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了心理治療師,我發現「體面」對精神疾病患者治療的作用

做了心理治療師,我發現“體面”對精神疾病患者治療的作用

1

2016年的夏季,我收到了六醫院的入職通知,從學校一步跨到醫院,成了一名心理治療師。

16年到現在,我的工作主要是給處在康復期的精神疾病患者提供各種形式的精神康復訓練,來幫助他們恢復社會功能,以助於他們在迴歸家庭、社會之前做好一定程度上的準備。兩年裡,我接觸了各種各樣的精神疾病患者,其中有一些朋友長期住院或者反覆住院,我們已經非常熟識了。

在我的認知裡,精神疾病患者的表達能力並不弱於我們“正常人”,只是較我們而言更坦白直接,笑就是開心,哭就是難過。

這讓他們很多在我的腦海裡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其中最深刻的,就是老賴。

2

老賴是個50多歲的老頭,面貌十分喜慶,見誰都是笑容可掬,熱情洋溢。

我第一次見老賴,是隨著老師下病房。那天,老賴十分熱情地迎上來,抬頭跟我大聲說道:“啊,你是新來的吧!”

我當時被驚了一下。老賴的背有點駝,他要奮力仰著頭才能看著我的眼睛說話,我趕緊坐下來,拍拍凳子也讓他坐下來,也同樣熱情地跟他說:“是啊!我今天第一天上班。”

“那我跟你正式介紹一下我自己。”他也不管我想不想聽,很自來熟地拍拍我的肩膀。但他突然低頭看著領口,原來有顆釦子開了。他注意到後低下頭,奮力地想把釦子繫上。

他沉醉在跟釦子的搏鬥中,完全忘記了要跟我介紹自己這回事。

我耐心等他。看著看著,我猛然發現他的嘴角有口水要滴下來了,但他渾然不覺。我忍不住從口袋裡掏出一把紙巾塞給他,大聲提醒著:“嘴巴!擦擦!”

老賴抬起頭看著我,眼睛裡滿是迷茫。

我詫異極了,心想,不會這一溜兒的功夫,他就把我給忘了吧。突然他猛地一頓,大聲說:“啊!你是新來的吧!我給你介紹介紹我自己!”然後他突然變得磕磕巴巴:“我叫賴……賴……賴……”

我一下子給他弄懵了,心想他不會連名字都不記得了吧。

他急得不斷皺眉晃眼,突然像想起什麼一樣,在手中的包裡掏來掏去,終於掏出一張皺巴巴的小紙片,遞給我,然後很得意的說:“給!這是我的名片。”

我這才仔仔細細打量老賴的穿著。他跟病區其他人不一樣,精神疾病住院患者大多缺乏正常的自理能力,穿著不太整潔,但老賴不一樣,他的衣服雖然很舊,但十分乾淨整潔,別人的鞋都是鬆鬆垮垮地當啷在腳上,但老賴的鞋穿得特別整潔,兩邊的鞋帶都系得一邊齊,打了個漂亮的結。

他還提了個棕色的公文包,正正經經地,全然一副老幹部的模樣。要不是他跟我聊這幾句,我還以為他是個來探視的家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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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我揣著老賴給我的名片,正從門口出去,老師突然拉住我,笑眯眯地盯著我說:“你收病人東西啦?”

我瞬間緊張地頭皮一麻,在這裡是禁止工作人員隨意收患者東西的,但當時我被老賴的熱情衝傻了,完全沒記起來這回事。我尷尬地掏出老賴給我的名片,跟老師說:“硬塞給我,不拿也不好意思。”

老師噗嗤一笑:“逗你玩呢!”她接過名片,從自己兜裡也掏出一張一模一樣的,對我說:“老賴見人都發,咱病區的幾乎人手一張。”

我頓時鬆了一口氣,突然想起來老賴的公文包,我問老師:“我們醫院不是杜絕患者帶危險物品嗎,老賴怎麼還隨身帶個公文包呢,萬一裡面藏個刀、剪刀啥的,不是挺危險嗎?”

老師無奈地嘆口氣:“可不是嗎,跟他家屬也說過,但他非要隨身帶個包,誰說都沒用。反正裡面也沒啥,隨他去吧。”

聽到這裡,我回頭看了看門裡,老賴坐在大廳的凳子上,全神貫注地看書,眼睛貼得很近。公文包被他放在大腿上,擺得端端正正的。

這個包,可能對他意義非凡吧。

做了心理治療師,我發現“體面”對精神疾病患者治療的作用

4

後來再見老賴,都是在開放大院裡,正好是大院活動時間。

每到大院時間,各個病區的患者朋友都會從病房裡衝出來,去搶佔喜歡的項目器材。但老賴確實跟大傢伙不一樣,他一般提著公文包,先在房簷底下抬頭打量一下外面的太陽,要是比較刺眼,就從包裡拿出一頂舊舊的太陽帽,戴好以後再出來活動。

他不愛跟年輕人打球,也不去跟老太太們唱歌。他先會把包放在乾淨的凳子上佔位置,然後在健身器材區拉拉筋,活動活動身體,活動一會後,就沿著球場開始快步走,走到冒汗了,坐在凳子上,從裡面拿出一本書來讀。

我跟身邊的老師說:“要不是老賴住在醫院裡,誰會覺得他得了分裂症啊。”

老師抬頭往老賴的方向一抖,跟我說:“你自己過去看看。”

我走過去定睛一看,原來老賴把書拿倒了。他還煞有介事地點頭若有所悟一般,邊看邊翻頁。

我湊到老賴後面一探頭,跟他說:“老賴,你把書拿倒了!”

他像是被嚇到一樣,身子一抖,撇了我一眼,臉一紅,氣哄哄地說:“你懂什麼!”接著一把抓起公文包,撕扯般把書往裡面塞,“我這是在鍛鍊自己眼睛,你懂什麼!”

做了心理治療師,我發現“體面”對精神疾病患者治療的作用

5

我們為了豐富住院患者的生活,經常舉行各種比賽。雖然老賴平時不怎麼顯山漏水,但他幾乎各個比賽都報名,特別積極。

有一回是籃球比賽,老賴非常想報名。他個頭不高,混在報名的人群裡,極力地墊起腳,扶著前面人的肩,仰起頭,像雨天池塘裡起來換氣的魚般,一下一下地想把頭冒出來,他大聲叫著:“我……我……趙老師,我報名!”

我考慮他年紀太大了,就故意不理他。沒想到老賴後面找我來了。

我正在處理治療單,他氣沖沖地進門,重重地把公文包往我桌上一頓,說:“你……為什麼……哎!憑什麼……”

我眼看老賴都快氣得大舌頭了,連忙讓他坐下。我勸慰他,說道:“打籃球都是年輕人,他們厲害些,咱們去打打乒乓球,寫寫書法多好。”

“你就知道我不會打?你就知道我不會打?”老賴像個炮仗被點了一樣,噼裡啪啦地,“我可是華僑,我從小在外國長大,你知道嗎,我啥都會!你是不是瞧不起我?”

我當時出於對老賴的疾病考慮,害怕又激起他的情緒影響病情,立刻跟老師報告,將氣哄哄的老賴帶回病房。他雖然挺配合的,但一路都在生氣。他邊走邊嘟囔:“我是華僑,在外國上過學,我啥不會?”

後來我回到辦公室,好奇地打開老賴的資料仔細看了看。

老賴還真的是華僑,還在以前的蘇聯留過學。

我想想我之前的話跟做法,也有些不妥,可能傷害了他的自尊心。我必須去給他陪個禮道個歉。

在第二天下大院的時候,我瞅著老賴從病房遛彎出來的時候,厚著臉皮湊上去,還沒開口,老賴撇一眼我,哼一聲,就往另外個方向扭頭走開。

他跟我置氣呢。

“老賴!”我邊大聲呼喚他的名字,邊追上去,一把摟住他的肩膀,“我昨天錯怪你了,你別生氣。”老賴這才扭頭看我一眼,一抖落肩膀把我的手彈開,抬起被我壓住的公文包,仔細撫平被我壓出的痕跡,然後像原諒小夥伴搗蛋的那種語氣說:“好吧,下不為例啊。”

我笑著不知道把手放哪裡,想找個話題緩解一下尷尬。這時,我望著老賴的公文包,我指著它說:“老賴,你包裡到底有啥啊,一天到晚帶著。”

老賴大大方方地一拉拉鍊,扒開公文包往我眼前一湊。

我定睛一看:包裡一副老花鏡,一本書,幾件日常零碎,然後就啥也沒有了。真是有點出乎我的意料,我跟他說:“老賴,你天天揹著它幹嘛。”

老賴鼻孔朝天,一哼,說:“你個年輕仔懂啥?”

他坐到凳子上,拍拍旁邊讓我也坐下來,然後跟我聊起了這個包的由來。

原來,老賴的父母,都曾經在蘇聯留學,學成歸來後,正趕上戰爭,他父親因為一些原因,帶著他母親避難到了緬甸。老賴是在緬甸出生的,後來也去了蘇聯留學。

老賴的母親患病去世,葬在了緬甸,新中國成立後,老賴的父親不願回國,卻要求年輕的老賴回國支援建設。臨行前,老賴的父親送了這個公文包給他,並囑咐他說:“你是知識分子的後代,你要把你的才華奉獻給你的祖國。”

老賴父親送給他的公文包的包袋上,用黑色的線繡了一行字,雖然有的地方脫落的看不清,我還是大致能看出寫的什麼。是林則徐的詩:

苟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福禍避趨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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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聽老賴講了他的這段故事,我對老賴以及他的父母有了一股由衷敬意。雖然老賴現在因為精神分裂症住院,身上絲毫看不到當年書生意氣的樣子,但我可以想象出來,當年放棄國外優渥待遇的他,是具有多大的勇氣。

我沒問老賴後來怎麼患了精神分裂症,人都有自己不願回憶的事情。我又厚著臉皮,把手往老賴的肩膀一搭。他這回沒趕我,只是眉頭抬了抬,把包包換了一邊。

我說:“老賴,下週我們卡拉OK比賽,你來報個名唄。”

老賴突然眼睛一亮:“好啊好啊,那我要唱……”

“《喀秋莎》嘛!”我接茬。

“那我還要……”

“第一個唱嘛!”

我塞給老賴一張新手帕,跟他說:“送你一條新手帕。”

老賴開心地笑著,接過手帕,仔仔細細折成小方塊放進公文包裡。我把手從他肩膀拿下來,順手幫他把翻邊的包帶捋捋整齊,我跟他強調:“週五一定來早點啊,我安排你第一個唱。”

老賴左手按住公文包讓它貼在腿上,右手兩隻手指自額頭向前瀟灑地一揮,像個美國大兵敬禮一般,他瀟灑地說:“一定按時到達。”

一瞬間,我彷彿看到了老賴年輕的樣子。

一個年輕的學子帶著一腔熱情,從外歸來,帶著父輩的期盼與責任感,眼裡滿是希望,心中滿是豪情,誓要將國家建設成美麗的模樣。

我看著老賴背在身上的公文包,歲月的侵蝕讓它表面顯得殘破不堪,但擋不住它給老賴帶來的無與倫比的自信,彷彿在任何環境裡,它都在提醒老賴,要謹記父輩給你的責任,要保持讀書人的體面。

做了心理治療師,我發現“體面”對精神疾病患者治療的作用

7

這次比賽,我打印了幾張獎狀,特別為老賴特別準備了一張“最佳外語歌曲”,希望能鼓勵鼓勵他。

但老賴那天沒能來比賽,他的病情出現了反覆。比賽前一晚老賴拿著公文包的包帶,差點在病房裡上吊。

本來老賴的情況一直是很穩定的,情緒控制的很不錯,在每次的康復訓練中,他的得分也很高,我跟他的主治醫生都以為他這次出院後,應該不會再來了。

比賽前一天上午,老賴在大院活動。有幾個新入院的年輕患者,因為剛住院,病情還不太穩定,把老賴的包拿起來扔來扔去,還把裡面的東西撒的到處都是,老賴個頭小,跟在他們後面扒來扒去,搶不回包,一生氣就撕扯起來。

但老賴畢竟年紀大了,被人幾下推到地上,釦子還給人扯掉了幾顆。聞訊趕過去的護士很快就用約束帶控制住了幾個鬧事的病人。後來他們伸手想扶老賴起來,但老賴推開了護士伸過來的手,趴在地上,仔細的尋找被扯掉的扣子和散落到處的東西。

我知道,當時他是想把自己的體面找回來。

老賴被勸回病房,當天晚上,他的病就犯了。大半夜不睡覺,在病房的走道里走來走去,走一會就停下來手舞足蹈,又唱又跳,邊跳嘴巴還大喊:“我是華僑,我是知識分子,我要出院!我要建設國家!”

好不容易勸睡著了,半夜老賴偷偷拿包帶綁在窗戶上,哭喊著要上吊。由於護士十分鐘巡視一次,及時發現制止了他。後來老賴鬧得實在沒有辦法,護士只好用約束帶把老賴約束住,讓他住到單獨陪護的病房。

8

過了幾天,老賴的主治醫生叫我去給老賴做心理評估。

老賴的情緒很不穩定,像個沒安全感的孩子一樣,兩隻手把腿緊緊地抱住,把公文包夾在胸前,眼神飄忽不定,像是怕身邊有人要害他一般,整個人縮在床邊靠牆的角落裡。我小心翼翼地在老賴身邊坐下來,怕驚嚇到他。

我小聲喊他的名字:“老賴?”他像個兔子被嚇了一跳般,身體劇烈地都抖動了一下,然後小心翼翼地抬頭看了我一眼,發現是我後他像是心安了一般,而後又變得像孩子賭氣一樣,氣鼓鼓地把頭埋到大腿中去。我心突然定了,我放鬆了一下坐姿,用輕鬆的口氣跟他說:“你給人欺負啦?”

“沒有!”老賴悶悶地回我一句,頭也沒抬。

“那你幹嘛拿繩子上吊?”我拍拍他的肩膀,“你把人家護士可嚇得不輕哦。”

老賴“哼”了一聲,氣鼓鼓把身子扭到一邊去,我看到這個,完全放鬆下來,把準備給老賴的獎狀拿出來,遞給他:“這是大傢伙一致認為你該拿的,給你。”老賴偷偷從腿縫裡瞄了獎狀一眼,猛地把頭抬起來,滿臉驚喜地接過獎狀,嘴裡開心地說:“還是有人知道我的嘛!我可是華僑,我啥不會啊。”

“是是,你可是華僑,高級知識分子。”我使勁點頭,“老賴,那幾個年輕仔我們已經教育過了,你大方點,人家剛入院,情緒不穩定,你下次不能再想不開,又幹出上吊的事兒啊。”

“怎麼會呢!不會,不會,你放心吧。”老賴開心地把公文包拿出來,平放在床上,小心翼翼地把上面的褶捋平,然後把獎狀折成小方塊,笑著把它捅進包包的最裡面,還滿足地拍了拍。

看著老賴滿臉笑出的褶子和他整整齊齊擺好的公文包,我知道,老賴的體面,又找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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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在來這裡工作之前,我對精神專科醫院的印象,也是大多數人一樣,停留像馮小剛電影《大腕》裡的描述一樣:陰森的走廊裡,影影綽綽的人攢來攢去,空洞的眼神望著四面八方,毫無生氣。

但在工作的這兩年裡,接觸了很多像老賴這樣的人,我的想法慢慢變了。因為長期住在醫院裡,他們已經漸漸失去了融入社會的能力,無法獲得大家的認可。所以在這裡,他們自發地形成了一個小社會,大家雖然也各有角色,但都有一個相同的共性:渴望被尊重,也想體體面面地活著。

其實很多住院患者都跟老賴一樣,用各種各樣的形式維護著自己最後的尊嚴與體面,也許由於疾病的困擾,他們迴歸社會困難重重,但至少要找個硬氣的姿勢讓自己體面地活著。

或許不少人對精神疾病患者的看法,曾跟我以前一樣,一直停留在不可控制和可怕上,但其實接觸多了才發現,他們就像走向成熟的孩子一樣,經歷了一次再學習的過程而已。作為一個精神康復行業的從業者,我越來越深刻地體會到,一個恰如其分的支持,能給予他們多大的能量和信心。

願老賴和其他住院患者接下來的日子,體體面面,願所有關心他們的人,健健康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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