,“至於我,我不會讓柔然用我來威脅父皇,武川生,我生;武川死,我——”

“小小年紀,別輕言生死。”宴九皺著眉打斷了他的話,說話間,又殺死了幾個敵人。塵戰已久,宴九都數不清自己殺了多少人,手漸痠麻,不便動用法力的九尾妖狐,一時也有些無計可施。

“我死了的話,阿宴會傷心嗎?”他突然問道。

“有很多人會難過的,比如皇上和皇后。”宴九避而不答。

魏明琮嗤笑,“父皇會震怒柔然膽敢冒犯天威,而母后,大概只氣急沒有了未來助她掌控朝政的傀儡。而我那些兄弟……假如我死了,指不定他們多開心。”

“閉嘴!”又有敵人圍了上來,宴九仗劍迎敵,無心理會絮叨的五皇子。站在屍體前,她微喘著氣,猛然回過頭,眼中閃過妖異的金芒,那是屬於妖狐的金瞳,“那就別死!”

“我就知道阿宴捨不得我。”儘管十分狼狽,青年仍然露出了得意的神色,像條搖著尾巴的大狗,“我要送你一樣東西!”

“什麼東西?”習慣了皇子殿下的偶爾抽風,宴九順著他的意思道。

“一個玉墜,掛在我脖子上呢!”魏明琮昂起頭,示意宴九過來拿,“這是我外祖母家的傳家寶,她說,要是喜歡上了哪家姑娘,就把這個送給她,她以後一定能成為我的媳婦!”

皇子殿下嘮叨間,宴九已經毫不客氣地扯下了他脖子上的玉墜。看到玉墜的那個瞬間,宴九隻覺得渾身的血液倒流而上,彙集在心口,下一刻便要從那突然裂開的傷疤中噴湧而出。

這個玉墜,她太熟悉了,分明是她挑遍了洞府靈玉,花費無數心血親手雕成,然後送給了她的“愛人”的那一個。

難怪見到他第一眼後,自己就選擇了他。宴九從來不相信偶然,她知道,這是冥冥之中未盡的緣分。未曾斬斷的孽緣,讓她又遇到了那個人,讓她擁有一個機會,了結數百年來始終縈繞的怨恨。

她猛然直起身,眼瞳失控地顯露出金色,劍尖已經對準了魏明琮的喉嚨。妖異的金瞳,近在咫尺的利劍,與幾乎實質化的殺氣,讓魏明琮抑制不住地顫抖起來。

“阿、阿宴……”他茫然而恐懼地望著她。

殺氣驟然消失,宴九閉上眼,將長劍遠遠扔開。

昏暗中看不清楚她的表情,只能聽見她冷冷道:“援軍來了。”

一切彷彿只是錯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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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川之戰後,魏明琮總算被皇帝想起,調回京城,因守疆有功,受封齊王。按理說,得了賞賜,常人應該高興才是,可這新換了牌匾的齊王府內,卻沒有半分喜慶的氣氛。

宴九猜想,這或許是魏明琮受了驚嚇,數月未敢同她說話,心情低落的緣故。她知道自己過火了,但那道傷疤猛然再次血淋淋地揭開時,她到底沒能如設想過的那般平靜。

像個隱形人般地在王府居住了一段時間後,宴九終於勉強說服自己,當年帝王迫她挖心煉藥,而她使帝王中毒而亡,仇怨已經兩清,不要把恨意轉嫁到那個青年頭上。既然魏明琮已看出她的敵意,計劃顯然希望渺茫,那她就應該趁早離開。

只是宴九始料未及的是,在她計劃離開的前一天夜晚,有個人闖進了她的房間。意識有所反應之前,她的身體已經做出回應,右手緊緊扣上了來人的脖頸。尖銳的指甲輕易地劃破了脆弱的皮膚,月色之下,鮮豔的血珠清晰可見。

“阿宴……”魏明琮已經醉得不清醒了,儘管要害被人狠狠掐住,也亂舞著雙手要把宴九抱入懷中。睜著朦朧的雙眼,他喃喃道,“阿宴是不是想走?對不起,是我不好……”

按捺住掐死他一了百了的衝動,宴九深吸口氣,鬆開了手。失去阻攔的青年如猛獸一般,將她撲倒在床上,雙手緊緊箍住她的身體,似在害怕她突然消失。

“對不起、對不起……”他連聲說了好多個對不起,將頭埋在宴九的髮間。兩人的身體緊緊貼合,宴九能感覺到,那正執著地朝她傳遞暖意的軀體,和一聲聲逐漸急促的心跳。這久未聽聞的聲音,在安靜的房間裡顯得格外清晰,清晰得讓宴九的心愈發寒冷起來。

“我喜歡你,阿宴,別走好不好?”他將宴九抱得更緊了,安靜了片刻,聲音中忽然帶上了笑意,“我聽見了,你的心跳得好快,你也喜歡我的,對不對?”

“那是你的心跳,”宴九冷冷道,“我沒有心。”

她狀似溫柔地抱住了魏明琮的身體,手掌親暱地撫上他的背,而月光之下,卻能清晰地看見,那雙纖纖玉手不知何時已經變作了猙獰的獸爪,下一刻便要捅穿青年的胸口。但青年絲毫沒有意識到危險,他仍舊緊緊地抱著宴九,就像抱著世界上最珍貴的寶物,久久不肯放手。

“沒有心?”魏明琮迷惑地重複,隨即豪爽地道,“沒關係,那我把我的心給阿宴就好了。不管阿宴想要什麼,只要我有的,全部都可以給你。”

衣服已經被劃開,尖銳的指甲即將刺入血肉,宴九卻猛然僵住了動作。雙手不知何時已經恢復原狀,宴九睜大了雙眼,突然間,一道人影占滿了她的視線,濃烈的酒氣撲面而來,她微微愣神之時,那片溫軟的唇已覆上了她的雙唇。

這個猝不及防的吻是如此溫柔而纏綿,以至於她一時竟然忘卻了一切,愛恨情仇俱化為雲煙,剩下的,只有當日仙人將寶物放入她胸口時,那源源不絕的溫暖。

直到身上的人因為酒醉而睡去,宴九才漸漸醒過神來。她毫不客氣地將昏睡的齊王殿下掀到內側,還能聽見腦袋撞在牆上的一聲悶響。看著那個昏睡過去依舊帶著微笑的青年,金瞳中殺氣漸漸收斂,她終究沒有下手。

“魏明琮,”她沉沉道,“記住,是你自己來招惹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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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值深夜,京城中大部分百姓好夢正酣,而齊王府內,依然燈火通明。

燃燒的燈焰在寒風中搖擺不定,映出青年眼中忐忑不安的神情。宴九端正地跪坐在他的對面,在青年凝視的目光下,鎮定地走出下一步棋。

楚河漢界,將帥遙望,魏明琮已經無心思考,胡亂地走了一步。宴九微微一愣,抬起頭,莞爾道:“殿下,您這是在為難我,要我想出更巧妙的讓棋方法嗎?”

“阿宴,”魏明琮忽然道,說出來的話卻與下棋風馬牛不相及,“他真的會動手嗎?”

“會。”宴九卻知道他在說什麼,“晉王殿下,如果還對那個位置有一絲渴望,就已經沒有別的選擇了。”

魏明琮回京之後,與三皇子淮王結盟,聯手對付當時如日中天的二皇子晉王。短短兩年,晉王恩寵漸衰,自知遭皇帝厭棄,狗急跳牆,決意發動政變,“清君側”。

“殿下,稍安勿躁。淮王府裡的那個人,可比殿下著急的多。畢竟,除去晉王之後,他才是離皇位最近的人。”昏暗的燈光勾勒出面部優美的曲線,她含笑道,“殿下,有道是,鷸蚌相爭,漁翁得利……”

“多虧有你在我身邊。”魏明琮凝視著她,低沉的聲音在房間內迴盪,“阿宴總是這麼鎮定,不像我,時常會害怕……”

宴九微微一笑:“殿下是人,人總是有慾望的,所以才會害怕。”

魏明琮靜靜地聽著,並沒有對宴九口中意味不明的“是人”的話提出疑問。而宴九卻像是突然被那安靜而信任的眼神刺激到了似的,沉默了片刻,忽然又開口了。

“我早已沒有了心,如果不是有一樣東西代替了它,我不可能活到現在。”她微微眯了眯眼,瞳中金芒一閃而過,“世人汲汲營營,日夜憂心恐懼,無非是想要得到,卻又害怕失去,就像現在的你。但我不一樣,連心都沒有的我,已經沒有什麼可以失去的了,所以我從不害怕。”

說罷,宴九以為他會有什麼驚奇的反應,卻不想他仍舊靜靜地聽著,最後只提出了一個疑問。

“為什麼你沒有心?”

“假如,我說假如,”她閉上眼,唇角勾出嘲諷的弧度,“你愛的人對你說,想要你的心,你會給他嗎?”

魏明琮忽然笑了。

“如果是阿宴的話,”他的笑容中帶著認真,“我願意。”

宴九表情不變,她只是淡然地吃掉了魏明琮一個士,隨後淺淺道:“殿下,慾望這種東西,是無窮的。所以,不能輕易地退讓,更不能輕易地許諾。否則,到了最後……”

魏明琮沒有接話,他問道:“那你知道,我的慾望是什麼嗎?”

宴九低下了頭,再行一步棋。

“將軍。”

魏明琮的將毫無保護地裸露在棋盤上,下一步便要被宴九的棋子吃掉。但宴九隻是低頭看了那避無可避的將一眼,臉上覆雜的表情一閃而過,隨後伸手將棋子全部掃落,站起身,望向窗外。

“棋盤已經到了收尾的時刻,殿下,該出發了。”

魏明琮跟著站起身,望著她許久,最終還是嘆了口氣,匆匆離去。而宴九背對著燈光,抬頭仰望蒼穹之上的滿天繁星,微笑漸漸淡去,冷漠的面容上,多出幾分連她自己也不知道的掙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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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化二十八年,晉王逼宮謀反,與淮王僵持於內宮,後齊王魏明琮率軍來援,晉王伏法,淮王不幸死於亂軍之中。皇帝受此驚嚇,突發疾病,半年後駕崩,將皇位傳於五子魏明琮。新帝登基,大赦天下,改年號為奉元。這盤棋,真的到了收尾的時候了。

新帝登基之後,大臣們乾的第一件事,就是聯名向皇帝要求挑選適齡女子完婚,填充後宮,保證王朝後繼有人。畢竟,像魏明琮這樣,不僅二十餘歲未娶妻,還連側室都沒有的皇子實在太過罕見,繼位之後,更是由不得大臣不急。

魏明琮很爽快地同意了成婚的要求,但他無視了太后與太妃們的精心挑選,直接下了決定:他要立宴九為後!

後宮與朝堂當即因為皇帝的驚天決定而炸開了鍋,所有人一致反對,宴氏出身低微,身份卑賤,沒有當皇后的資格,更何況她還比皇帝大十歲,這件事情傳出去,整個魏國都要淪為笑柄!

但皇帝一意孤行,堅持不肯鬆口,為了這件事,他已經同後宮和朝堂僵持了許多天。每天返回寢宮,他都面容疲倦,神色沮喪,拉著宴九的手抱怨太后的固執和朝臣的不知好歹。

宴九隻是安靜地聽著,這一幕,與那遙遠的過去何其相似。也是在反對聲中固執地立她為後,向她許諾絕不納妃,發誓愛她一生一世,可是結果呢?她背棄了家族,奉上了所有愛與信任,最後換來的,是胸膛上那個血淋淋的空洞。

以為已經淡忘的畫面時時浮現在腦海中,以為已經消散的怨恨日夜折磨著她的心。之前擬定的種種計劃,都在反覆的折磨中煙消雲散,宴九終於無法忍受,這場相遇是她計劃之外,而她原來的目的,是達成也好,是功虧一簣也罷,她都顧不上了。愛與恨的夾縫之中,她已接近崩潰。

“我不會當你的皇后。”宴九言簡意賅,在魏明琮驚愕目光的注視下,緩緩露出了一個冰冷刻骨的笑容,“陛下,您瞭解我嗎?你知道我想要什麼嗎?”

“我……”魏明琮被問得一愣,他有些驚惶不定地道:“但是、但是每個人都渴望幸福,這絕對不會錯!阿宴,相信我,我能讓你幸福,我也看得出來,你是愛我的——”

“閉嘴!”在魏明琮說出“愛”這個字後,宴九的眼睛就因為憤怒而變了顏色,她失控地吼道,“魏明琮,我只問你,我想要的,你能給我嗎?”

魏明琮卻突然平靜了下來,不在乎宴九的失態,也不在乎宴九那雙妖異的金瞳,他低低地笑了起來,溫柔而寵溺:“我知道阿宴有很多秘密,但我從來都不想探究,只要你還是你,我就什麼都可以接受。至於你想要的東西,早在很久以前我就說過,但凡我有的,都可以給你。”

“好。”或許受到了感染,宴九也漸漸地平靜了下來。神情恢復到平日的風情萬種,她朝魏明琮嫣然一笑,口中吐出的話,卻寒入骨髓。

“我想要的,是魏國的氣運,還有,你的命。”她朝魏明琮伸出手,依然含笑,“願意給我嗎?願意的話,那就跟我來。”

而他毫不猶豫地伸出手,覆上她的掌心,將她的手緊緊握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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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海經》南山經有載:又東三百里,曰青丘之山,其陽多玉,其陰多青雘。有獸焉,其狀如狐而九尾,其音如嬰兒,能食人。

現在的青丘山,已經看不到九尾狐的蹤跡。宴九在荒廢的祭壇中發現了祭祀的陣法,看得出來,族人為準備這個陣法一定花費了無數心力,只是他們沒有料到,自己並不曾回來。

站在那宏偉的祭壇前,魏明琮終於問道:“這是哪裡?”

“青丘山,狐族祭壇。”宴九答。

“那我需要做什麼?”

“青丘九尾狐族,每代多有妖孽,禍害人間。天道降下懲罰,狐族氣運日漸衰落,滅族之禍近在咫尺……”她微微停頓了一下,略過了這中間發生的故事,“至於你,要做的事情很簡單,只需在這祭壇的陣法中,以魏國皇帝的身份,同意將魏國氣運分給青丘九尾狐族便可。”

“就這麼簡單?”魏明琮道。

宴九點了點頭,看著他已下定決心的臉,忽然道:“你沒有疑問嗎?不問我是誰,不問有什麼後果,不問你自己會怎麼樣?”

魏明琮搖了搖頭,他深深地望向宴九,神色微黯:“我只想知道……為什麼你這麼恨我?”

自小在爾虞我詐的皇室長大,魏明琮當然分得清楚,誰在算計他,誰又真心對他好。他能感受到宴九的真心,也能察覺到或許她自己都不知道的愛,但魏明琮不明白,這強烈的恨,究竟從何而來。

宴九沒有回答,她只是沉默著,沉默到魏明琮以為她不會回答了。他只能無奈地轉身,在他踏進陣法的前一刻,宴九才慢慢開口:“魏明琮,我從來沒有恨過你。”

“要怪,就怪你的前世吧。”宴九道,聲音中帶著濃烈的悲哀,那段過去成了她一生的傷痕,她失去了曾經單純的心,流乾了滿腔熱血,這樣的她,早已不知道該如何愛人。

目送著魏明琮踏上祭壇,宴九將手覆上胸口,習慣了感受不到心跳,但她今日卻覺得胸中格外空蕩。任務即將達成,復仇也已準備好,做完這一切後,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麼值得自己留戀的東西嗎?

“魏明琮,”她慢慢地展開笑容,溫柔而絕望,“殺了你之後,或許,我會來陪你。”

一道瑞光忽然從天而降,籠罩了整個狐族領地,宴九能猜到,這是天降瑞兆,昭示著狐族重獲氣運。緊接著,又有一道瑞光降下,竟然籠罩在她的身上。驚愕地朝祭壇看去,宴九看到了那個跪在地上的青年,隱約聽見了他的禱詞:

“我願將自身福運分與愛人宴九,求上天保佑她一生順遂,無憂無慮……”

明明已經圖窮匕見,為什麼還要這樣對她好呢?交付出了滿腔真心,卻被回以銳利的刀刃,難道不應該恨嗎?不應該向她報復嗎?為什麼……還是不願意改變呢?

人心……明明是易變的……

宴九愣愣地聽著,聽他說完禱詞,結束祭祀。他的臉上帶著輕鬆的笑容,讓她恍然想起不知道多久以前,魏明琮對她說過的話。

“因為想要相信所以相信,因為想要對你好所以對你好。這是由我來決定的,與阿宴無關,所以就算阿宴有什麼東西瞞著我也沒關係,我既然已經決定了相信,就不會去猜疑,更不可能對你下手。”

“阿宴總是喜歡說人心易變,但是我希望……你能嘗試下相信,有些感情是真的不會變的……”

這種隨隨便便就一條心相信到死的天真皇帝,假如少了她這種心狠手辣的人的陪伴,恐怕用不了幾天就會死得連渣都不剩吧……

在她自己也不曾察覺的時刻,宴九的眼角,緩緩地流下了無聲的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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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九看著魏明琮走下祭壇,滿臉輕鬆地朝自己走來,完全不知道一切遠遠沒有結束。是啊,她怎麼可能那麼輕易地放過仇人?祭壇之下就是她佈下的幻境殺陣,法陣陣眼乃是三世鏡,可以看到人的前世今生,宴九正是要魏明琮瞭解他與她的過去,再了結這段孽緣。

陣法觸動,她才猛然反應過來,茫然地看了過去。放大的寶鏡之中,畫面迅速倒退,退回到數百年前,那段遙遠的過去。

一名青衣仙人,奉玉帝之命,攜帶重寶前往西方,拜訪佛祖,途中路過人間,見一妖狐女子重傷垂死,心生憐憫,以寶物之力挽救女子性命。後因他丟失重寶,玉帝震怒,仙人受七七四十九道天刑,被剝奪仙身,貶入凡間。

“竟然……是你……”宴九怔怔地道。

她沒有弄錯,這不是偶然的相遇,冥冥之中早已註定了他們的遇見,但其中的緣分,並不是她以為的仇怨,而是她未曾償還的恩情啊……

宴九慌亂地想要關掉陣法,卻發現陣法已經停不下來。她顧不上許多,猛地衝進陣中,躲開迎面劈來的刀風,尋找那名青年的身影。

幻境還在繼續,映出他們的今生,少女進了宮,抱起那個尚且軟糯的孩子,從此兩人的未來,緊緊聯繫在一起。

終於在角落中找到昏迷的青年,宴九抱起他,衝出了陣法。

“對不起。”如今換了她不停地說著對不起,宴九努力地用法力給他療傷,看著他緊閉的雙眼,淚水再次順著臉龐緩緩滑落。數百年前,她曾對著自己的鮮血立誓絕不哭泣,即使修為全失時被大妖折磨侮辱,也不曾流過一滴眼淚,直到今日,這個誓言終於被再三打破。

但哭泣永遠不會是解決問題的辦法,宴九將手按上自己的胸口,想起那個曾經救過自己一命、數百年來一直為自己提供力量的寶物,她悽然一笑,輕聲道:“我把你的東西還給你,它一定能救你的命。”

胸口那道不曾消退的疤痕,即將再次被撕裂,依然是裂骨剜心之痛,但不同的是,這一次,她心甘情願。

鋒銳的指甲已經扎入血肉,鮮血順著她的手指流下,滴落在魏明琮的臉上。像是感受到了什麼,魏明琮茫然地睜開了眼,看見宴九的動作,頓時嚇得心膽俱裂,厲聲喝道:“阿宴住手!”

“你沒事?”

發現魏明琮的傷口雖然可怕,但確實沒有傷及要害,宴九終於停住動作,神色依然慘淡,“對不起。”

昔日仇怨早已兩清,她卻被自己的怨恨矇蔽了雙眼,只願意相信自己認定的東西。面對交到自己手中的愛與信任,她卻選擇了回以懷疑和傷害,所作所為,與當年她所憎恨的那名帝王,何其相似?

淚水盈滿了眼眶,從臉龐上滑下,宴九哽咽著,除了“對不起”三個字,再也說不出其他的話。

魏明琮看得心疼,顧不上傷口撕心裂肺的痛,伸手給她擦眼淚,一邊哄道:“沒事啦,不要哭好不好?阿宴的願望實現了,應該開心才對。”他說道,“我不像阿宴,我擁有的東西很多,只要你想要,我都可以給你。我什麼都可以失去,唯獨除了你……”他期盼地看著宴九,“阿宴,你還有我,所以別覺得自己一無所有,好嗎?”

“所以你當初……把那麼重要的寶物給了我?”宴九道。

魏明琮有些茫然,他試探地問道:“是鏡子裡那個故事嗎?”

“很久以前,我失去了我的心,是你送給我一樣珍貴的寶物,代替了我的心,我才能夠活到現在……”宴九慢慢地恢復了平靜,說起那段沉重的往事,也不再覺得眼前覆滿了血色。她知道,自己終於拋開了過去,獲得了新生。

是巧合,也是斬不斷的緣分,這一切都要感謝,她在茫茫人海中,遇到了他。

“你願意聽聽我的過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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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九後來見到了她以為已經滅族的族人。原來為躲天災,狐族躲入地下,張開結界,終日不敢見陽光。如今得到魏國氣運,狐族終於能從暗無天日的地下離開,回到地面之上。

奉元元年,魏帝大婚,立宴氏為後。世人傳,宴皇后雖然不是史上唯一一個出身宮女的皇后,但絕對是唯一一個比皇帝足足大了十多歲的皇后。

“胡說什麼呢?”宴九聽說後笑得不可開交,“明明是比皇帝大了一千五百歲的皇后。”

魏明琮故作憂傷地嘆了口氣:“是啊,像你這麼老的,也只有我喜歡了。”

於是皇帝陛下悲慘地遭受了一頓家暴……

一切塵埃落定後,屬於他們的幸福生活,終於開始。

全文完

小說原名:《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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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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